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平心不在焉地吃过晚饭，又心猿意马地看了一会电视，眼见老爸老妈又心醉神迷地沉浸于那部没完没了的肥皂剧中去后，他这才心口不一地找了个借口，脚跟踢屁眼地溜出了家门。
他要去撕下校门口那张令人诅咒的红榜！
袁世平做梦也没有想到，自从进了中学之后，学校竟玩起了这种刁钻促狭的文字游戏：每学期期终那天，校方总要把各班学生的成绩和名次写在红纸上，张贴在校门外的墙壁上，美其名曰：张榜公布，让学生与家长全面及时地了解自己与自己孩子的学习情况。于是，每个学生在本学期中的优良差劣，就通过红榜上阿拉伯数字的大小排列，来了个彻底的大曝光，让所有参加家长会的家长和进进出出的学生就通过这几张红榜，达到一种一目了然的效果。
一目了然就一目了然吧，考得好的学生尽可洋洋得意，大出风头，但考得不好的学生可就横祸上身了：上学期，袁世平名落孙山，在全班排了个倒数第二名，这下，袁世平可算倒大霉了，他除了差点身受老爸“暴力倾向”的威胁外（要不是老妈几次奋不顾身大力保护），还生生被老爸剥夺了去千岛湖与莫干山旅游的机会，硬被老爸关在房间里禁闭了整整一个暑期。典型的侵犯人权嘛！
不提也罢。
只提如今又一个学年结束之际，袁世平心里的那块石头又沉甸甸地搁在了那里。因为袁世平是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呢：本学年自己的学习成绩仍然无有提高。前天，他已偷偷地从班主任的备课手册中看到了全班同学的成绩排名表：本学年中，他又在全班排了个倒数第三名！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十个手指伸出来也有长短，都上天堂了谁去下地狱？！反正本学期里袁世平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石卵子里是再也挤不出油来了。
真正让袁世平如坐针毡、惶恐不安的是，因为明天，学校又要召开期终家长会了，老爸已接到学校寄来的书面通知。这无疑意味着老爸将很快会再次从红榜的最后几行里看到自己儿子的名字，同时意味着又一个艰难困苦、度日如年的暑期生活将等待着他袁世平！
天无绝人之路，袁世平当然不甘心就此束手就擒，他还没笨到坐以待毙的地步呢！
现在他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去撕了校门口那张糨糊未干的红榜！去年期终家长会之前，校门前的邻班红榜就不知被谁给及时地蒸发了，尽管当时校方为此还差点在邻班中展开一场侦查行动，但毕竟使邻班那几个排名最后的同学避免了另一场更令人尴尬的后遗症。上行下效嘛，今年，难道袁世平就不会把人家的先进经验来个立竿见影、活学活用吗？！
夏夜的黑幕张开也晚，都８点多了，西天仍隐隐显现着一丝黯红，像余温尚存的炉炭。袁世平一路紧赶慢行直奔学校而去，远远就看见了学校传达室窗户里洒出来的黄黄的灯光，和传达室外墙上那一片红红的纸片。这灯光，让袁世平看着心跳；这红榜，让袁世平看着刺眼。
袁世平就藏身于校门前不远处的那棵粗壮的银杏树后，敛气屏息，紧张地观察着传达室里的动静。袁世平知道，看守传达室的是李叔，会几下拳脚。别看他平时对谁都笑眯眯的，但一旦发现有谁胆敢擅自撕红榜，把破坏工作搞到他的眼皮底下来，想必他是绝不会答应的。
夜色渐渐地浓了，从传达室窗口里射出来的灯光更加明亮了，路上更是车马冷落行人稀。袁世平可以想象出此时此刻李叔又像以往一样趴在桌子上，面对着一只半导体，在有滋有味地收听着空中书场呢。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袁世平用力咽了几口唾沫，压了压快窜跳出嗓门眼的心儿，然后转出树后，开始他的秘密行动。就这时，突然，一个异常的情况发生了：一条黑影从学校的围墙拐角那边像烟一样地飘了出来，在原地略一踌躇后，便蹑手蹑脚地直向传达室方向而去。
这是谁？这个时候他要去那边干什么？看他那种偷偷摸摸的样子，八成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要干呢！袁世平瞪大两眼，屏住呼吸，密切地注视着那人的一举一动。
黑影像只机灵的山猫，转眼间，一溜烟就来到了传达室的门前，紧接着，黑影一矮身，躲过传达室窗户，站到了墙外那片红榜前，向墙上的红榜伸出了双手。
