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人给我的脖子贴上“天才”标签,把我丢进一群气势汹汹、不甘落后的大孩子中间之前,我在学校从未遭到出格的谩骂与侮辱。不过可怜的安迪——甚至在跳级之前——就一直是常年受气的孩子:他骨瘦如柴,紧张兮兮,乳糖过敏,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喜欢在对话中不经意地说出“有毒害”和“冥界”这样的字眼。头脑聪明,举止却颇为笨拙;他那平板的嗓音,他因为长年鼻塞而养成的用嘴巴呼吸的习惯,让他看上去傻乎乎的,而不是聪明过人。站在他那些像小猫般顽皮、牙齿尖利、活泼好动的兄弟姐妹中间——他们在朋友们中间、体育队里和有奖课外活动中大出风头——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慎走进曲棍球场的傻瓜。
尽管我从灾难般的五年级生活中多少恢复了过来,安迪却始终没有走出那片阴影。周五和周六的晚上,他待在家里,从来没有人邀请他参加派对或逛公园。据我所知,我还是他唯一的朋友。尽管拜他母亲所赐,他的穿着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跟普通孩子一样——甚至有时候,他还戴隐形眼镜——但没有人被他的外表骗过:那些富有敌意的壮小子们一直记得他,他们还是把他推来搡去,管他叫“3PO”[28],因为他很久以前,错误地穿了一件《星球大战》的T恤去上学。
安迪始终不怎么健谈,就算小时候也是一样,遇到压力会偶尔爆发一下(我们有不少友好时光,是在默默翻看漫画书中度过的)。在学校里常年遭受骚扰,让他变得越发沉默寡言和不善交流。他渐渐不再频繁使用洛夫克拉夫特[29]的词汇,专心致志地钻研起数学和科学预修课程[30]。我对数学始终兴趣寥寥,我是人们说的那种长于辞令的人。我各科成绩都达不到原先预期的水平,也没有刻苦学习的兴趣,而安迪学了不少预修课程,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当然,家里人原先准备打发他去格罗顿市上学,跟普拉特一样。从三年级起,他就对这样的前景满怀恐惧。他的父母要不是对饱受同学骚扰的儿子深感担忧,他们就把他送走了。有一次,安迪在课间休息时,差点被扔到他头上的一个塑料袋给闷死。他们还有一些别的担忧,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得以听说,巴伯先生在“叮农场”待过一段时间。安迪用十分平常的口气告诉我,他的父母生怕他遗传了某种同样脆弱的特质。这是他的原话。
安迪在家陪我时,向我道歉说,他必须得学习了。“只不过不幸的是,这样用功确有必要。”他说着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了擦鼻涕。他的课业安排得很满(“预修课程就像地狱战车”),落下一天课这样的后果他承担不起。他忙着完成无穷无尽的作业(化学、微积分、美国史、英语、天文、日语)时,我坐在地上,倚着他的衣柜,在心里默默数着数:三天前的这个时候,四天前的这个时候,一星期前的这个时候,母亲还活着。我回忆着她去世前,我们一起吃过的那些饭:我们最后一次去希腊餐馆,我们最后一次去顺利宫,她给我做的最后一顿晚餐(奶油培根意大利面),还有倒数第二顿晚餐(印度咖喱鸡,这道菜是她在堪萨斯州时跟她母亲学的)。有时候,为了装作有事可做,我会翻看他屋里的旧《钢之炼金术师》或者插图版的H.G.威尔斯作品选,不过我连那些图画也看不进去。多数时间里,我望着在外面窗台上扇动翅膀的鸽子,而安迪在填写着平假名练习册上的无数方格。他学习的时候,膝盖在书桌底下一颠一颠的。
安迪的房间——原先是一间大卧室,后来巴伯家的人把它从中间隔开了——正对着公园大道。交通高峰时段,人行道上鸣笛声不断,阳光把对街的窗户照得金灿灿的,车流渐渐稀稀落落,阳光也渐渐黯淡下来。夜色渐渐深浓,街灯一一点亮,城里的午夜是紫色的,从来不会彻底变成黑色。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双层床上方低矮的天花板,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有时候我半夜醒来,当真以为自己躺在床下,而不是床上。
人的思念之情,怎么能像我对母亲的思念那么深?我那么想她,真希望自己也能死去:那是一种如有实质的持久渴望,就像落入水中的人,迫切需要呼吸到空气一样。我醒着躺在床上,努力回想着跟母亲有关的最美好的回忆——我想把她深深铭记在心,这样就不会忘掉她了。不过我反复回想起的,不是过生日之类的快乐时光,而是这类事情:比如就在她去世的前几天,她在家门口拦住我,从我的校服夹克上摘下一根线头。不知何故,这是我对她最清晰的回忆之一:她皱起的眉毛,她把手向我伸过来时那精准的动作,一切的一切。还有好几次,我心神不安地游离于睡眠和梦境之间时,清楚地听到母亲在我的头脑里说话的声音,我在床上猛地坐了起来。她说的都是某些时候她会说起,可我已经记不太清的话,比如“丢个苹果给我,好吗”,还有“不知道这个是前扣式的,还是后扣式的”,还有“这个沙发实在没法看了”。
街头的灯光照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黑影。我有些绝望地想起我的卧室,它就坐落在几个街区开外的地方,里面空无一人。我想起自己的窄床,床上放着被虫子蛀蚀的红色棉被。天象模型在黑暗中投影出亮闪闪的星星,一张詹姆斯·惠尔执导的《弗兰肯斯坦》题材的电影明信片。鸟雀纷纷回到公园,黄水仙发芽了。一年里的这个时节,天气渐渐转暖,有时候我们醒得特别早,就干脆不坐公交,一起步行穿过公园,前往西区。要是我能回到过去,改变发生过的事情,让它不曾发生,那有多好。为什么我没坚持去吃早餐,反而去了博物馆?为什么比曼先生不让我们星期二或星期四过去?
