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老板”是初三（丁）班班主任顾老师的外号，是苏小军首创发明的。这个外号在全班叫开后，有同学问苏小军，你是怎么会想起给顾老师起这么个外号的？苏小军想也不想地回答说：“都怨他自己，谁让他整天像嚼破了鱼胆似的苦着脸的呢？”其实，苏小军的回答还不全面，江浙沪一带的方言，“顾”通“苦”，是谐音，再有，通常情况下，同学们都把班主任称作“老班”的。就这样，顾老师得名“苦老板”，就水到渠成，理所当然了。
其实，苏小军的“恶意中伤”也并非没有道理，自从顾老师担任初三（丁）班班主任的那天起，他的面孔上就始终没有露出过笑意来，上面两条眉毛，下面一张嘴巴，再加上中间两道深深的鼻沟纹，均一律呈八字向下垂挂着，就像一只风干了的苦瓜样。好在初三（丁）班的全体同学是自有毛病自得知，知道顾老师为何一见到他们就苦着脸的原因。甲乙丙丁，论次排辈，丁是末一位。谁让初三（丁）班是全校同级中最差的班级的呢？当然，校方对此也有责任：就从上学期起，不知他们从哪个学校取来这门经，按学生的学习成绩分门别类，重新排了班，学习成绩优秀的，被编排进甲班，接下来以此类推，凡被沦落到丁班的，无疑则是全校德智体方面最差的同学了。知情者背地里从不把丁班称为丁班，而是一律讥为“钝子班”。同样，他们也从不把甲班称为甲班，而是公开称誉为“尖子班”。
让顾老师来带这样的钝子班，他的脸现在不苦还什么时候苦呢？！
按理说，为人师表，你心里苦就得了，根本不必苦形于色，更不必把苦说出口，然而，这个苦老板实在是半瓶子醋，一晃荡，里面就咣啷咣啷响个不停。他刚走马上任丁班的那第一节课，他就“咣啷”开来了，他像害牙痛似的苦着脸，边滋滋地抽着冷气，边自言自语地对全班同学说：“滋滋，外面，外面都说我们丁班是钝、钝子班呢。一听到这些话，我就从心底里直发苦。”说完，从厚厚的眼镜片底下翻起眼，偷偷打量底下同学们脸上的表情。
这可算是捅马蜂窝了，本来丁班的全体同学就都憋着一口气呢，一声钝子班，就像往沸滚的油锅里舀了一瓢水，当即噼里啪啦地炸开了，性情最暴的苏小军当即瞪着一墙之隔的甲班骂了声粗话，似要一口把甲班整个吞下肚，好像都是甲班这个罪魁祸首，才使他沦入钝子班为伍的。
然而，恨也罢，怨也罢，羞也罢，一切的一切都能怪谁呢？只怪丁班的全体仁兄义妹自己不争气！古人也说穷则思变、知耻图进呢，你们既然知道羞愤了，那么，就争口气，奋起直追，让那些势利眼看一看，丁班的同学并不都是外人认为的钝子生，他们的智商也决不会比人家低多少。可是，眼看都开学一个月了，不管是开学时的测验还是每月一次的摸底考试，丁班全班的总分仍是远远地落在前面三个班级的后面。这下，苦老板脸上的苦相更重了，每次捧着每张上面布满大红叉叉的试卷，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更让他心寒的是，不以为耻的苏小军他们的颈脖反而竖得更硬了，一副死猪不怕烫、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也是雪上加霜，就在马上就要进入期中复习的时候，忽有一天，苦老板没来上课，他只是托代课老师带来口信，说他家里出了点事，三五里天来不了，他要全班同学好自为之。同时，他特别带信给苏小军，要他充分发挥其体育的专长，扬长避短，组织全班同学，全力以赴地参加后天学校组织的拔河比赛，力争在这个项目上夺个年级第一。
天降大任于斯人了！苏小军拾到鸡毛当令箭，当即充分行使他那体育课代表的权力，急急如令，利用当天的体育课，点兵召将，好不容易地按比赛规定，拉起30号人，仓促应战。
苏小军的努力没白费，拔河赛那天，丁班充分显示了自己的力量，没费吹灰之力，先拿下了乙班丙班这两城，和甲班进入了决赛。
然而，面对决赛，苏小军了的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因为他知道他们现在面对的是一支闻名全校的体育强队：甲班里的王建龙、马胜利等都是校足球、篮球队的主力，更有举重队人高马大的樊利群打头阵，让人不寒而栗。所以，小军是吃了萤火虫——心里透亮：要取得最后的胜利，实在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呢！