天！原来他也是……
然而，不等袁世平心里的惊呼叫出声，“哗”一声，不早不迟，传达室的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了五大三粗的李叔。那个刚来得及把手伸向红榜的黑影吓得一个激灵，眨眼应声消失在了墙角的黑暗中。
其实，李叔出门出屋后，只是随手泼了手中的半杯残茶，又回屋去了。学校大门外，重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然而，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使袁世平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不禁暗暗捏了一把冷汗，为自己刚才的险遇感到庆幸。同时，一个疑问电石火光般地跃入他的脑海上空：这个黑影好眼熟呢！那瘦麻秆似的身影，那走路的样子，分明是同班的学习代表孔庆方呢！
转念一想，又不可能：孔庆方是全班的学习尖子，哪个学期的期终成绩，他不是名列全班前茅？！哪个学年贴在学校大门外的排行榜上，他的大名不是高居榜首遥遥领先？！一张大红的排行榜，为他争够了脸面夺尽了风光哩！难道孔庆方自愿甘拜下风，要做那扶不上的刘阿斗不成？
但刚才那黑影，确实像孔庆方呢！特别是那副近视眼镜，侧眼看，就像一对厚厚的啤酒瓶底。这种高度近视眼镜，别说全班了，恐怕全校也找不出第二副。
袁世平正一个人躲在银杏树后胡乱猜疑，像要回答他的疑问似的，突然，那条黑影又猫行鼠窜般地也逃到了银杏树后来，袁世平躲避不及，竟与黑影撞了个满怀。“哇”一声，两人不约而同失声低叫了起来。这不叫也罢，一叫，就把刚才还缠绕在袁世平脑海上空的疑云给一下子全撩拨掉了，这个瘦麻秆似的黑影不是别人，确实就是袁世平做梦也想不到的学习尖子孔庆方！
更让袁世平又惊又异的是，孔庆方的右手里，果真还捏着一片刚撕下的红纸呢！
“孔庆方，果真是你呀！”
“你是……袁世平呀！”孔庆方大惊失色，急忙把手往身后藏。
“别藏了，我已经什么都看见了。”袁世平一声冷笑。
“你什么都看见了？”
“没错，我早已在这里站了半个钟点了呢。”
孔庆方听到这话，顿像一只被倒去了内容的空面粉袋，无力地倚靠在了银杏树上。他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道：“其实，其实我也是事出无奈，迫不得已呀。”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尽管袁世平马上听出了面前这位学习代表的话外音，但这话外音反而越发使他大惑不解了，他忍不住问道：“孔庆方，这么说，你也对这排行榜十分反感？”
“岂止十分，而是二十分，三十分的反感呢！”事到如今，孔庆方也不想再瞒瞒藏藏了，他愤愤地把红纸片搓揉成一团，远远地扔进了黑暗里。
“你这话，我怎么就像听数学老师讲勾股定律似的，越听越糊涂了呢？“此时此刻的袁世平，真的成了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了。
“木高于林，风必摧之；堤高于岸，水必毁之；人高于行，言必谤之嘛！“孔庆方一声叹息，然后干脆来了个竹筒倒黄豆。他告诉袁世平，自从他的名字高悬红榜之首后，他的日子就难过了，莫名的嫉妒随时使他处于在人们的白眼冷笑下，冷嘲热讽就像潮水一样汹涌地扑向他。红榜上的墨迹未干，他就成了一只离群的孤雁，处于了孤立无援的包围中。更让孔庆方困惑痛苦的是，不知为什么，还有不少好朋友和好同学，从此渐渐地疏远了他，冷落了他。孔庆方有心摆脱这种痛苦的精神梏桎，把自己从这无形的囹圄中解脱出来，但已势成骑虎的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奈，为避免重蹈覆辙，更为了不再自己的心灵再承受这种额外的重负，经过深思熟虑的孔庆方决定图穷匕首见，趁今天这月黑风高的夏夜的掩护，来到校门前撕揭红榜，来个釜底抽薪。可是，万没想到刚才一个偶然巧合，使他的计划差点落了空。
