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竹林，豁然开朗。
抬眼望去，原本崎岖山路、茂林修竹，此时竟变作平缓梯田，梯田一层一层往山上盘，如蜿蜒巨龙，颇为壮观。田外则竖起一道道篱笆，圈着田内庄稼，耳畔传来潺潺水声，却是一条狭长细流涓涓流淌。两侧或种满秋菊，正自绽放；或种上银杏，落叶缤纷；或种上山桃，以待来年。若在春日，桃花盛开，彩蝶翩翩，当真美不胜收，酒不醉人人自醉。
梯田之上，远远可见一排排低矮木房，鳞次栉比，一家一户，其乐融融。此时正有缕缕炊烟，自每家每户厨房飘出，一卷一绕，飘向天边。那炊烟不是别的，却是农户在烧火做饭，隔着老远，便能闻到饭香。饭香中似掺着酒香，酒香中则带有花香，竟似花中有酒，酒中有花。闻久辄醉，如醉如梦。
小燕子赞道：“真美！”
白玉笙已然看呆，附和道：“是啊，真美，就像一个梦！没想到废山之中，竟有此等世外桃源。”
张长生却泼冷水道：“你们可别高兴的太早，那位茶楼掌柜曾说过，山上有猛兽出没，没有一个人敢到山上来。但一路走来，猛兽没见着，却是接连穿过人为的迷烟、竹林，如今倒好，连农田、农舍都有，当真奇怪。”
小燕子白一眼张长生，道：“这回你倒机灵，不错，有农田的地方一定有……”
只是“人”字未说出，便自篱笆下蹿出十多人来，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白玉笙抬眼望去，此十多人皆农夫打扮，满脸敌意，手拿农具，或是锄头，或是长耙，纷纷指向自己。
为首一名老者，满脸花白胡须，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面对如此阵仗，方才只顾泼冷水的张长生却急忙躲到白玉笙身后，一只脚已跨进竹林，待大事不妙，便乘机逃走。而白玉笙亦未曾想到美景当前，却有十数名满含敌意的人拿武器对准自己，当下一阵心慌，手已握紧秋霜。
他不会拔剑，只因他知道他们是寻常百姓，他不会把剑对准百姓。
他握紧秋霜，只是想冷静！
小燕子不愧为老江湖，见惯世面，处变不惊，但见他莞尔一笑，作揖道：“在下曾听闻凌霄山风清云秀，别为壮观，是以携好友来此游玩，误入宝地，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老者捋捋胡须，不怒而威，厉声道：“休要胡言，此山早已荒废，无人敢来。快说，尔等来此，究竟有何企图。”
由此一喝，老者身后十数人锄耙相交，跃跃欲试。
小燕子却自摇起折扇，仍旧面带微笑，礼貌回道：“前辈慧眼，晚辈不敢有所隐瞒。晚辈初至七里镇，便听闻镇东十里有座凌霄山，山中凶兽为患，残害百姓，弄得民不聊生。晚辈听后，甚为忧虑，只因晚辈自幼拜师学艺，学得一些拳脚功夫，而家师时常教导晚辈要仗义行侠、为民除害，是以晚辈此行不为别的，只为降服凶兽。”
老者疑道：“凶兽？”
小燕子道：“不错。听闻那凶兽极为凶残，附近猎人、百姓常遭其毒手，晚辈不才，愿与朋友一道降服它，以绝后患。”
老者稍松一口气，摆摆手道：“回吧，你们不是它的对手。”
小燕子道：“没试过怎么知道？”
老者观小燕子语气坚决，便上下打量起他，但见他白衣翩翩，风采不凡，竟不似习武之人，倒像是弱如拂柳的书生，遂劝道：“正因没试过，才让你们走；若是试过，只怕你们已命丧黄泉。实话告诉你们，此处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赶紧走，走的越远越好。”
小燕子未曾想到老者态度会如此坚决，饶是他处处以礼相待，仍不能使其改变主意，而观老者身后十数人，显然较老者更固执，亦更恼怒，若非老者压着，只怕手中锄耙已向自己招呼过来。
一念及此，他试探道：“我若不走，又当如何？”
老者抬手指着他、白玉笙以及躲在白玉笙身后的张长生，发狠道：“那老朽只能忍痛杀掉你，以及他，还有他。”
小燕子冷哼道：“不妨试试，看你如何杀我。”
老者见小燕子如此镇定，反倒有些拿捏不准。他已过古稀之年，见惯世面，深知人不可貌相的道理，若来人果真有些本领，轻易拿不下来，反倒会伤害族人。如此一想，他仍抱一线希望，希望来人能赶快离开，遂道：“老朽知道你着实有些手段，能接连闯过迷烟与竹林的人，你是第一个。但你别得意的太早，老朽有的是法子杀你们，在老朽杀你们之前，请你们离开，不要再回来。”