母亲过世后的第二天夜里,也可能是第三天夜里——起码是在巴伯太太带我去看过头痛之后——巴伯一家准备在家举办一场大型派对,这时他们已经来不及取消了。我隐约能听到人们轻声细语和忙来忙去的声音。“我觉得,”巴伯太太来到安迪的房间说,“你和西奥或许还是留在这里为好。”她语气轻松,但这话显然不是什么建议,而是命令。“这派对没什么意思,我觉得你们不会感兴趣的。待会儿我让埃塔给你们拿两盘吃的。”
安迪和我并排坐在他的下铺上,吃着纸盘子盛的开胃虾和洋蓟花头开胃薄饼——确切地说,是安迪在吃,而我把盘子搁在膝头,一动不动。他在放一张DVD,是一部动作片,画面上有爆炸的机器人,飞溅的金属碎片和火焰。从客厅传来酒杯叮当作响的声音,蜡烛和香水的气味,时不时地响起一声大笑。钢琴师快速弹奏的《现在全都结束了,忧郁宝贝》活力四射,仿佛在平行宇宙中悠悠飘荡。一切都完了,我沦落到了可悲的境地:迷失在错误的住所,错误的家庭里,这让我感到身心俱疲,头晕眼花,摇摇欲坠,就像遭受审讯、好多天被禁止睡觉的犯人,眼泪似乎随时都会夺眶而出。我心里反复想着,我得回家,然后又第一百万次想到,我回不成家了。
4
过了四天,也可能是五天,安迪把书本塞进抻长的背包,返回学校。那天和第二天,我一直坐在他的房间里,把他的电视调到特纳经典电影频道,这是母亲下班回家之后看的频道。电视上演的是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说改编成的电影:《恐惧部》《人性的因素》《倒掉的偶像》《出租的枪》。第二天晚上,我正等着看《第三个人》,巴伯太太(穿着一身瓦伦蒂诺,正要出门去弗里克收藏馆参加活动)来到安迪的房间,说我第二天就要回学校了。“在这儿一个人待着,”她说,“不管是谁,都开心不起来。这样对你没好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人坐着看电影,是我在母亲去世以后,做过的唯一一件还算正常的事。
“是时候让你回归正常生活了。明天。我知道,尽管看起来并不是这样,西奥,”见我没做声,她说,“不过在这个世界上,保持忙碌是唯一能让你感觉好一些的做法。”
我倔强地盯着电视。从母亲去世的前一天起,我就再没去过学校。不知怎么搞的,我总感觉,只要我远离学校,母亲的死就好像尚未坐实。一旦我返回学校,母亲的死就会变成众所周知的事实了。更糟的是,恢复常规生活,这种想法似乎并不对头,就像背叛了什么。我每次想起母亲不在了,都会感到震惊,就像刚刚挨了一记耳光。今后,我每做一件事,每度过一个母亲不在的日子,我和母亲的距离就会变得更远。在我余生的每一天,她都会渐行渐远。
“西奥。”
我吃了一惊,抬头望着她。
“要摆脱眼下的苦恼,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步步走出去。”
第二天,电视上会播一连串的二战间谍片(《开罗》《隐藏的敌人》《代号祖母绿》),我真想留在家里看完。结果,巴伯先生探进头来叫醒我们(“行动了,重甲步兵们!”)时,我下了床,跟安迪一起往公交站走去。这天下雨,还怪冷的,巴伯太太非让我在衣服外面再套一件普拉特的旧粗毛呢外套,我穿着这件衣服觉得怪难为情的。安迪的妹妹凯西,穿着粉色的雨衣在我们前方蹦蹦跳跳,越过一个个水洼,装作不认识我们。
从我踏进明亮的大厅,闻到旧校舍的熟悉气味——柑橘味消毒水和类似旧袜子的气味——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接下来的滋味肯定很不好受,果不其然。大厅里挂着各种手写的报名字牌:有参加网球课和烹饪课的,有参加《古怪的一对》选角的,有参加去埃利斯岛的旅行考察的,还有卖音乐会《走进春天》门票的。真叫人难以置信:世界都完蛋了,这些荒唐的活动居然还在照常进行。
