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自然还有物质上的收买。如前所述,李牧光那装满了吃食的百宝箱,大家是可以随意享用的;他那台“爱华”牌双卡收录机也早被宿舍里的两个英语狂人霸占,练听力用了。世纪之交,个人电脑在学生中间普及了起来,别的宿舍都是大家凑钱集体购买,还有为了你掏多点我掏少点而打架的,李牧光却大手笔地一人买了两台,一台厢式机,一台笔记本。这两台电脑,他这个长睡不醒的人几乎从来没有摸过,而我们却可以用台式机打游戏时用笔记本下“毛片”,或者用笔记本打游戏时用台式机下“毛片”。
说来也惭愧,我吃着李牧光的,用着李牧光的,心里还不止一次地嘲弄和诋毁过李牧光,但整整四年,我却从来没跟这个人进行过深入的交谈,更别提交心了。我对他说过的话,仅限于“你果然还在睡”“你居然也会醒”和“给我用”“给我吃”这样的层面,而他的回答则基本上是“哦”“嗯”“好”以及无声无息。我毫不怀疑,只要大学一毕业,我就会把李牧光给忘了,就像他同样会在睡梦中把我也给忘了。然而临到毕业时的一件事,却使得李牧光认定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交到我这样一个朋友,是他大学期间唯一的收获——当然,作为一个永远长眠的人,他也不可能有别的收获。
那又是在盛夏季节,我再次迎来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只不过以往是忙于应付考试,这时却在忙于投简历、找工作。我们历史系的毕业生可比不得理工科,到各大招聘会上稍微一扫听,就会发现自己的出路少得可怜。而我的成绩本来就不怎么样,又不是党员和学生干部,形势便更加不容乐观,也就更加需要勤勉。有一天夜里十二点,我才刚刚结束了一个位于昌平县城的企业面试,坐着长途车赶回城里。这时宿舍已经熄灯了,屋里充满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和臭脚丫子味儿,我本想直接脱了衣服上床,却忽然听到咯吱一响,李牧光的脑袋探了下来。
“小庄……庄博益,你睡了吗?”他问我。
四年以来,我只见过李牧光在不该睡觉的时候闭着眼,可从来没见过他在该睡觉的时候睁开过眼。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甚至觉得天有异象,马上就快地震了:
“你他妈的要吓死我?”
“对不住对不住。”李牧光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不过我的确睡不着……也有个事儿想找你帮个忙。”
难道李牧光也在为找工作的事儿发愁吗?我没好气地说:“我能帮你什么忙?你应该找你爸说去。”
“这事儿他也帮不了我,只能找咱们同学。”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可怜巴巴的,“我也问过宿舍里的别人,可他们都不愿意。”
“别人不愿意,我为什么会愿意呢……到底什么事儿?”
李牧光就磕磕巴巴地说了。原来他爸按照很多成功人士的育儿之道,决定送他去美国留学。为了办这事儿,老头子亲自跑了趟得克萨斯,给他联系了一所州立大学,并且以慈善家的身份留下了一笔不菲的捐款。按说这已经足够把路“蹚”平了,然而快办手续的时候,外国佬那种特别“死性”的毛病却又犯了。他们提出,李牧光就算可以不参加入学考试,但总得提交一篇本专业领域的论文,否则没法儿向所谓的“学术委员会”交代。
“你们学校的委员会,难道不是归你们这些校领导管的吗?实在不行我就跟你们书记谈。”李牧光他爸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刁难,他一怒之下,简直口不择言了。
对方表示,那个委员会还真是有权把任何学生拒之门外的;而他们已经对李牧光很宽松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两年财政吃紧,哪能随便糊弄一篇文章就可以入学。至于“书记”这个说法,对方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于是压力就转嫁到了李牧光的头上。他爸打来电话,让他火速“攒”出一篇论文来,再翻译成英文。这让李牧光感到很无辜:“我又没想出国,是他们非逼着我去的。这时候事情没有完全搞定,却又来折腾我,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父母吗?”