此时，白玉笙却自上前一步，插道：“老先生，我们真的没有恶意，我们来此只是想除掉那只凶兽。”
老者刚想回话，身后一名**上身的壮汉却已按耐不住。但见他大步上前，挥起手中长耙，指着白玉笙，怒道：“族长，别跟他们废话，为族人的安全着想，宁杀错，不放过。”
此言一出，余下所有人皆随声附和，纷纷扬起锄耙，将要动手。
原来，老者便是这群人的族长。
族长初见白、燕、张三人时，感觉不像他们坏人，因而下不去杀手，只得苦口婆心劝他们离开。但他费尽口舌，却收效甚微，又见群情激昂，已然失控，遂摆摆手道：“也罢，也罢！所有罪孽就让老朽一人承担……”
话音未落，白玉笙顿觉脚下一软，却是不知何时由脚下塌出一个坑来，他一时无措，竟重重摔下。坑底铺满细长木桩，木桩向上一头被削的既尖且亮，眼看他就要被木桩戳个满身窟窿，却是自上而下飘来一根雪白长带，将他给生生拽出坑。
那根白带，自然是小燕子的！
小燕子顾不得许多，急问：“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儿？”
白玉笙落入陷阱时，张长生瞧着不对，已提前嗅到危险，便率先躲到一旁，并未站在塌陷的地方，故而躲过一劫。他见白玉笙没事，遂松一口气，指着族长大骂：“老家伙，你敢这样对待我们，小心遭报应。”
族长似未想到，眼前的年轻人竟能躲过如此绝妙的一击，但此时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理张长生的喝骂，却自大手一挥，霎时便有一张巨网从天而降，撒向三人。小燕子眼疾手快，脚尖轻轻一点，已然携白玉笙飞退一旁，堪堪避开那张巨网，无奈张长生体胖，被巨网稳稳套牢。巨网套牢张长生，便往回收，将张长生头下脚上高高挂起。
他越是挣扎，网收的越紧。
小燕子盯着族长，冷哼道：“好一个先礼后兵，好手段，好计谋。”
族长一怔，着实未曾想到小燕子能轻易躲开这张巨网。陷阱与网，已布置多年，本以为会是天衣无缝的杀招，却还是没能制服眼前的敌人。
是的，他已将眼前三人视作敌人！
他一生饱读诗书，恪守儒礼，是一位备受尊敬的儒者。儒者仁义，本不该妄动杀念，但他身为几十户人家推举出来的族长，他有义务保护所有族人的安全。但凡威胁到族人安全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一念及此，他吩咐两人将网中挣扎的张长生制住，便带着其余人扑向小燕子。
小燕子刚要起身应敌，却被白玉笙一把拉住。但见白玉笙往前急走几步，挡在小燕子身前，极其痛心地道：“老先生，您当真要赶尽杀绝？”
族长一愣，当即命所有族人停下，辩解道：“是……是你们逼老朽的。”
白玉笙道：“晚辈如何相逼？晚辈可曾毁坏此处的一草一木？可曾伤着你们一肤一发？可曾恶语中伤你们？晚辈只是想除掉那只凶兽，何错之有？”
族长哑口无言，愣在当场。
原来，白玉笙虽只言片语，却深深戳痛他的内心。他是一名儒者，本该思儒者之所思，想儒者之所想，行儒者之所行。经白玉笙提醒，他才发现自己已沦为赶尽杀绝的屠夫。
他何曾想赶尽杀绝？他如此做，无非是想保护自己的族人。数十年前，正是他领着族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他们躲到荒山野岭，历尽千辛万苦，总算重建家园，他不能坐视外人来残害自己的族人。尽管外人尚未付诸行动，但他不能冒险，不能让自己的族人置身险境。
一念及此，族长仰天长叹：“世道艰难，盗匪猖獗，赋役沉重，我们避世山中，难道错的是我们？”
白玉笙道：“我们都没错，错的是世道，是盗匪，是官府……”
正说着，却自梯田上远远跑来一人，是个柔弱小女孩。小女孩边跑边哭，边哭边喊：“老虎来了，大黄被咬死……”
族长大惊，顾不得眼前的白玉笙，慌忙领着族人往村里跑。在他看来，那只猛虎可比眼前的少年更危险，且更凶残。但他年事已高，体力跟不上青壮小伙，因而跑下没几步，便被石头绊倒在地，等他抬头看时，却见一位白衣少年轻轻往村里飞去。
那少年手拿折扇，轻盈如燕！
燕子飞时，快如清风，只眨眼功夫便飞到村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