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吃过午餐，我们坐在教室里等着上下午课，却见新的班主任夏普先生走进来说：
“大卫·科波菲尔同学，克里克尔先生请你去一趟办公室。”
到了办公室，克里克尔先生让我在她的旁边坐下，用很和蔼地语气对我说，“你知道，在这个班里，我最喜欢的学生就是你。但今天，你的家里派了车子来要接你回去。一个名叫欧默的先生带来了一个很不幸的消息，说你的母亲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你现在赶紧去寝室收拾一下，车子就在学校门口等着你呢。”
这个消息对于我简直如同是五雷轰顶一般，因为我知道，如果母亲的病不是到了相当严重的时候，她是绝多不会在我就要放寒假了的时候把我叫回去的。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跑到寝室，怎样胡乱收拾起一些东西，怎样又跑到学校门口，坐上了那辆停在学校门口的马车。欧默先生是默德斯通的仆人，在这之前我连一句话也没和他说过。这是我自然要问他母亲的病情，但他在对我说了一句“很严重”之后便沉默了。我想到暑假时母亲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了，这次会不会是要去世了呢？想到此泪水便从我的眼中涌出来了，我只是强忍着才没有哭出声音来。
赶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车之前我本来提醒过自己一定要坚强一些，但一下了车子，却还是三步并作两步迈上了台阶，而当我喊出那一声“妈妈”的时候，我的两腿一软竟然瘫倒在了走出来为我开门的皮果提的怀里。
我是被皮果提抱进了房间的，并且径直就把我抱到了母亲床前。帷幔被撩开了，我看见了母亲静静地躺在里面。皮果提哽咽着对我母亲说道：“夫人，再睁开眼睛来看看啊，你的卫卫回来了。”说完，她竟然也瘫倒在了地上。我知道母亲已经永远地离开我了，便终于叫喊着哭了出来。我和皮果提拥抱着哭在了一起。
最后还是皮果提先停止了哭泣，扶着我去见了默德斯通先生和默德斯通小姐。默德斯通先生像是正在思考着什么问题，见到我来了，只是摆了摆手，现出了一丝悲哀的表情。默德斯通小姐则正在整理一些信件，还是那样阴沉沉的面孔，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这之后直到出殡，皮果提一直都在母亲灵床的边上守着。醒着时就在母亲的灵床边上转来转去，困了就坐在椅子上眯上一会儿。由此，我知道当一个女人爱着一个女人是怎样一种情形了。出殡前的那天晚上，她又特意把我拉到母亲的灵床前。我知道她是要让我再看一眼母亲的容颜，但在她伸手再一次去撩开那白色的帷幔时，我却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拦住了。
“别，还是不要再打扰她吧。”我说。
出殡那天，家里来了许多人，像是过节一样。大客厅里炉火很旺，台面上放着各种牌子的酒和各式各样的糕点，只是每个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表情也因此都很是严肃。我看到齐力普医生、邻居格雷普夫妇和许多在教堂里、我家里见过却叫不出名字的人。我想，这些人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都来过，现在我母亲去世了，他们又来了。他们都是来送殡的，区别只是所送的不是一个人而已。
所有的人都听从欧默先生指挥。他叫大家到院子里去大家就到院子里去，叫大家排起队来大家就排起队来。默德斯通先生、默德斯通小姐、皮果提和我紧跟着棺木走在前面，其他的人跟随在我们后面。
穿过一个小花园再穿过一片榆树林，便到了墓地。人们围着墓穴站成了一个圆圈。棺木被放入到墓穴中去了。一个教士手里握着一本《圣经》说道：
“主说，我是因你而复活的生命！……”
接着我听到了呜呜咽咽的声音，几乎所有到场的人都在哭泣，而我只知道自己在流泪，至于是不是也哭出了声音，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墓穴被填平了，坟冢被堆起来，十字架和墓碑也被立好了。所有人在欧默先生的指挥下朝着墓碑一次又一次地鞠躬。然后大家一起往回走。远远地，我看着我的鸟巢，那曾经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地方，但母亲不在了，从今以后，它还会是那么美好么？这样想着，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而且这一次或许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哭，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我想我的哭声或许真的可以穿越时空，让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母亲听到。
我记得是齐力普医生把我扶回到房间的。他还对我说了许许多多安慰的话，一边和我说着一边也流着泪。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之后皮果提来了，我知道她是一定要来的。她坐在我的床边上，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时而放在她的胸前，时而又放在她的唇边。她以她的方式，把她知道的一切全对我说了出来。
“自从对你实施了那一个秘密计划之后，夫人就总觉得对你心存愧疚，尤其是她在怀了孕又流了产之后就更是如此了。我从那个时候起便时常被你母亲叫回来陪伴她，虽然默德斯通姐弟俩都反对你母亲这样做。你每次放假回来，她都是那么高兴，我都觉得她已经又变回原来的自己了，可每次你走了之后她都会告诉我说她可能再也见不到自己可爱的卫卫了。平时她也经常会对我说她活不了多久了，每次她这样对我说时我都想把你叫回来，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肯。那一天，默德斯通先生不在家——那一段时间他经常不在家。我扶你母亲上床，她竟要我躺在了她的身边，并且还要让我把胳膊伸出来让她枕着。她吻了我，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我。我的胳膊就让她那样枕了一宿，可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这样说着，皮果提又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