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满天，黑夜尽散。
一个新的早晨，寓意一个新的开始。
自昨夜稀里糊涂接下那桩疑点颇多的冤案，铁无私一夜未眠，不觉想起往日种种破案神迹，恍如昨日。昨日发生之事太过蹊跷，先有孙尚真命他莫要插手钱府之事，后有芙蓉求他替翠莲翻案。
似可揣测，钱府与翠莲之案确系有着某种关联。
但在一切未水落石出之前，他不敢妄下结论。他所能做且乐于做的，便是要以他的方式让案情水落石出。
前者只是手段，后者方是目的。
为翻此案，须得逐一取证，找出其中破绽，方有胜算。只是此案已在不久前宣判，翻案无异于跟知府秦中举翻脸，而此案中涉及到的人证、物证必定已被处理干净，再想找出新的线索，只怕难上加难。
直觉告诉他，此案必有冤情。
有案必破，有冤必伸，是他任职六扇门时的一贯准则。
铁无私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钱氏布庄，整个淮南城有许多家钱氏布庄分铺，他要去的是靠近城西的那家。据翠莲描述，那日她在钱氏布庄城西分铺挑选布料，却被前来查账的钱无量撞上，钱无量曾于布庄内调戏她，掌柜与伙计皆曾亲眼目睹。但到审案之时，他们皆矢口否认，称钱无量当日从未到过布庄。
最关键的是，在审案时，钱无量曾提供不在场证明。
据称，当日他于盛昌楼宴请，其酒肉朋友乃至酒楼掌柜与伙计皆可作证。看似无懈可击，殊不知盛昌楼作为淮南城最繁华的酒楼，其背后却是钱府在撑腰，只赔不赚，专门宴请本地权贵与外来巡视的钦差。
别人不知，铁无私却是深知。
他知道秦中举与孙尚真皆去过盛昌楼，知道新调来的提刑官巡视淮南时亦曾受邀去盛昌楼赴宴。他知道一切，只是不说破。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职，弹劾百官归御史台管，而不归他小小厢军副指挥使管。
盛昌楼是钱氏产业，自然与布庄一样，乐意替钱无量作证。
若钱无量果真没有去过布庄，则翠莲的一切供述便果真是在胡乱攀咬，与钱无量没有半点关系；若钱无量去过布庄，则布庄掌柜与盛昌楼的伙计等人证皆为伪证，伪证是为掩盖真相，真相便是钱无量果真与凶案有关。
如此，铁无私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确认钱无量是否在当日来过钱氏布庄城西分铺。
他自然不会大摇大摆走进布庄，挨个问掌柜与伙计，因为那样只会得出与之前审案时一模一样的回答。作为曾经的六扇门第一名捕，他就像一名天生的猎人，在猎捕猎物时，总是嗅觉敏锐，不论猎物如何掩饰，都难逃他的慧眼。
每个嫌犯，都是他的猎物。
在翠莲一案中，钱无量便是他的嫌犯，是他所要猎捕的猎物。
但钱无量有秦中举与孙尚真庇护，而钱氏作为淮南首富，除经营布匹、酒楼等生意外，整个淮南城竟有三之一的商铺归钱氏所有。钱氏布庄城西分铺所在的整条西苑街便是其中之一，要想猎捕钱无量，无异于虎口拔牙。
虎口拔牙，正是铁无私的拿手好戏。
当年任职六扇门期间，他便得罪过不少京中权贵，以致他被发配淮南时，竟无一人替他求情。
往事不堪回首，且看今朝疑案。
铁无私来到钱氏布庄城西分铺，没有进门，却在瞅一眼分铺对面的杜康酒肆后，迈着大步跨入酒肆，且走且嚷着：“十斤美酒，两斤牛肉”。那气势当真豪迈非凡，英气逼人，以致本已客满的酒肆，霎时有人离座，腾出一个空位给他。
自夺剑大会的消息遍传江湖，整个淮南城的酒肆皆扬眉吐气一回。就连一贯冷清的杜康酒肆都常常客满，供不应求。