我只好顺着他说:“就是,他们太不知道心疼你了。”
“可是我也只好给他们擦屁股。”李牧光又说,“我这个着急呀,上火上得牙床子都疼了。今天我已经问了好几个人,但他们都说正在找工作,根本没时间替我动笔。”
“可我也在找工作呀,我的牙床子也在疼。”我说。
“别人不管我可以,但你可不能不管我。”李牧光急道,“谁让你是我的下铺呢,咱俩睡得最近,交情也就应该最深。再说我不会让你白干的……我给你钱。”
“不要说得这么赤裸……”我眨眨眼,“多少钱?”
他说了个数:“两万够吗?”
我仰着头,像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和李牧光对视着。过了半晌,我说:“够了。”
我之所以答应了李牧光,首先是因为两万块钱对于一个学生来说,实在是一笔无法抗拒的巨款,而第二个原因,就是我突然想到,那篇文章其实并不需要我来写——再说我也不认为自己有能骗过美国佬的水平。说定之后,我和李牧光分头安然入睡。第二天他照常没有起床,而我则披上衣服,蹲在厕所门口守候安小男。
七点来钟的时候,安小男果然出现了。这时候却是我追着他问了:“你对历史还有兴趣吗?”
“实话实说,已经没有了。”
“话不能这么说。”我开导他说,“你其实只是对历史系以及历史系的那些人没有兴趣了,但对于历史本身,你一定仍然是乐于思考的……否则也不能解释你为什么一口气读了那么多书啊。”
“可我正是因为历史系的人而对历史丧失了兴趣,我不认为那些人所搞的学问,能够解释我的困惑。”安小男把逻辑拽回到自己的轨道上,然后看了看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凡事应该有始有终,你可以写一篇文章,谈一谈你前段时间研究历史的心得。”我进而扯起了谎话,“我正在给出版社编辑另一本书,是《谁敢不让中国说不》的姊妹篇,名叫《中国想说不,谁也拦不住》。你对历史学的思考,是我见过最独特也最终极的,仆未尝闻有为道德而研究历史者。我认为这本书里如果没有你的文章,那么将是一大遗憾。”
安小男的眼神陡然凝聚起来:“你真这么认为?”
我点了点头,他也随之点了点头。
然后我补充道:“对了,稿费五千。”
半个月后,安小男果然交给我一篇洋洋洒洒,长达几万字的雄文。那篇文章我大概扫了一眼,所用的材料和大多数论点都注明来自我向他推荐过的那些书,但安小男对它们进行了重新整合,从而指向了一个终极的天问:中国人的道德水准是如何不断降低的?他从秦王扫六合、五胡乱华和竹林七贤一直写到了“五四运动”,写到了“文化大革命”。在他看来,中国原本是有道德的,但中国的历史却是一个不断击穿道德底线的过程。一穿再穿,时至今日,我们的民族已经相当于穿着开裆裤上街了。客观地说,安小男的文章存在着严重的硬伤。首先,他将历史解释成了一个有目的、有意志(也即消灭道德)的过程,这已经近乎阴谋论了。要知道,吾国吾民除了败坏道德之外,还在春种秋收,男耕女织,需要忙活的事儿多着呢,谁那么有闲心专门和道德这个劳什子较劲。其次,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八百多遍“道德”,但却并没有对道德进行起码的辨析——是儒家道德还是法家道德?内心道德还是社会道德?在他看来,“道德”似乎是一种先验的天成之物,在人类的蒙昧阶段保存完好,一进入文明社会就腐化变质了。但据我所知,原始社会不说别的,起码婚姻制度的基本形态是:看上哪个女的就“给丫一闷棍”,哥儿几个把她扛到山洞里轮流上——这道德吗?
