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朗·克劳纳,乐器部。莫里斯·乌拉比—鲁塞尔,伊斯兰艺术部。维多利亚·加贝蒂,纺织品部。我从一间洞窟般的黑屋门前走过,里面放着一张长长的工作台,台面上摆着花色混搭的小片布料,好似一张拼图板。屋子后面堆放着不少旋转式衣架,上面挂着很多塑料成衣袋,跟本德尔[13]或伯格多夫[14]商场里运货电梯旁边的那些衣架很像。
我来到丁字路口,左看右看,不知道该走哪边好。我闻到了地板蜡、松节油和化工原料的气味,还有一股浓烟味。三面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一间间办公室和工作间,合在一起,组成一片内敛的几何状网络。看上去一成不变,毫无特色可言。左侧,天花板上的一个固定装置闪烁着灯光。灯泡嗡嗡响了几声,便顿住了,发出一阵嗞啦嗞啦的静电噪音。借着明灭不定的灯光,我看到走廊前面有台喷泉式饮水器。
我冲了过去,因为跑得太快,险些失足滑倒。我把嘴抵在龙头上痛饮。我喝了那么多凉水,一侧太阳穴像扎进了钉子似的疼起来。我打着嗝,洗掉手上的血迹,把水扑在酸痛的双眼上。小得不可察觉的玻璃碴像冰针一样,叮叮当当地落进饮水器的钢钵里。
我把身子靠在墙上。头顶的荧光灯嗞嗞作响,闪烁不定,让我心神不宁。我好不容易才重新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灯光闪闪烁烁,我的脚步也有些摇摇晃晃。这边的陈设物品工业化特征非常明显,木质运货托台,平板手推车,将装箱物品来回搬运存放。我走过另一个岔口,它连着一条幽暗、整洁的走廊,前端渐渐没入黑暗之中,我正要越过它继续前行时,看到那条走廊尽头有一团红色的灯光,显示着“出口”字样。
我脚下一绊,扑倒在地。我又站起身来,一边打着嗝一边沿着那条看似没有尽头的走廊跑起来。走廊尽头有扇门,门上有道金属门闩,很像我们学校的安全门。
伴着刺耳的声响,我推开门,冲进黑乎乎的楼梯间,十二级台阶,转角平台,再下十二极台阶就到底了。我的指尖在金属扶手上掠过,脚步咚咚作响,回音很重,听起来就像有十来个人在跟我一起奔跑。楼梯间底端连着一段外观单调的灰色走廊,尽头是另一扇别着门闩的门。我扑上去,用双手把门推开——大雨和震耳欲聋的警笛声像耳光一样,扑面袭来。
我想我当时放声尖叫了,能来到外面,我实在太高兴了,不过四周嘈杂一片,没有谁能听到我的声音。我的叫声毕竟比不过雷雨期间拉瓜迪亚机场停机坪上的喷气式飞机引擎的轰响。听上去,好像纽约市的五大行政区,还有新泽西州的每辆救火车、警车、救护车,还有应急车辆,都在第五大道上高声鸣笛一般。那是一种欢腾到近乎癫狂的喧嚣,就像把新年、圣诞和国庆的焰火都合在了一起。
从里面出来,穿过夹在装货平台和停车场中间的一扇无人值守的边门,就来到了中央公园。远处泛着灰绿色,条条小径空无一人。树冠在风雨中颠簸摇荡,掀起阵阵白色的水花。远处,第五大道被封锁了,大雨一阵阵地掠过街面。从我站的地方,透过倾盆大雨,只能看到颇为耀眼的大片辐射光:起重机和重型设备,一些警察把人群往后推,红灯,黄蓝两色的闪灯。在毫无规律可言的混乱中,一阵阵闪光颤动着,旋绕着,闪烁着。
我扬起胳膊肘,抹去脸上的雨水,跑过空空荡荡的公园。雨水流进我的眼睛,从我的额头滴落下来。雨水把街头的灯光融化成一团在远方悸动着的模糊光晕。
纽约警署、纽约消防署的厢式面包车停在那儿,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摇来摇去:警犬小队、救援小队、纽约市危险物质处理分队。一件件黑雨衣在风中飘拂。公园出口处,矿工门[15]那里,拉起一条保护犯罪现场的黄色带子。我毫不犹豫地掀起它,从底下钻过去,跑进人群之中。
在一片混乱中,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我。有那么一阵子,我在街头徒劳地来回奔走着,雨水倾泻在我的脸上。举目四望,尽是像我一样仓皇失措的人匆匆跑过。四周是盲目涌动的人潮:警察、消防员、戴硬帽子的人,一个胳膊肘打着吊带的老人。一名心烦意乱的警察,把一个鼻子流血的女人往第七十九街那边轰赶。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辆消防车齐聚一地:十八小队、四十四战队、纽约七号云梯、救援一号、中心区的骄傲四号。我穿过停泊车辆和公务人员的黑雨衣汇成的海洋,看到一辆犹太救援机构的救护车:车身后面印着希伯来文字母,透过打开的车门,可以看到一间亮着灯的小病房。好几名陪从护士在一个女人身边弯着腰,试图把她按倒,而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一只皱皱巴巴、染着红指甲的手扬到半空。
我用拳头捶打车门。“你们得回里面看看,”我喊道,“里面还有人——”
“还有一颗炸弹,”陪从护士没有正眼看我,只是这样喊道,“我们必须疏散群众。”
还没等我弄懂这句话的意思,一名身材壮硕的警察如同天降霹雳一般,朝我俯冲过来。这家伙长得笨头笨脑,像只牛头犬,双臂就像举重运动员那样浑实紧绷。他粗暴地抓住我的前臂,把我往街道另一边推。
“你他妈的在这儿干吗?”他吼道,嗓门盖过我一边努力挣扎一边发出的抗议。
“警官——”一个脸上带血的女人走过来,想引起他的注意“——警官,我觉得我的手受伤了——”
“离开那栋楼!”他冲女人嚷道,甩开她的胳膊,然后冲我嚷道,“走开!”
