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幕，夜色降临。
小燕子死死攥着幽冥钉，以致幽冥钉的棱角几乎镶进肉里，她却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掌间隐隐溢出的血丝。而值此时刻，她突然生出一个连她自个儿都极难信服的想法，此想法足可惊人，颠覆一切。
黑的白的，善的恶的，统统颠覆！
有风吹过，白玉笙身体仍自打颤，并紧紧盯着小燕子手中幽冥钉，喃喃自语：“是他，就是他……”
那一夜，他匆匆跑回小牛村，亲眼目睹小牛村叔叔婶婶们无辜惨死，目睹叔叔婶婶们的咽喉处各插着一枚幽冥钉。见幽冥钉如见慧觉，他悲恸，继而愤怒，已然认定慧觉是凶手，并发誓要亲手杀死慧觉。
他不喜欢杀人，自小连一只鸡都不敢杀！
但他要为叔叔婶婶们报仇，为小牛村所有无辜惨死的亲人们报仇！
仇恨使他疯狂，愤怒让他迷失。他直奔慧觉待过的那座孤独禅院，亦到过隐藏于凌霄山深处的灵犀阁，他找遍整座七里镇，里里外外，山前山后，皆没有发现慧觉的踪迹。
如今再见幽冥钉，他复想起不久前的惨案。
秋霜握得更紧，且打着冷颤。
小燕子看到他的情绪波动，连忙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柔声道：“傻哥哥，你别着急，我一定会找出凶手，替叔叔婶婶们报仇。”
他不说话，怒视远方。
铁牛见状，立即摇响铜铃，叫来族长。铜铃自村口连接到挨家挨户，族长听到铃声，以为桃源村遭人入侵，便领着数十族人匆匆赶来。他们手拿武器，或锄，或耙，或叉……他们拿的既是武器，且是各自农具，锄上沾着土，耙上缠着草。
他们本无恶意，只想保护家园。
族长见到他俩，颇感意外，亦极热情，邀请他俩到村里做客。
白玉笙眼瞧着族长，方冷静下来。但他躬身施礼，恭恭敬敬道：“晚辈只是路过，如今事毕，不敢叨扰，就此别过。”话音一落，不待族长挽留，他便带头钻进竹林，小燕子只得道一声歉意，跟着走进竹林。
竹林幽幽，密不透风。
白玉笙离开自有他的打算，他的打算虽不明言，小燕子却清楚得很。桃源村一方净土，藏于深山，而村民淳朴热情，与世无争，不能再将不幸带给他们，更不能让桃源村变成第二个小牛村！
此时此刻，白玉笙突然发现自己才是所有杀戮的源头，那些杀戮皆因他而起，因他那个亡国少主的身份，因他那个素未谋面的宝藏！
他心里尚且想着别的事，想着生死未卜的师父。
穿过竹林，走过云雾之林，总算走出凌霄山。凌霄山有处世外桃源，名曰桃源村，桃源村以外的世界，唤做江湖。江湖是一坛酒，他喝过江湖酒，便算是江湖人。如今的他既是江湖客，亦是剑客。他身上有两柄剑，一柄秋霜，一柄无影。
月光皎皎，树影婆娑。
两剑相碰，咻咻作响，如龙吟，似琴曲，回荡在此漫无边际的夜。
白玉笙瞧着秋霜，复瞧着无影，心下生疑，不得自解，遂奇道：“当真奇怪，两剑似已旧识！”
小燕子跟着看向两剑，缓缓道：“岂止旧识，秋霜无影，无影秋霜。数十年前，两剑一战，足可惊天动地，传为武林佳话……”
她想用心讲一个故事，遂稍作酝酿，如酿醇美琼浆。故事便是她酝酿的琼浆，她将故事讲给白玉笙听，一如当初太白老怪讲给她听时的模样。故事不长，却已尘封数十年，她讲的既是两柄剑的故事，亦是两位剑客的故事。她虽不用剑，但她已明白剑就是剑客的命。
秋霜是师祖的命，无影是前辈的命！
看似两剑相争，一求胜负，实则却是两位剑客在捍卫各自剑客的尊严！
白玉笙听罢，心潮澎湃，如剑搅动三层浪，一浪高过一浪。又如倒回数十年前，亲眼目睹两位绝世剑客的终极一战。他凝视秋霜，喃喃自语：“以后，秋霜就是我的命。秋霜在，我就在！”
话音一落，他复看向无影，看向故事的另一位主角。
剑名无影，百影莫辨！
这柄通体玄青的名剑，曾令江湖客闻风丧胆，在剑的主人亡故之后，复令江湖客垂涎三尺。人有故人，剑有故剑，无影便是秋霜的故剑。他将无影递与小燕子，只因这是前辈留给她的剑。
小燕子却不接剑，回道：“我不用剑，剑跟着我，只会糟蹋。”
白玉笙细细一想，仍将剑塞至她手中，提议道：“我有秋霜，已是足够。无影是前辈留给你的，我不能要，前辈视剑如命，你若不会用，或可替前辈找一位传人，让前辈的命得以延续。”
她只得接过剑，反复摸着剑鞘。
剑名无影，百影莫辨。剑尚在，剑客却无踪无影，随风飘散。
白玉笙似看出她的心事，遂道：“前辈一生都在钻研剑术，可谓至诚；前辈胸怀坦荡、不拘俗流，可谓至性。剑是前辈的命，你若能将前辈的剑传下去，前辈便永远不死不灭。”