让苏小军感到侥幸的是，前两场淘汰赛中，均没见到樊利群的影。听说他因家中有事，临阵请假，来不了呢！然而等到丁班和甲班两个代表队在操场上狭路相逢时，苏小军的眼睛直了：那个比体育老师还高出半个头的樊利群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横眉竖目地站在了第一位。
箭已在弦，水已入渠，没办法，苏小军只得硬起头皮带队上阵，背水一战。
拼了！站在队前的苏小军趁编队的空隙间转过头，朝身后的队员们传下了死令。顿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丁班代表队的30个男女队员剑拔弩张，把平时对这班自称为尖子的家伙的所有不满，一齐化作千钧力量，运送到浑身上下的百骱百骼里。
“笛——”，裁判一声哨响，场上死一般寂静。那条手腕粗的麻绳，竟也死了一般，僵直在半空中。真是一场恶战呀，在僵持了足足分把钟的时间后，那根绳子才开始向横向移动，但是，却分明在向甲班那边移去！系在绳子居中的那条红巾，一寸一寸地挪向对方的阵营。樊利群那双可恶的43码的健身鞋，就像生了根似的钉在了操场上。
苏小军的心跳出了嗓门眼，紧张、羞愧、无奈，使他涨得面红耳赤，太阳穴里的筋像蚯蚓般地凸鼓了起来，黄豆大的汗珠瞬间从他的额上滚滚淌下。在甲班啦啦队一片春潮般起落的加油声中，他惶恐地地环顾着左右，像在向谁求援。
不出小军所料，他们丁班还有的20多个没有上场的同学，此时此刻果然像一盘散沙似的站在旁边看热闹，几乎没人为自己的班级加油鼓劲，一个个都是袖手旁观、漠不关心的样子，好像在看一场低档子的马拉松比赛。
苏小军的气一下子泄了一大半。他这领头的一松劲，后面的队员们更是人心动摇，阵营里硬生生地传来一阵脚底离地的拖沓声。
也是天不灭曹，明摆着大势所趋的败局，不知甲班的队员们在想什么，居然没有一鼓作气追穷寇，别看他们一个个龇牙咧嘴吼声震天，好像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但绳子居中那条红巾就是不再往他们方向移动半寸。这下可急坏了甲班的啦啦队，情急中，不知是谁领头喊出了“难道我们连丁班也打不败呀”的质疑，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甲班啦啦队的加油声，就立即变成了有节奏的“丁班必败，甲班必胜”的口号声。
士可杀，不可辱！甲班这种赤裸裸的轻蔑与鄙夷，使场外的丁班啦啦队再也坐不下了，当下，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顿时，丁班剩余下的20几号同学扑到了场中，一个个跳着脚，抡着拳，吼叫声像火山爆发似的进发了出来：“丁班加油，丁班必胜”、“坚持就是胜利呀！”“丁班队，加油呀！不争（蒸）馒头也（蒸）争口气嘛！”
尽管丁班啦啦队的呐喊声参差不齐，口号也有点杂乱无章，但此时此刻就像一针针扎向苏小军他们的兴奋剂，顿时，他们的眼珠鼓了出来，他们所有的力气涌了上来，因为他们还从没领受过同学之间这样的信任，甚至还从没听到过任何人这样激动人心的鼓励声呢！
霎时间，整个丁班的同学的吼声，喊出了前所未有的共鸣，50多号人的心，更是史无前例地紧紧地贴在了一起。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使在场所有的人目瞪口呆的是，在这50多颗心的共鸣下，那条系在麻绳中的红布巾，竟开始一寸一寸地向丁班队的方向移动，最后，竟在丁班队全体队员一片气吞山河的咆哮声中，完全彻底地滑向了丁班……
丁班沸腾了，50多号人跳着叫着拥抱到了一起，就连平时总像乌眼鸡似几个冤家对头，此时也情不自禁地相视而笑，握手言欢。丁班教室的墙壁上，当天就挂上了一面校方颁发的鲜红的锦旗。用苏小军的话来说，它可是真正填补了丁班历史上的空白。
意外的喜讯，使苦老板第二天就来上课了。尽管他的左手臂上还明显戴着一个黑臂章，还没从丧失亲人的痛苦的阴影中走出来。但这天他格外高兴，一向苦瓜似的长方脸上，头一次露出了掩藏不住的笑容，让全班同学形象地领会到了大括号中括号小括号堆聚在一起时的美丽。面对全班50多张肃然的的面孔，苦老板起先有点手束无措，好一会，他才忽然想起了应该怎么办，他恭恭敬敬地向大家鞠了一个90度的大躬后，颤抖着声音开了口：“同学们，我，我衷心地感谢你们，祝贺你们！”言语中，同学们似乎看到他的双眸中还泛着晶莹的泪花。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苦老板脸上的笑容只逗留了半分钟就消失了，一副苦相重又回到了他的脸上，说出来的话更是令人怒发冲冠，“刚才，就刚才，我又听到了，甲班有人说，我们丁班是四肢发达，大脑简单，只会下点死力气。”