“可是——”
他用双手使劲推我,我踉踉跄跄,差点摔倒。“离开那栋楼!”他吼道,双臂一扬,带起了雨衣。“快走!”他根本没正眼看我,他那双透着粗鲁的小眼睛紧盯着我头顶上方的什么东西,紧盯着街道另一端,他脸上的表情吓住了我。
我慌慌张张地东躲西闪,从一群急救人员中间穿过,来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就在刚过第七十九街的地方。我留意着母亲的身影,不过并没有看到她。救护车和医疗车来得可真不少:贝斯以色列急救、伦诺克斯山、纽约长老会、卡夫里尼急救人员[16]。一个血迹斑斑的男人身着商务西装,仰面平躺在第五大道上一栋大宅带篱笆的小院里一道装饰性的紫杉树篱后面。一条黄色安全隔离带横在风中,猎猎作响——不过那些被大雨彻底淋湿的警察、消防员、戴硬帽子的人,把那根带子掀起来,从下面钻进钻出,仿佛这根带子压根儿就不存在。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市中心那边,后来我才得知个中原委。在第八十四街(相隔太远,我看不见),负责处理危险物质的警员正在“解决”一枚没有引爆的炸弹,方法是用高压水枪对着它喷射。我想找个人说说话,弄清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朝一辆救火车挤过去,可老有些警察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挥着胳膊,拍着巴掌,把人往后撵。
我拽住一名消防员的外套,是个嚼着口香糖、貌似和善的青年。“里面还有人!”我喊道。
“好啦,我们知道,”消防员没有正眼看我,便这样喊道,“他们命令我们出来,让我们休息五分钟,然后才放我们进去。”
有人从后面推了我一把。“走开,走开!”我听到有人喊道。
一个口音很重的人粗声大嗓地喊道:“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
“快点!全都闪开!”
又有人在后面推我。消防员们倚着云梯消防车,仰望着丹铎神庙[17]。警察们肩并肩站成密集队形,在雨里一动不动。我被人流裹挟着,跌跌撞撞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呆滞的眼神、点头的脑袋、下意识地敲击出倒计时读秒节奏的脚步,纷纷映入我的眼帘。
我听到那枚没有引爆的炸弹爆炸的声音,还有第五大道上响起橄榄球场里那种声嘶力竭的欢呼声时,已经被人流带到麦迪逊大道,沿着这条街走出挺长一段路了。警察们——交通警——正抡着胳膊,把目瞪口呆的人流往后推。“好了,大家都走吧,走吧。”他们拍着巴掌,从人群中穿过。“全往东走。全往东走。”有个警察——是个大个子,蓄着山羊胡,戴着一枚耳钉,很像专业摔跤手——伸出胳膊,推搡一名身穿兜帽卫衣的快递员,后者正想用手机拍照,结果歪倒在我的身上,差点把我撞翻在地。
“看着点儿!”快递员扯着高亢、难听的嗓门叫道。那警察又推了他一把,这下用力不小,快递员仰面朝天,跌进水沟。
“你耳朵聋了还是怎么的,伙计?”他嚷道,“快走!”
“别碰我!”
“想让我打爆你的脑袋?”
第五大道和麦迪逊大道中间一片混乱。头顶上方直升机螺旋桨的轰响,扩音器里模糊不清的喊话声。尽管第七十九街交通已经被封锁,却满满当当地停放着警车、救火车、水泥路障,挤满放声尖叫、惊慌失措、身上还在滴水的人。这些人当中,有些正在逃离第五大道,有些正在奋力挤回博物馆去。好多人高举着手机,试图抓拍照片。剩下的人瞠目结舌,呆站着不动,无视身边汹涌的人潮,直勾勾地盯着第五大道上空在雨幕中弥漫的黑烟,仿佛火星人就要在这里登陆。
警笛声声。地铁排风口涌出大片白汽。一名裹着肮脏毯子的流浪汉走来走去,脸上是一副急切而迷惘的神情。我满怀希望地在人群中寻找着母亲的身影,满以为会看到她。有那么一会儿,我试着从警察驱赶过来的人流中逆流而上(我踮着脚,伸长脖子朝前望去),后来我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原路返回,想在这场滂沱大雨和混乱的人群中找到母亲,更是毫无希望。我回到家就看到她了,我心想。我们以前做过这样的应急安排:倘若有什么不测发生,我们在家里碰头。她准是已经发觉,要在那样的混乱中把我找到,绝无可能。不过我心里还是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小小失望——我往家走时头痛欲裂,看东西都有重影。我一直在找她,反复打量着四周人们心事重重的陌生面容。当时,她已经走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她当时的位置,跟爆炸中心隔了好几个房间。那些尸体都不是她。不过,不管我们事先做过何种约定,不管我的想法听起来有多么合情合理,不知何故,我还是不太相信,她会把我撇下,从博物馆自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