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幺九病倒了。
确切地说，当日回到了妖怪客栈，她就陷入了昏睡。除了呼吸微弱，并没有什么异常。
花钺容得知孟章迟迟不走，来看了几次，被孟章虚虚实实拦了下来。
入了夜，却是凤疏裹得严严实实，找上了门来。
不待孟章多说，他便主动道：“凤娇初食月光白时，也是这般，睡了两三日也就恢复了。神君不必担忧。”
“既已入了魔族，可知正邪不两立？现下在我面前，是准备怎么办？”孟章垂眸，目光落在林幺九身上。
凤疏神态自若，只声音有些粗哑：“若非事先知道，神君只看我现下如何？”
孟章终于抬头，上下扫视了两眼。
虽出身于海族，凤疏却好白衣。自两人相识相交一来，他便常年着一身月白外袍。衣服上以暗纹绣着白云苍狗，金丝线勾边，奢华得很是低调。他眉目俊朗，身姿挺拔，也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如今除却一身玄衣换白袍，一根平淡无奇的木簪松松地挽了长发，整个人显出落魄来，其他的地方似乎与从前别无二致。孟章动了动鼻子，确定不曾从他身上嗅到多余的气味——比如带着血腥味的魔气。
“你将魔气控制得很好。”声音平静，浅浅淡淡地叙述。
三族曾有誓，遇着魔族，格杀勿论。若不是因为月光白，凤疏早已经成了街头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那种。孟章的话语里听不出一丝感情，似乎没有特别偏见，但也不曾有相交时的近似亲昵。
然而没有在刚见到他时，就灭了自己，已经很好了，不是吗？凤疏道：“三族一直以为，一旦被魔气侵袭，便会丧失自我，成为丧尽天良毫无良知的魔族。他们凶狠贪婪，眼中所思，心中所想，唯有屠杀。”
是的。三族一直哪怕至今也是这么认为的。孟章看着他，不答话。
“可是神君看我，我像是那般吗？”凤疏与他对视，不曾闪躲半分，“我并非魔族特例。若是我说，自从变成现在这样以后，我从来不曾有意克制魔气，神君信吗？”
孟章信吗？当然是不信的。他是从三族与魔族大战之争中过来的，他曾亲眼见到魔族如何残忍迫害他族，连婴孩都不曾放过。他们仗着魔气天然优势，肆意屠戮，甚至是……食他族的肉。便是他刻意遗忘，然而并不代表他真的不记得了。
“若非是月光白……”孟章顿了顿，话锋一转道，“魔族除了你说的特性，还有一点，便是阴险狡诈，擅使诡计。”
若非是月光白，凤疏或许并不能掩饰得如此之好。如此，依赖性便也太大。再说，能帮助他维持情形多久？
孟章的未竞之语，两人皆心知杜明。
凤疏是带着希冀而来的，眼中闪烁着星星光芒。他一直渴求被认可，却也没有实锤能说明非是月光白的功效。现如今孟章打破了他的希冀，他眼中的光芒也只是闪了一闪，仍是倔强地亮了起来。
孟章权当未看到，接着问：“凤大可是与你结党，方才要去西海，趁机去了月光白的种子？”
凤疏眸中一暗，缓了一口气，方才道：“我已与鲛人分道扬镳，再不相见。”
骗人的鬼话。这么说，不过是怕将凤大与鲛人牵扯进来，如他一般遭人围剿。孟章不会信，可他依然说了，且只能这样说。
孟章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他。
妖族的夜，路上虽少人行动，但是依然嘈嘈切切，有嗨翻了的声音，欢呼声，夹杂着虫鸣声。然而一下子的，像是启动了什么开关，周围安静了下来。空气似乎变得沉重了起来，如有实质般，朝着凤疏，层层挤压了过来。
空气越来越稀薄。凤疏尽力放缓呼吸，仍是止不住咳嗽了几声。他硬撑着，目光坚定地看向孟章。不出手，也竭力不在那威压之下低头。
如是过了许久，来自孟章的威压突地消失。凤疏倒退两步，咳了几声，吐出几缕黑气来。
孟章瞅着那黑气渐渐消散，叹了口气。凤疏方才若是出了手，他也可名正言顺地该怎么办怎么办。偏偏他不出手。凤疏说了什么，他自然是一句话也不信的。只是如今也不好再多说，便转移了话题道：“月光白到底是有些什么功效？”
凤疏迟疑了一迟疑，道：“若确切地说，我确实不知。以前族人只将它当做零嘴儿，也不曾听说过什么奇迹出现。自凤娇以后，才发现这些效用的。只不过一旦鲛人迁徙，生存之地的月光白便会枯萎，死去。现在硕果仅存的，也只有西海。”他看了看林幺九，又道，“将将使用，可致人入梦。若是女君迟迟不醒，神君也可呼唤。”
孟章不置可否地点头。
话已至此，凤疏此行的目的便已达到，也不复多语。
安静下来的时候，便很有些两人曾经相处的样子。饮酒看书，或分辨一分辨，也或者坐上半天不说话，各做各的事。
言语，是使人沟通不畅的罪魁祸首。