铁无私来酒肆，自然不是真的想喝酒。
他一边喝着酒，一边观察着酒肆里的一众江湖客。这些江湖客皆生面孔，听他们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谈论江湖上的大事小事，显然刚到淮南城不久，而所谈最多者，自然是中秋之夜的夺剑大会。
夺剑大会尚未开始，江湖这锅水已渐渐煮沸。
酒肆便是江湖，只因酒肆里坐满江湖客，江湖客喝着江湖酒，谈论着江湖事。
铁无私此时所迫切想要了解的不是夺剑大会的阴谋，而是昨日刚刚接下的那桩疑案。因而不论身边江湖客如何同他套近乎，他皆入耳不入心，随意附和，显出一副对夺剑大会漠不关心的模样。
虽身在江湖，却从未敢忘朝廷命官的身份。
待酒已半酣，铁无私方唤来酒肆掌柜同坐，称赞他的酒味美甘醇。
掌柜姓田，五大三粗，会些拳脚功夫，故诨名田壮实。其早年曾混迹江湖，后来成家，便不愿再漂泊。因酷爱喝酒，遂经营起杜康酒肆，养家糊口。其为人极为豪爽，当下便与铁无私共饮数碗，俨然一见如故。
铁无私赞道：“掌柜，好酒量！”
田壮实端起碗，一饮而尽，回味道：“可不是我胡吹，当年闯江湖那会儿，朋友们都管我叫酒缸。什么是酒缸，酒缸不是酒坛，更不是酒壶，酒缸能装下一百坛酒，愣是不醉。”
众江湖客听罢，皆端起酒碗，与田壮实共饮。
铁无私道：“原来是四海之内的兄弟，失敬失敬，却不知兄弟为何不在江湖闯荡，转而经营起小小酒肆。”
田壮实红着脸道：“还不是因为我那婆娘！”
众江湖客听罢，皆哄堂大笑，吵着闹着要听他与婆娘的故事。有的笑问“你那婆娘是谁”，有的打趣“你说的到底是哪个婆娘”，有的则说着“你那婆娘床上功夫如何”的下流话……
一群江湖客醉在酒里，连说出的话都带着酒意。
酒后胡言，不作修饰。
田壮实笑骂道：“去去去，你们这些见不得别人好的烂酒鬼，赶紧喝你们的酒去。至于婆娘，你们自己找去！”
众江湖客听罢，又是一番取笑。
只是如田壮实所言，众人皆喝着酒，想着各自的事，有婆娘的想婆娘，没婆娘的想找婆娘。当下便有好些个江湖客起身离开，往怡红院方向疾行。身在江湖，走南闯北，铁汉尚懂柔情。
于是原本人满为患的酒肆，因田壮实的一句酒话，众酒客找婆娘的找婆娘，见婆娘的见婆娘，竟是冷清下来。铁无私并不走开，原来他虽喝着酒，却一直未醉，想着困扰他的那桩疑案。
铁无私道：“掌柜，你可知淮南城谁最富？”
田壮实冷“哼”一声，面有不屑道：“自然是那龟孙子钱无量！问他做甚，来，喝酒，不醉不归！”
话音一落，他果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只是在将碗放桌上时，或许是太过用力，随着一声撕裂，酒碗竟是裂为两半。但他的手仍握着酒碗，以致手被割破，有血溢出，顺着酒碗的裂痕流淌。蘸满酒气的血，别有余腥，亦更醉人。
过不多时，一个女人慌忙自里间跑出。
女人不说话，只是低垂着头，熟练地帮田壮实包扎伤口。
铁无私何等精明，自然看出这个女人便是令田壮实放下江湖的婆娘。只是这个女人样貌平凡，并无过人姿色，甚至有些丑陋，他不知道田壮实为何会因为这样一个女人而放下江湖。当然，这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知道田壮实与钱无量之间发生过不愉快的事。
一面之词，易迷惑人。
或许能从田壮实口中，听到不同于翠莲、莫老大的另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