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公子收起折扇，仔细瞧着对面的白玉笙。
白玉笙被他瞧得很不自在，便转头看窗外的风景。时已过午，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小镇果然龙蛇混杂，卧虎藏龙，乞丐、商人、书生、捕头、侠客……各式装扮的人匆匆走过，白玉笙抬眼望去，竟是目不暇接。
一时茶来，沁香扑鼻，很是怡人。
白玉笙循香而往，却见徐先生亲自端茶过来，心下道：此云雾青萝果真是茶中极品，远远闻着，已是沉醉其中，回味无穷。若得品尝，实为幸事。
天有天道，茶有茶道，在修道之人看来，品茶养性无疑是修道之妙方。白玉笙自小长于齐云观，耳濡目染，对品茶之道也算略知一二，闻此沁香，不免称赞：“妙哉，妙哉”，待他轻抿，入口回甘，又道：“好茶，好茶，此茶水隐约有些齐云山齐云泉的清冽。”
徐先生道：“公子好眼力，不瞒公子，沏茶的水正是自齐云山运来。往昔在下曾去过齐云观拜访清风道长，不巧正遇着清风道长云游未归。眼见齐云山风清云秀，难得来一回，为不辜负风景，遂游览山中奇观，竟意外觅得此泉。”
白玉笙听后，不禁细细打量起徐先生，问道：“敢问先生是何时去的齐云观？”
徐先生掐指细算，叹道：“细算起来，约摸已是十八、九年前的事，后来再想去，却总闯不进那片树林，也就作罢。所幸那年运来泉水足够多，珍藏起来，用至今日，仍有剩余，此刻想想，当真往事如烟，可遇不可求。”
言谈之间，徐先生一贯儒雅，谦而有礼。
白玉笙听后，竟微微有些失望。这位徐先生去齐云观时，自己还未出生，自然不知。徐先生口中那片树林，想必正是小牛村村前树林，树林被师父布置八卦阵，以为障眼，一般人自然难以闯进。他忽又想起师父常常云游，交友甚广，却不知是否与眼前这位徐先生为旧识，遂道：“不知先生与清风道长是否相识？”
徐先生道：“自然相识，清风道长于在下有大恩，若无清风道长，便无……”
此时，却听燕公子嚷道：“我却不管清风道长还是黑风道长，眼下品茶为紧要事。徐先生，我突然有些饿极，不知可否上些点心，尤其上回吃过的桂花糕，多上些，给这位白兄尝尝……”
徐先生连连致歉，起身去准备点心。
白玉笙听出燕公子的话里有些不悦，却不知何事困扰着他。他眼中的燕兄，此时正眺望远方。他只得跟着望向远方，远方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只因他虽看到自己的远方，却看不到燕兄眼中的远方。
过不多时，徐先生亲自端上点心，道：“请三位慢慢品尝，有事尽管叫我。”
白玉笙却是盯着点心发呆，只因这些点心竟与往日师父带给他的一模一样。在齐云山时，师父每回外出云游，回山时总要带给他许多这样的点心，他拿起桂花糕，细嚼起来。
不错，是这个味道！
他初来小镇，曾沿街搜寻，却怎么都寻不到。镇上沿街，有卖馄饨的，有卖油饼的，有卖糖粥的，有卖酒肉的，卖点心的却不多，纵有一、二家商铺卖点心，却尝不出这个味道。有些事果然可遇不可求，他心里想着：莫非师父带给他的点心，都是在东篱茶楼买的？他想向徐先生问个究竟，却发现徐先生已经走远。
燕公子见他发呆，拿折扇在他眼前晃，笑问：“怎样？好吃到说不出话？”
白玉笙回过神来，赞道：“嗯，好吃！跟从前的味道一样。”
燕公子顺手拿起一块桂花糕，细细咀嚼，回忆道：“不错，还是从前的味道，一点都没变，甜甜的，淡淡的，永远不会腻。”说着说着，他突然打住，看向白玉笙，似有深意道：“不仅桂花糕没变，人也没变。”
白玉笙没看到他的眼神，却暗自神伤起来，幽幽道：“可师父说，道是会变的。道生万物，人为万物之一，道会变，人自然也会变。”
燕公子面有不快道：“你师父就是那位黑风道长？”
白玉笙微一皱眉，严肃道：“不是黑风道长，是清风道长，两袖清风的清风。师父德高望重，百姓皆尊他为活神仙，不过……”话至此处，他突然心生疑惑，遂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燕公子看向窗外，随口道：“我猜的。”
白玉笙道：“猜的？”
燕公子眼睛骨碌碌一转，把玩着手中折扇，解释道：“嗯，猜的。你说你初入江湖，想必之前生活在一个僻静的村子或山上。后来，你又说出齐云山，更是一口尝出齐云泉的味道，我便猜到你住的地方一定离齐云山很近，而徐先生说的那位黑风，喔不，是清风道长……那位清风道长就住在齐云山。”
