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亭外，古道漫漫。
老头儿虽白发如雪，却满面红润，精神矍铄，别具风骨。此时的他正拄着木杖，似有深意地看着小燕子，眼神如雪鹰般睿智，且极空灵，无物无人。小燕子被他瞧得极不自在，如受风吹，如遭冰冻，不自觉便瑟瑟发抖起来。
她强自镇静，作揖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老头儿却道：“你这丫头当真奇怪，我又不想杀你，你谢我做什么。倘若每个我没杀的人都来谢我，那我老头儿岂不是要被吵死。”
小燕子道：“话虽如此，晚辈却有必要跟您解释，地上的人不是晚辈杀的。”
老头儿如雪鹰般的眼睛仍一眨不眨盯着她，缓缓道：“我知道，他们受的是剑伤，你不用剑，自然不是你杀的。”
小燕子道：“但前辈方才说我……”
老头儿打断她，不耐烦道：“我说你什么？我只说你杀人，却没说你杀的是谁，像雷厉夫妇这种小人物的生死，我才懒得管。”
小燕子道：“可此处再没有别人，我杀谁去？”
老头儿道：“你这丫头当真奇怪，我有说你杀的人一定就在附近？我老头儿也杀过人，而且不少，难道那些人就要一直跟着我？倘若他们一直跟着我，我老头儿岂不是要被烦死。”
白发老头，极为诡异！
小燕子苦思冥想，竟是猜不出他的来历，如一潭湖水，深不见底。她闯荡江湖半载有余，却从未见过如此怪人。他岂止怪，举止间且透着一股傲气，放眼整个江湖，能有此傲气的人屈指可数。
有的人心高气傲，并非他有多么高深的本领，心高气傲便是他的性格，只要他活一日，便要心高气傲一日。而有的人心高气傲，在外人看来竟是情理之中，只因他具备非凡的本领，他的本领足可使其傲视一切，他的本领足可让外人心服口服。
眼前的老头儿，给小燕子的感觉显然是后者！
确切说，她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似老头儿这般睥睨天下之人！
此刻，她竟莫名慌张起来。桃源村对敌太白十三剑、灵犀阁对敌柳一刀、禅院对敌慧觉，她都没有如此慌张过。眼前的老头儿虽未露出半点杀气，却无形给人以强大压迫感。
她虽心慌，面上却强自镇定，喝道：“你到底是谁！”
老头儿道：“你不必问我是谁，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是谁，只因连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你只需告诉我，白玉笙在何处。”
小燕子心下一惊，袖中银针已滑出，冷哼道：“敢情前辈是来寻宝的，我不认识什么白玉笙，就连白玉笙这个名字都没听过。您若想打探消息，大可去灵犀阁，那里的消息既准确又便宜。”
老头儿却道：“极好，极好！既然你不认识他，那就跟我一起去找他，找到他以后，你只需留下一样东西，便可以有多远走多远。”
小燕子道：“什么东西？”
老头儿道：“不大不小，一对眼睛。”
小燕子听到“眼睛”时，已然吃惊不小，但她何等江湖阅历，很快便恢复自如，打趣道：“前辈您可真会说笑，您要找人是您自己的事，我可管不着。何况我根本不认识您要找的人，实在爱莫能助。至于眼睛，若前辈需要，地上就有两对，何必舍近求远要我的。”
老头儿道：“说要你的，就要你的。我老头儿不爱占人便宜，却也不爱被别人占便宜。你要我徒儿的眼睛，我便要你的眼睛；白玉笙要我徒儿的命，我便要白玉笙的命。我杀人从来不问好坏，只求公平，童叟无欺。”
小燕子听罢，不禁后退数步，失声道：“你……你是太白老怪！”
老头儿拄着木杖，却自神伤，缓缓道：“老喽，不常在江湖走动，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老头儿的名号。”
小燕子大惊，心已凉下一截。
在桃源村时，白玉笙杀死太白十二剑，她便隐隐担忧太白老怪会来寻仇。她着实未曾想到，眼前的老头儿便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剑客太白老怪，太白老怪虽绝迹江湖数十年，却至今流传着他的传说。江湖传闻，太白老怪自练成无影剑后，接连挑战江湖成名剑客，历大小数百战，无一败绩，后有感于江湖没有对手，便隐居山林，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事。如今下山，却是为徒儿寻仇。
那日桃源村一战，正是白玉笙杀死他的徒儿！
她决计不能让太白老怪找到白玉笙，以白玉笙今时今日的武功，绝非其对手。若传说为真，放眼整个江湖，都未必有人是他的对手。何况江湖传闻，太白老怪喜怒无常，嗜血成性，是第一等大魔头！
魔头出手，有命难留！