孔庆方的一番肺腑之言，顿使袁世平犹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他竟不由发出了一句与他这个年纪并不相称的叹息：“想不到，原来，高处也是不胜寒哪！”接着，无须孔庆方催问，袁世平也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今夜欲来此地的动机如实地向对方作了坦白。于是，殊途同归的遭遇，使这两个中学生的心灵产生了共鸣，互相之间居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当下，俩人异口同声地拍掌发誓，决定联手行动，上前撕了还有半份令人讨厌的红榜。
说到风，就扯蓬，两人当即不约而同地踮起脚尖挽起手，向校门口的传达室方向疾步而去。也是老天相助，不知什么时候，传达室里窗关灯灭，无形中又给这两个欲寻回心理平衡的学生创造了有利条件。
眨眼间，他俩已双双站在了传达室的外墙前。
然而，使他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刚才还好端端贴在那里的一长溜红榜，竟在转眼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统统不翼而飞，传达室的墙壁上空荡荡一无所有！
是谁撕的？是谁领先一步下的手？黑暗中，袁世平和孔庆方大眼瞪小眼，成了两尊泥塑木雕像。
正这时，突然一团雪亮的手电光迎面射来，牢牢地罩住了他俩，紧接着，不等他俩明白过来，一个浑厚而又不失威严的男低音已在他俩的身后响起：“请问你们是哪个班级的？”
“宋老师！”急转身，就着手电的余光，俩个功亏一篑的中学生发现学校教导主任宋老师自天而降地站在了他俩的面前。
“嘿嘿，去年我就怀疑这墙上的排行榜不会是一般的顽童所撕的，今年，总算给我抓了个现行！”宋老师斜乜着面前这两个不知所措的中学生，手电光下，那副眼镜片居然泛着闪闪的寒光，“好了，不用自报山门了，我已经认出你们来了，你叫孔庆方，初二乙班的，你姓袁吧？也是初二乙班的。说说吧，你们今夜前来撕毁排行榜的目的是什么？”
“没有——我们没有撕呀，宋老师！”袁世平首先大叫冤枉。
“捉贼要捉赃呀，宋老师你看，我们可是连红榜的边也还没有沾上哪！”孔庆方要比袁世平冷静，但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他还是连声音也颤抖了起来。他信手一指地下，地下果然连纸屑也没有一片。
可是，宋老师怎肯轻易相信，他声色俱厉地呵斥道：“还想狡辩耍赖哪？走，跟我一起去教导处说个明白！”
教导处在学生眼中一向被视为军机处，举凡学生中的记过处分乃至开除除名等处罚，均由教导处裁定执行。所以当袁世平和孔庆方听到要请他俩到学校教导处去说说清楚的时候，他俩更是急得成了一双被人抽急了的陀螺，不由面红耳赤地和宋老师争辩了起来。正热闹时，忽然传达室里的灯亮了，门开了，里面走出了睡眼惺忪的李叔。
“宋老师，这不关两个学生子的事，墙上的红榜，是我给撕的。”李叔的声音不大，但此时三人听来，却像晴空里炸了一个焦雷。
“你说什么，李师傅？”宋老师起先还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李师傅再次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才哑了。他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似的上下端详着面前的李师傅，好一会，才问道，“你、你李师傅为什么要撕掉这排行榜呢？”
“因为我也痛恨这排行榜。”李师傅把三人让进屋里坐下后，语出惊人，“当年，我愤而离家出走，独下西南边陲闯荡江湖，就是因为当时我的母校发布了这不应发布的排行榜，使当时名落孙山的我从此受尽了亲友家人的白眼，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不应受到的侮辱和侵害。今天，我为了不想再见到往日的悲剧在下一代身上重演，更为了还所有学生一个公平宽松的竞争环境，所以今夜我撕了这红榜。顺便坦白一句，宋老师，去年的排行榜也是我撕的。你可不要冤枉了孩子们呀。”说到这里，李师傅脚尖一勾，从床底下踢出几团墨迹新鲜糨糊未干的红纸团。说这些话时，李师傅的脸上竟流露出一种复仇后的痛快的微笑。
许久许久，小屋里鸦雀无声，静得似能听见泪水在两个中学生的脸上汩汩流淌的声音，静得只听见宋老师不知是因激动还是愤怒而显得格外粗重的呼吸声。
（原载广东作协2001年第2期《少男少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