不待林幺九等人回答，那魂又问：“你们是要收了我吗？”
他不过半大少年的模样，有着雌雄莫辨的美。肤色是常年未见光的病态的白，文文弱弱的，便是扮作深闺的病娇小姐也无须修饰。唯有一双秋水剪瞳，像是罩了一层雾，空濛濛的。
林幺九觉着哪里不对，下意识伸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陡然惊觉那少年竟是看不见的！
孟章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反问道：“不如你说说看，你都做了什么？”
少年略微瑟缩了下，复又站直了道：“我找了许多人来，与我作伴。”
林幺九讶然道：“那城那郎中那情景，皆是你所建的？”
少年微微翘了唇角，像是得意，又带着几分羞涩：“是的呀。这样一来，他们便能一直陪着我了。自我出生以来，还从未与这么多人一起待过。”
“人？”孟章突然出声道，“以前陪你的都是谁？”
“阿娘。不过阿娘陪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走啦。她走之后，我一个人太无聊，就出去串门了。今日东家明日西家的，虽然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些，但也是热闹得很。可是前几天！”说到这里，少年不由自主嘟了唇，有些愤愤然道，“大家突然都消失了，又剩下我一个人！”
“于是你就开始抓人了。”孟章一脸沉思道。
哎！哪里来的于是？？？林幺九一脸黑人问号地望着孟章，接着又看看点点，在对方脸上见到熟悉的神情后，莫名地自我安慰了一番——反正不是她一个人蠢。
道生觑着林幺九面色有些惆怅，便小声解释道：“主上此前怀疑那女郎中怀有身孕，怕是与他有些干系。”
莫非他便是那女郎中的孩子？可是……那又怎么了？林幺九看着眼前少年，想起脱离第一个梦境时听到的嘶哑声音，总觉得哪里不对？
就在这时，少年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几步，靠近了扔坐在地上的猴小。待要动作，却听得又道：“你可化身胡姓，教人皮影戏？”
少年侧着头，像是完全没懂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声音有些嘶哑，像是老人。他背后的手冒出黑气，猛地朝猴小抓去。
林幺九听着他出声，便觉出不对，当即下腰，将地上的猴小甩到一边。原本奔向猴小的黑气转了个弯儿，直奔林幺九。
孟章出手如电，一掌劈向那黑气，没想到那黑气分成几缕，仍是冲着林幺九而来。只是刚刚碰上她，转瞬又不见了。孟章怒极，扼住他喉咙往地上一摔，啪地一声，那少年痛哼出声。
道生与点点围了上去，纷纷以剑指向那少年。
孟章腾出身来，一把攥住林幺九：“你怎样了？”他向林幺九体内注入灵力打探，游走一圈后，却发现没任何异常，很是不信。便牵引着灵力，再次游走。
似是那一瞬间，林幺九发现他的长发似是又白了些。林幺九回握住他的手，有些慌乱道：“我没事……你莫要再消耗灵力。”见着孟章犹是不信，她一咬牙，沉声道，“我不曾说过，我的这具身体很有些不同，能吸收魔……”
孟章神色一怔，当即以手指堵住她的唇：“无妨，我们回头再说。”
林幺九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想要吐出自己最大的秘密，被孟章一拦，也不由松了口气。
——确实，当务之急，最紧要的是确认那少年身份，解开皮影戏的秘密。
少年被掼到一旁后，道生立即着手，细细查看，确认少年身上再无魔气残留，方才替二人问道：“你是何人？”
那少年按着脑袋方才磕出来的大包，吐了几次。再抬头时，脸上尽显迷茫之色。
道生以为他在耍诈，待要再出狠手，却听得急急忙把了脉的点点道：“他脑后有血块，可能是真的出问题了！”
方才那一摔，敢情是把线索又摔断了？
林幺九一行齐齐望向孟章，面上带了几分愁苦。
孟章一哂，道：“再摔几次，将血块打碎了就是。”
林幺九嘴角抽搐了一抽搐，觉得这话委实有损神君形象。
然而一旁的少年闻言，却是哆嗦了一哆嗦，连声道：“哎……莫摔，莫摔，贵人想问些什么？”
这么说起了话，却再无此前娇娇弱弱的模样，一双眼也活灵活现地转动了起来。
意识到被骗了的林幺九与点点很想抱头大哭一场。
却是那少年方才神智半清，想要伪装下逃过此劫，没想到被孟章识破，便十分机智地选择了坦白从宽：“我阿娘便是那女郎中。她那时已有身孕，到村中也是想趁机安胎。后来发现被仇人跟来，知道无法脱身，便将我的魂魄藏在了她裁剪的狐皮上……仇人本想拿我伐舟，等来等去却发现她生了死胎，后将她砍杀。而我附身于那狐皮上，温养了许多年才有了神识。”