一念及此，她眼睛骨碌碌一转，勉为笑道：“前辈大名，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足不出户的妇孺都在称颂前辈的事迹。只是听闻前辈以十三式无影剑成名，却不知为何以杖代剑？”
太白老怪道：“无影剑无影，哪来的剑？”
小燕子道：“既是如此，晚辈倒想领教领教前辈的成名绝技。”
话不多言，她双手齐出，霎时便有十数枚银针射向太白老怪，趁太白老怪挥杖挡针的间隙，她已轻点脚尖，飞身而去。她自知不是太白老怪的对手，故而想以此脱身，岂料她刚飞出数步，太白老怪竟追身而至，单手扣住她的脚腕，她再想飞，却总飞不出他的手心。待他手上轻轻用力，她便重重摔在地上。
美人落地，惊起浮尘！
太白老怪拄着木杖，不绝赞道：“你这丫头当真机灵，轻功也不赖，我老头儿险些上你的当。”
她不想搭理眼前的怪老头，但她逃不掉。
江湖传闻：太白老怪的剑法天下第一，无人能敌，当世用剑高手皆曾为他的手下败将。却不曾想他的轻功亦不甘落后，远胜于她，她本想趁那一击之力逃跑，却被他抓个正着。
如今的她，打不过，逃不掉！
她是一只受囚的燕子，囚于笼中，囚于太白老怪的掌心！
她只得忍着疼，站起身，掸落身上的尘，强自笑道：“哪里哪里，前辈的轻功才是高明。方才见前辈一直拄着拐杖，晚辈以为您腿脚不便，因而有心用银针帮前辈治愈腿伤。岂料前辈误会，发起怒来，害晚辈摔个底朝天。不过晚辈这一摔却是很值，至少知道前辈您的腿脚没问题，只要前辈身体健康，多活个三五年，晚辈受再多的委屈亦是值得。”
太白老怪道：“你这丫头当真有趣，很对我老头儿的胃口。我是个病人，你却不是好医者。若让你给我瞧病，只怕我老头儿早已一命呜呼。”
小燕子听罢，故作委屈道：“前辈您真会说笑，我不是庸医，就算治不好病人的病，也不会糊涂到要病人的命。再者说，前辈的命多硬啊，放眼整个江湖，都没人敢要您的命。”
太白老怪不耐烦道：“走吧，找到白玉笙，你就可以活。”
小燕子却赖在地上，撒起泼来：“前辈，我可不傻。我若带您找到那个叫白玉笙的臭小子，您一定会实现诺言，挖掉我的眼睛。与其做一个看不到美的瞎子，不如您现在就杀我。”
太白老怪道：“你这丫头当真倔，既然你不肯跟我走，那就自己走吧。我就不信，没有你我会找不到他。”
小燕子喜道：“多谢前辈……”
太白老怪却道：“你这丫头当真奇怪，为何总是将‘谢’字挂在嘴边。先前你谢我不杀你，尚能理解。如今我要挖你的眼睛，你却为何要谢我？”
小燕子急道：“您方才说要放我走的，可不许耍赖。”
太白老怪捋捋长须，却道：“丫头，你似乎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只答应放你，却没答应不挖你的眼睛，我的确是要放你走，不过在此之前，得先挖掉你的一对眼睛，给我那小徒儿报仇。”
小燕子气急，只得道：“你……好吧，我带你去找他。”
她当然不会真的带太白老怪去找白玉笙，她如此说，无非是想以此让他放松警惕。她不信他没有弱点，人都会有弱点，她打不过他，跑不过他，只有找到他的弱点，方有一线生机。
她站起身，拍拍尘土。
她本是一袭白衣，她的白衣就像白玉笙的白衣。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弄脏白衣。
太白老怪敲着木杖，在一旁催道：“丫头，别给我耍花样。我不会点你的穴，也不会给你下毒，更不会绑你，可你若是给我带错路，或是想趁机逃跑，别怪我没提醒你，小心你的眼睛。”
她浅浅一笑，极其认真地道：“晚辈哪敢骗您，放眼整个江湖，都没人敢骗您。走吧，晚辈这就带您去找那个负心汉。”
说话之间，她已转身，往小镇方向走。
她不知道白玉笙身在何处，可她知道白玉笙不在何处。她自小镇一路寻来，并没有发现他。她要带太白老怪去的自然就是找不到白玉笙的地方，她还没想好如何脱身，她不用想，只要对她的傻哥哥有利，一切便是值得。
太白老怪心下生疑，问她：“等等，你确定往回走能找到白玉笙？”
她浅浅一笑，极其认真地道：“晚辈的命在您手上，有什么比命更重要的？放心，晚辈不会拿自己的命跟您开玩笑。”
太白老怪细细一想，颇觉合理，遂点头称是：“不错，命是自己的，放眼整个江湖，没有谁肯为别的人牺牲性命。数十年前如此，数十年后亦如此，这就是江湖，永恒不变的江湖。”
他不再怀疑，跟着她往小镇走。
她却沉浸在太白老怪那句“没有谁肯为别人牺牲性命”的话里，她虽不同意，却不愿多作解释。放眼整个江湖，总有一种人愿为别人牺牲性命，只因牺牲不是牺牲，而是获得。
以此牺牲，换彼获得。
她从不赌博，更不赌命，但此一回，她要放手赌一把。她押上自己的命，赌她找不到她的傻哥哥，赌她能侥幸从太白老怪的手中逃脱。若她不幸赔本，把小命搭进去，也只能愿赌服输。
她想用她的命，换她傻哥哥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