看来天才也是有局限性的,安小男在理工科方面的智慧并没有平移到人文社科领域。或者说,他那种一根筋、特别“轴”的性格恰恰说明老院士制止他转系是正确的。我有些担忧这样一篇文章是否能够通过美国学校的审查,但转念一想,我又何必替李牧光那么尽职尽责呢?再说了,也许美国人会非常喜欢这种中国人自曝家丑的态度——就像他们很喜欢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一样。于是我没有耽误,又拿着文章找到了我的前女友,外语学院的郭雨燕,请她将其翻译成英文,翻译费五千元。挟着巨款之威,我顺便企图和郭雨燕重修旧好,并且再次提起了去九寨沟旅游的计划,但是郭雨燕干脆利索地请我滚蛋:
“你这种人,一起玩玩儿倒是挺有乐趣的,过日子就太靠不住了。”
“谁也没说要奔着过日子去呀。”我说着“香”了她一记,又揽住了她的腰,“我们就是玩玩儿也可以嘛,纯娱乐。”
郭雨燕脸色泛红,一对大胸起伏了两下,但随即却嘤咛一声,将我推开。她正色道:“这就是你的爱情观吗?太不道德了。”
他妈的,怎么又是道德。安小男不是已经得出结论,中国人早就全无道德可言了吗?可见他那篇文章的确是大谬特谬。
随着我的彻底失恋,我们这茬儿学生也最终毕了业。朋友或仇人们像狂风里的杂草一样飞向天南地北,转眼之间大部分都成了陌路人。李牧光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美国的入学通知书,连最后的聚餐都没参加就上了飞机。临走之前,他给我们留下了两台电脑、一台双卡收录机、几身簇新的西服,还单独交给我一个装满了钱的厚信封。我有点好奇,帮助他通过审查的,究竟是安小男那篇旁征博引的文章呢,还是郭雨燕那流利而精确的英文翻译?抑或这两者都不重要,美国佬既然拿了他爸的钱,所谓提交论文仅仅是走个过场罢了?当然,对于既成事实,我们也没有必要像历史学家那样一味追寻原因,否则生活将会变得更让人疲倦,也更让人难以适应。
讽刺的是,出国之后的李牧光倒是与我交往得日益密切了起来,并且真的发展成了他所谓的“朋友”。他恨不得刚一下飞机,就开始给我写信,告诉我自己在美国的见闻和生活状况。这也能够理解,人毕竟是需要回忆的,到了陌生的环境里,往事就会焕发出原先所不具备的温馨色彩。而李牧光的大学四年几乎都在睡觉,可供他回忆的,似乎只剩下了和我之间的那点儿交往。于是他美化了我们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将我给他“攒”文章说成了两肋插刀的朋友之义,又把他给我两万块钱说成了自己的仗义疏财。他的信上没有一点儿美国气息,反而发散着越来越浓厚的东北味儿:
咋说呢?咱们兄弟就啥也不要说了。
自从我有了手机之后,他和我的沟通方式就变成了打越洋电话。每周起码一次,一打就是一个小时,先声称“啥也不要说了”,然后说的话却比我们睡在上下铺的四年还要多。这个期间,李牧光的谈话主题变成了抱怨。他抱怨美国的白人看不起他,黑人居然也看不起他;中国留学生里比他更富的看不起他,那些穷得连二手“丰田”都买不起的家伙居然也看不起他。作为一个肤色、体格和智力都不占优势的外乡人,他在美国可真是受够了委屈。更加让他忍受不了的,是他在中国都可以尽情享受的自由,在美国却受到了粗暴的干涉:
“他们还不让我睡觉。”
“谁?”
“我那个印度导师,还有美国房东。”说到这儿,李牧光都快哭了,“有一次我在屋里睡了三天,房东就报警了。他们说这是病,必须得治。”
我想了想,第一次给了他真诚而善意的忠告:“我也认为你应该配合治疗。”
再后来,也许是度过了初来乍到的不适应阶段,李牧光的电话总算渐渐少了下来,每次通话的时间也变短了。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我们的“交情”,当他父母来北京,我总会跑一趟他们下榻的豪华饭店,为他们磕磕巴巴地讲解一遍美国补药的说明书——都是李牧光寄过去的,其实也就是些深海鱼油和褪黑素什么的,想来“吃错了药”也没什么危险;而过了两年,我的表妹林琳考入了美国名校斯坦福大学,我指派李牧光开着他的“凯迪拉克”横穿了几个州,去接林琳入学、给她安顿住处、采购生活必需品并且由他埋单。能交上这么一位有钱有闲,又傻乎乎的热心肠的朋友,这也是我在表妹面前唯一一件有面子的事儿了。
林琳专门打电话感谢我,说的话和《围城》里赵辛楣对方鸿渐的评价刚好相反:“你这人虽然讨厌,但还有点儿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