还是孟章打破了平静，在他临走前提醒道：“月光白一事，以前只在鲛人一族中口耳相传。你们也是经历了凤娇一事才晓得的。那么天族呢？”
凤疏豁然开朗，心中却是愈发沉重。他冲孟章抱拳，尔后如何轻轻地来，就轻轻地走了。
入了梦的林幺九走在街道上。
不知是何年何月，不知是何地。她看了看周围的人，又看了看自己，不晓得自己为何缩水了许多，尚且不到成人半高的样子。路过摆摊的阿婆时，她偷偷瞄了眼镜子。镜中人唇红齿白，然而眉眼尚未长开，看起来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头上扎着两个羊角——倒也是总角少女了。走路时，羊角上长长的红丝带飘来荡去，衬得皮肤白而娇嫩。
小归小，身上却穿着上好的纱衣。手腕上带着碧绿的镯子，腰间缀着两块上好的墨玉，行走间，环佩相撞，却是一点声音也不曾发出——这便是当时的大家风范了——莫非是前身小时候？
也不知是在过什么节日，有人沿着街道舞狮子。伴着铿锵铿锵的鼓声，舞狮子的队伍越来越近。林幺九有心靠近了看，身体却像是有千钧重，半步也挪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那队伍走来，一圈圈的人拥了上去。在队伍走开后，人流又簇拥着往前。
因为人数太多，少不了有踩踏的，有推挤的。
林幺九此时方才觉得幸运——站得远，并不用受到人流涌动的波及。
在那队伍散开了之后，开始有不少人呼唤起名字来。想也知道，方才一时热闹，被人挤散了。
大大小小的声音混在了一起，有父母呼唤子女的，有小娃娃大哭的，一时间很有些乱糟糟。
这时，却是一人上前问可是迷路了。对方是个大妈，眉目祥和，看起来很是慈善。 她道：“小朋友，你也是迷路了吗？”
林幺九开口，却听到自己一字一句地道：“我是出来流浪的。”
声音清脆，如黄鹂啼啭——却半分不是林幺九自己想说的！出门在外，财不露白啊财不露白！！！这个年龄穿着这么一身出来，跟身上挂个“我是肥羊，速来宰我”的牌子有何差别？！最最主要的是，哪怕说家人在旁边等也好啊！说什么出来流浪？这不是缺心眼还是啥……生怕人家抢劫完了不会把人也抓走卖掉吗？！！！
林幺九十分抓狂，想要高喊呼救，恨不能说出儿童防拐防骗一百零八式，偏偏她一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莫非，这个身体不受自己控制？不对。她之前不是在妖族，见了鲛人吗，难道之前的身体又挂掉了，所以怎么来到了这里？那……还能回去吗？她心中一凉。
那位大妈俨然也是吃了一惊，又试探道：“你不是城里的吗？是从哪里来，离这里远吗？小孩子可是不能随便离家出走呀。”
林幺九眼睁睁地瞅着自己点头再摇头。心中愤愤：一下子透露了自己所有家底，熊孩子，你可以的……
那位大妈伸手道：“一个人在外面可遭老大罪啦。我先带你回家，好吗？”
当然不好啊啊啊！然而林幺九仍然是不受控地，把手伸了出去。
就在林幺九大骂猪头的时候，突然有个孩子攒了出来，狠狠将林幺九撞倒在地。等她忍痛坐起，要与熊孩子算账时，突然发现，腰间的墨玉不见了！！！
不，那个东西不能丢！
在林幺九还没想清楚之前，她已经飞快地一跃而起，冲着小偷的方向追去。
小林幺九在追人的时候，林幺九也在飞快地思考，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熟。对，是应该熟悉——与道生和点点一起进合州城时，他们也被人撞过，失去了钱包，从而身无分文。那么现在？！
林幺九感受到小小林幺九的怒火和惧怕，不由得探口气，集中注意力去找那个孩子。
其实也不用费多大功夫。
那孩子衣衫褴褛，鞋漏了个大洞，脸上摸着灰，脏兮兮的，一看便知是流浪儿。而这里的流浪的孩子，大多住咋城郊外的一处破庙里。
大林幺九已经分辨出了问题所在，显然小朋友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破庙。
她从未到过这等残破的地方。
屋子年久失修，屋顶破了几个洞。不知供奉了谁的神像，原来可能是金漆装饰的，被人挖去了表层。就像被破了皮的美人，坑坑洼洼的，惨不忍睹。供桌上的烛台倒了，旁边放着几个果核。墙角处布满了蜘蛛和网，里侧墙角处，放了一些枯萎的有些发黄的干草。刚刚抓了墨玉的小男孩与更小些的小女孩缩在里面。
林幺九从来没有过强迫症洁癖病，看着这情况，突然有些无处下脚。最终她还是走了进去，到了那个小孩身前，手一横道：“哪来。”
居高临下，不带半分情绪。
林幺九听到自己耳朵里，都觉得有些心惊——这个时候的前身小时候，并不像是个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