按以往，一些血气方刚的同学肯定会忍不住，拍案而起了。然而今天不知为什么，就连性情特别粗暴的苏小军也没吭声，全班同学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课堂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下也能听得见。然而，隐隐中，苦老板却仿佛感到有一股滚烫的岩浆在地底下默默地酝酿与积蓄，在急速地寻找着一个可以进发的突破口……
就从那天起，丁班50多号同学的学习态度有了根本性的转变，整个丁班的学习情况明显起了好转，期中考试后汇总时，丁班整体的总分竟一跃而起，超过了前面的丙班。更让人窃喜的是，不经意中，丁班全体同学团结和睦，亲如一家，再没以前那种鸡啄狗咬的现象了。
很快，初三学年就结束了，艰苦的中考结束后，校方榜公布的红榜上，丁班全班的总分成绩竞再次超过了乙班，跃居年级第二名！
毕业典礼后，所有毕业生将各奔东西，进入各自的高中班学习。全体同学依依不舍地互相在对方的毕业簿上签名留言。正热闹，忽然苦老板来到了大家的身边。今天的苦老板，完全像换了个人，他面孔上阳光灿烂，大中小三种括号再次明显地展览在大家面前。苦老板向全体同学摆了摆手，出乎意料地宣布道：“各位同学，刚才，甲班发来了挑战书，要和我们丁班再最后进行一次拔河赛，而且要求我们上次的原班人马全部上阵。我同意了。”
“好哇！”“来就来，看来他们还耿耿于怀不服气呢！”全体同学异口同声，一片雀跃。苏小军更是胸有成竹，气壮如牛地说道：“来就来，虽说在学习上我们稍逊他们一筹，但玩这死力气活，他们可就永远是我们的手下败将！”
苦老板望了望苏小军，没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当下，两班同学云集在了操场上。
丁班上阵的仍是上次的原班人马。但向对方阵营看去，丁班的同学们都齐齐傻了眼：怎么甲班的樊利群没出席？这位一个顶仨的大力十不出阵，不是明摆着输得更惨吗！然而，不等丁班代表队有所反应，苦老板毛遂自荐，站到麻绳中间，当起了裁判员。
“笛——”，一声哨响，拔河比赛开始。再次使丁班全体同学大跌眼镜的是，麻绳才刚绷紧，甲班队就像刮起了一股势不可挡的龙卷风，三下五去二，把丁班拔了个摧枯拉朽，人仰马翻。苏小军他们怎肯服气，他推说下面的队员没准备好，要与甲班来个三局两胜制。苦老板连甲班的意见也没征求，就点头同意了。没想到这回丁班输得更惨了，开赛的哨声还在空中盘旋呢，丁班队手中的那半段麻绳就一下子全部拔到了对方的阵营中去了！
甲班队三场两胜！
丁班队全体同学却像一个个站在那里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成了50多尊泥塑木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莫非这一阶段来甲班队的队员们服用了神丹妙药，突然一个个变成了倒拔杨柳的鲁智深？
“哈哈哈，这就叫兵不厌诈，哀兵必胜哪！”不等丁班同学多费脑筋，苦老板竞哈哈大笑地揭开了谜底。原来，上次那场拔河赛，竟是苦老板与甲班队的全体同学事先“阴谋策划”的一个“骗局”：苦老板请求甲班队看在他的面子上，故意佯输给丁班队，以激发丁班全体同学心底的自尊心，迎头追赶尖子班！此计甚妙，大有效果，果然，通过这场胜利，潜藏在这班所谓的钝子生体内的学习积极性被充分调动了起来，挖掘了出来……
“好你一个苦老板呀！”“原来，顾老师你在耍我们呀！”望着甲班同学们的一脸坏笑，看着苦老板不再苦瓜似的脸，不等顾老师抖尽谜底，如梦方醒的丁班同学一拥而上，难言的感动和兴奋促使他们齐齐发力，把他们的苦老板给抛向了半空中。
（原载湖南作协2001年第12期《小溪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