身处万丈红尘中，谁愿意拘囿于一张兽皮之上？少年又用了几十年，方才撑起狐皮，游走人间。只是他无凡人躯壳，行走起来十分沉重且狐皮累赘。思来想去，少年想到了一个决定的方法——他授人皮影戏之技，尔后附身于那皮影戏中。
如此一来，无须自己行走天下，便可辗转红尘，品天下万种风情。
一直处于懵·逼状态的猴小终于喘了一口大气，只觉这光怪陆离的世界终于有了自己熟悉的痕迹：“那祖师姓胡……”
少年瞥了他一眼，道：“自是要感谢我那狐皮兄的。”
林幺九摸着肩膀，哆嗦了一哆嗦。
“冷？”孟章低头问她，握住她的手开始输送灵力。
“不要这般浪费。”林幺九连忙摇头，主动缩进了孟章的怀里。
深夜寂寥，仍带着几分寒气。然而背后的胸膛宽厚结实。温热的气息自两人接触的地方源源不断地传来，教林幺九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乍然温香软玉入怀，孟章也是有些微吃惊。然而这吃惊在见着她红透了的耳背后，化作了一股暖流，涌向四肢。孟章将人搂得紧了些，不耐道：“说重点。那些人失踪是怎么回事？那句谚语又是如何来的？”
闻此，少年颇有些愤慨：“不知怎地就要禁了皮影戏，还要烧兽皮。我日子过得好好的，却突然被人收了住所，简直也欺人太甚！柿子挑着软的捏，就瞅着我没有躯壳，我当然要反抗的……”
“说重点。”孟章又斜了他一眼，语气冰凉。
少年抖了一抖，瞬间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哦。我当时很生气很生气，然后有人来与我做交易，说许我真实的人生什么的。然后我就同意了……”
再之后，他的魂魄被魔气所控制，通过各种接触到的事物将人引如自己的世界——所谓真实的人生，并非如他所想那般，打破与红尘间的隔阂，真个儿走出画里戏里，却是将真实的人吸进他的世界里，成为他那些皮影戏中的一员。
少年说到此处，颇有些不平。然而讲些道理，何时听到魔会与人讲道理？
孟章嗤笑了一声，少年愈发瑟缩。
林幺九宽慰他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换句话也就是，少年不够赤城了。
继而连三遭受打击的少年：“……”
“若是如此，你奉献了什么？”孟章追问道。
魔施予人酒色财气福禄寿，相应地祭品只会更大，便如在妖族时遇到的那般。
少年这下是真的迷茫：“我不知……”他朝着孟章，林幺九，点点，道生，连同一路哆嗦到现在的猴小，一个个望了过去，问，“贵人，我可有做错什么？我可有辜负什么？”
孟章默然。
少年没有错，也不曾辜负，而是被这个世界所辜负。
他的娘亲为他人带来福运，却也因自身恶果牵连他人。功与过，说不清。不管他是否愿意来这世上，都是他阿娘一手决定。被缝在狐皮上，无法动无法言语的前数十年，少年无一刻不想死。然而他连去死都做不到。再后来手能动，脚能动，却又被人间烟火迷了眼，他想活。就在刚刚活出人样时，魔气又来了。
“如此看来，那句言语也与你无关了？”
少年狠命点头：“若晓得是谁做的，我必然要与他对峙一番！”
孟章唔了声：“将困在你那里的人都放出去。”
少年点了点头：“我的狐皮在东市一家名唤花满阁的商铺里。”
孟章挥了挥手，道生领命，跃进了市门内。不过数息，便又翻了回来，手中带着一张玄色狐皮。
那虎皮很有些年头了，上面的毛发东掉一块，西掉一块，有些像赖皮狗的模样。边角处似乎还被烧过，普通得近乎丑陋。
少年却如获至宝，将那虎皮揽在怀里，嗅了一嗅，然后附身进去。随即，那皮上光华流转，似有万千光点闪耀，散向四方。狐皮无风而动，开始飘向各处。每到一处，先是响起了皮影戏的演奏声，然后呼啦啦地，原本在各处被吸进去的人，又毫发无损地突然出现。
也算不得毫发无损。不过是神色迷茫，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然后慢悠悠地踱步回家。
孟章一行紧紧跟在他身后，然而从头到尾，都不曾见着朱雀，也不曾见着县令描述的国师。
林幺九看他面色沉重，不由得打听道：“在我们之前，可有其他人也主动脱离了出来？”她又比划了一番朱雀的模样。
少年点了点头：“是的。那日你二人脱离后，我将你们随意扔给了过去……就在这一刹那，那女子也发现了破绽，逃了出去。”
却是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朱雀的声音：“神君可是在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