白玉笙道：“只凭这些？”
燕公子抬起头，莞尔笑道：“当然不，以上的只是猜，那时我还并不确定。可就在方才，你自己亲口承认你是他的徒弟。”
白玉笙道：“我几时说过？”
燕公子道：“你虽未明说，你的举止却足可说明一切。或许连你自己都没发现，徐先生提到清风道长时，你整个人都变得很不一样。须知万物之中，人最是奇怪，一旦听到或看到某个能勾起回忆的东西，哪怕只是个名字，亦会陷入回忆。徐先生提到清风道长，便是你陷入回忆之时，更何况我故意将清风念成黑风，正是想看看你的反应。”话至此处，他突然紧紧盯着白玉笙，极其认真地道：“你介不介意，我给你提一个小小建议？”
白玉笙道：“请说。”
燕公子道：“江湖的水很深，若想活得久，首先得认清你自己，不要把什么都写在脸上；其次才是认清别人，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白玉笙恍然道：“多谢燕兄提醒，只是认清自己尚且困难，认清别人更不可求，所幸我并不打算在江湖常来常往。不过，你猜得很对，清风道长正是我师父，你当真绝顶聪明……”话锋一转，他试探道：“你如此绝顶聪明，可否帮我一个忙？”
燕公子道：“你说。”
白玉笙道：“我想请你帮我查凶。”
燕公子道：“那个老和尚？”
白玉笙道：“不错，昨夜与我同行的慧觉禅师在客栈遇害。如今线索全无，连禅师尸体都被凶手盗走，我们也被掌柜赶出客栈。”
燕公子道：“我为何要帮你？”
白玉笙道：“因为客栈掌柜曾悄悄跟我过说一句话。”
燕公子道：“什么话？”
白玉笙道：“是他告诉我你曾半夜出门，并刻意提醒我，叫我小心你，莫要遭你的毒手。我不知道他是善意还是恶意，总之我不信他的话，他叫我小心你，我偏要放心你。”
燕公子敲着折扇，细细回味他的话，过不多久，便爽快道：“极好！难得你如此信任我，我会找到凶手，但不是为帮你，而是帮我自己，我得弄清客栈掌柜的话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
白玉笙道：“如此甚好。”
燕公子道：“那么现在就跟我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白玉笙道：“好的。”
燕公子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好奇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会带你去何处？你就不怕我会出卖你？我刚刚还跟你说过，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白玉笙道：“不用问，我相信你。”
他说得很简单，内心却很坚定。他的确信任他，并且他的信任很没来由，连他自个儿都说不清。他初入江湖，接触到的人并不多，从乞丐到客栈掌柜，再到包子铺女掌柜，都不及燕公子值得信任。
一旦信任一个人，便要信任他的全部。
话至此处，他突然发现在自己与燕公子对话时，张长生却是一旁发呆，非但一言不语，连桌上的美食都不屑一顾。他轻拍张长生的肩，关心道：“这回倒是稀奇，往日的你最爱吃，每回师父带糕点给我，都叫你抢去一半，如今盯着糕点发呆，却是为何？”
张长生挠了挠头，辩解道：“谁说我不吃，我只是……只是在做吃前准备。”
白玉笙听后，也就并不在意，顺着他的话道：“我知道吃前准备是你的吃道，但你准备时间过久，待下回再来吃。此刻我们要去一个地方，或许去过这个地方，就不用北上寻人。”
张长生虽极不情愿，仍想劝白玉笙北上，可一看到燕公子手中折扇，便将想说的话咽回。他似乎很怕燕公子的折扇，确切说他怕的不是折扇，而是折扇上数不清的银针。他曾看到，长街上躺着的那些壮汉的手脚上，都插着一模一样的银针。那时他曾奇怪，如今却只剩下畏惧。
他们走出茶楼，徐先生目送他们离去。
徐先生的眼里只有白玉笙，可到最后，他的目光还是会落在秋霜剑上。
那本是清风道长的剑，剑名秋霜，秋霜切玉。就算在阳光下，剑身仍会透着一股清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