她浅浅一笑，如春风拂面。
拂面春风里却藏着她的忧思，以及关于幽冥钉的种种推测。如当初怀疑慧觉是真凶一般，在证据确凿之前，她不能说破，抑或放弃。若推测为真，那将是足可颠覆一切的阴谋。
他却在看她，看到她的笑，也就跟着浅浅地笑。
她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我的傻哥哥啊，你却一口一个前辈叫他，他本是要杀你的。他不只要杀你，且想挖我的眼睛。”
白玉笙道：“但前辈并未杀我，更未挖你的眼睛，前辈是个好人，只有好人才会被坏人暗算。”话至此处，他略有迟疑，问道：“依依，我当时在台下并未看清，你可曾看清前辈是何时身中慧觉的幽冥钉？”
小燕子道：“并未看清，我只记得当时前辈使出无影剑第十三式，玄青大盛，显然是前辈占上风，没想到前辈会猝然倒下。我上台时，见他满脸乌青，遂以为他是毒发而亡，不曾想却是遭受幽冥钉的暗算。”
白玉笙奇道：“毒发？”
小燕子道：“不错，那日在去灵犀阁的路上，我遭慧觉偷袭，是前辈救下我。可前辈在与灵犀阁主对掌时，遭灵犀阁主暗算，身中天下第一奇毒七绝毒。”说着说着，声音愈悲，继而叹道：“前辈武功深不可测，若非中毒，世上恐无人是前辈的对手。”
白玉笙道：“如此说来，慧觉与灵犀阁主都在凌霄山上，但我去过灵犀阁，却什么都没发现。”
小燕子道：“他们在山上，却未必就在灵犀阁。”
白玉笙道：“不错，山深林密，极易藏人。只是未曾想前辈先是身中奇毒，后又中慧觉的幽冥钉，以致不幸身亡。”
小燕子道：“幽冥钉是真，凶手却未必是慧觉。”
白玉笙道：“不是慧觉？难道天底下有别的人会使用幽冥钉？”
小燕子道：“不排除有此可能，说到底，幽冥钉只是一种暗器，就像我的银针一样。暗器本身无害，是使用者以暗器害人，换句话说，慧觉可以打出幽冥钉，你、我、师伯都可以打出。”
白玉笙道：“可我们并没有幽冥钉。”
小燕子道：“不错，此为问题的关键，幽冥钉绝迹江湖，一般人铸不出来，至于慧觉是如何铸造的，却是不得而知。迄今为止，我们只见过慧觉使用，便想当然的以为所有遭幽冥钉暗算的人皆为慧觉所杀，其实不然……”她忽想起一事，此事极易忽略，却关系重大，遂问：“傻哥哥，你可曾回过那座偏僻的禅院？就是灵犀阁主救走慧觉的那座禅院。”
白玉笙沮丧道：“回过，但没找到。”
小燕子又问：“你可曾看到院中的幽冥钉？那日慧觉与穆师伯大战，打出十数枚幽冥钉，但我到那座禅院时，却并未发现地上有任何一枚幽冥钉，只剩下镶入院墙里变形的那一枚。”
白玉笙稍一细想，便轻轻摇头，回道：“我当时只想找慧觉，并未留意地上有无幽冥钉。有没有可能是慧觉被灵犀阁主救走后，曾回过那座禅院，将地上的幽冥钉捡走。”
小燕子道：“不排除有此可能，但也极有可能是别的人捡走幽冥钉。或许捡走幽冥钉之人才是屠村的真正凶手，凶手捡走幽冥钉，再用幽冥钉杀人，显然是想栽赃嫁祸给慧觉。”话至此处，她稍作停顿，想起一事，接着道：“数日前在去灵犀阁的路上，我遇到慧觉时曾质问他为何屠村，他却似并不知情一般。”
白玉笙道：“会不会是他有意骗你？”
小燕子道：“或许吧。但之前杀的人他都敢承认，为何此次却不认？”
白玉笙身体猛地一颤，想起小牛村惨案来，遂握紧秋霜，冷哼道：“如此惨案，他岂敢认。他若敢认，只怕佛都会向他索命。”
小燕子道：“不管如何，我们得去一趟丐帮。”
白玉笙道：“找师叔？”
小燕子道：“不错，我要当面问清楚，问他为何要挑前辈中毒的时候向前辈挑战，问他为何会在前辈倒下后一声不响走掉，他当时与前辈缠斗在一起，一定知道前辈中幽冥钉的经过。”
白玉笙惊道：“难道你怀疑师叔……”
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打趣道：“傻哥哥啊傻哥哥，整个江湖，我只相信你。别的人，我都不信。”
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内心已起波澜。
她确实在怀疑穆青峰，一如当初怀疑慧觉。慧觉一事，犹如铜钟，时时提醒她莫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说到底，她眼睛看到的穆青峰只是一个被江湖包装过的大豪杰、大英雄，而非穆青峰的全部。
耳听不一定为虚，眼见不一定为实。
若想探知虚中之实，须得一层一层抽丝剥茧，如拨云雾见月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