真是奇怪,我上次置身校舍时,母亲还活着呢。我反复琢磨着这件事,每次都有新的发现:我上次打开这个寄物柜时,我上次拿起这本愚蠢、该死的《生物学探析》时,我上次看到林迪·梅塞尔用那根塑料棒搽润唇膏时,母亲还活着。我竟然无法循着这些时刻,回到母亲不曾死去的世界,这真叫人难以置信。
“很遗憾。”认识的人这么跟我说,从没跟我说过话的人也这么跟我说。另一些人——在走廊里说笑的人——在我从旁边走过时,也会陷入沉默,向我投来严肃或困惑的目光。其他人依然对我视而不见,就像嬉闹的狗会忽略他们当中生病或受伤的成员一样:他们不看我,在我经过的过道里嬉戏玩耍,就好像我压根就不存在。
汤姆·凯布尔一直躲着我,似乎我是被他甩掉的姑娘。吃午餐的时候,我怎么都找不到他。在西班牙语课上,开始上课了,他才慢慢溜达进来,错过了每个人都板着脸围在我周围说遗憾的尴尬一幕。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我身旁,而是坐在我前面,无精打采地把双腿伸到一边。雨水敲打着玻璃窗,我们接二连三地翻译着古怪的句子,这些句子恐怕会让萨尔瓦多·达利[31]感到自豪:说的全是龙虾和沙滩阳伞如何如何,长着长睫毛的玛丽索尔搭乘柠檬绿色的出租车上学。
下课之后,我在往外走时特意上前和他打招呼,他正在收拾课本。
“哦,嘿,最近怎么样,”他说,有些淡漠地把身子往后一靠,像机灵鬼那样扬起眉毛,“我都听说了。”
“嗯。”我们一向如此,玩着同样的把戏,表现得比任何人都酷。
“运气不好。这种事确实叫人难受。”
“谢了。”
“嘿——你应该装病的。告诉你吧!那件事也搞得我妈妈勃然大怒,大发雷霆!嗯,呃。”他说道。他随即愕然了片刻,微微耸了耸肩,看看上面,看看下面,看看四周,露出一副“谁?我吗?”的表情,好像他刚刚丢出去一个夹了石头的雪球。
“话说回来,”他用那种重拾话头的口吻问,“这件衣服是怎么回事?”
“什么?”
“嗯,”他不无挖苦地后退一小步,打量着这件格子花粗毛呢外套,“你要是参加普拉特·巴伯模仿秀里,稳拿冠军。”
我情不自禁——这的确令我惊讶,在惊惶和麻木中度过好些天之后,我就像图洛特氏综合征[32]患者突然痉挛发作一般——笑了起来。
“说得好,凯布尔。”我用普拉特那种慢吞吞、讨人嫌的调子说。我们俩都很擅长模仿别人,我们经常用别人的嗓音完成正常对话:傻乎乎的新闻播音员,爱发牢骚的女生,油腔滑调、自以为是的老师。“明天我要穿和你一样的衣服。”
不过汤姆没有正儿八经地接腔。他没了兴致。“呃——还是算了,”他说道,略一耸肩,挤出一丝假笑,“回头见。”
“好的,回头见。”我有些恼火。他在搞什么鬼?不过这也是我们正在表演的黑色喜剧的一部分,我们用侮辱彼此的方式自娱自乐。我确定他会在英语课结束之后过来找我,或者在回家的路上追上我,从我身后冲上来,用他的代数练习册敲我的脑袋。但他没有那么做。第二天上午,第一节课上课之前,我跟他打招呼时,他连看都不看我,他从我身边挤过去时脸上毫无表情,我顿时怔在原地。寄物柜旁边的林迪·梅塞尔和曼迪·奎夫面面相觑,有些惊讶地咯咯笑了起来,像是在说:“哦,上帝啊!”坐在我身边的试验搭档萨姆·温加滕摇了摇头。“真是个混蛋,”他大声说,因为声音太大,走廊里的人全都转过头来,“你真是个混蛋,凯布尔,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