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问什么?再之前?一个月前吗?见吴志明点头,咳喘道,一个月前我爸好好的,倒是我不舒服,也看不起病,一个下岗工人的小孩,私立幼儿园老师,一般不看病的,小病就熬着。
你是幼儿园老师?嗯。教什么?舞蹈。舞蹈?不像吗?我劈个腿给你看,——哎哟!杨秀芳单手撑住车后座,皱眉摸脚。糟糕,一定是刚才扭伤了腿,腿不行怎么办?下午还要排练!咳咳咳……
看样子你身体也不舒服,请假休息吧,吴志明安慰道。
请假休息?说得轻巧,那可得扣钱,我爸治病要钱,请护工要钱……
你母亲,或者兄弟姐妹亲朋好友,不能支援一下?
没……没有,她说。
没有?
就我和爸爸。
吴志明吸口气,后视镜里杨秀芳低头看窗外,眼圈红着。沉默。发动机的低吼和雨刮器的来回咵嚓衬出一种单调寂寞。吴志明转换话题:
一个月前你也在那儿等车,——是去幼儿园上班么?
那是去文化宫,一个月前我在那儿,——哇,你怎么记得我……一个月前……?
吴志明点头,含笑。杨秀芳手抓车椅靠背,盯看他,突然也笑,笑得气喘吁吁,两颊红涨,一把火直蔓到耳根。
他们就这样结识了。到医院,杨秀芳一瘸一拐,行动迟缓,吴志明就跑上跑下,喊医生,拿药,端茶倒水,忙得两腿发飘。诊断报告出来,吴志明先接着,看了一眼,Lung cancer,肺癌!心先咯噔一下。进病房强装镇定,回答她父亲气息奄奄的问话:哎,和芳芳一个月前就认得;在省广电局,不忙。打吊针时,他把杨秀芳叫到门外,递上报告,杨秀芳哽咽了,吞吐说我就知道是这样,我一直担心是这样,我……我怎么办……头靠到吴志明胸脯上,剧烈颤抖。他短暂愕然,很快抚拍起她瘦削的肩背,安慰她,要她小声点。她嗯嗯回应,把他靠得更紧,几乎成了一种拥抱。病人、家属和医护人员不断打身边经过,没有谁觉得诧异。一切再自然不过,他们就是相识已久的一对。
他叮嘱了芳芳几句,离开。大半个上午脑子里都是她柔弱瘦长、泪光闪闪的影子,他坐立不定,神思散漫,做这个又想那个,或干脆一无所想。窗外雨停天开,白云舒卷起风的形状,空气像洗过一般,传递出迫不及待的舒爽和甘甜。吴志明所在的处室负责音像制品监管,平时没太多事情,中午便早早下班,回家取公医卡,顺路去药店,买了红花油,上中医院。杨秀芳先是不在病房,她爸爸喘气说她去洗碗了,临时请的护工没来。父女俩显然刚吃过午饭,空气里残存饭菜味,老人唇角还粘一缕菜屑。吴志明摸出纸巾给他擦拭。老人皱眉,吟哼,吴志明问哪里不舒服,老人脸红结巴,半天吐一句尿急。吴志明找来一张报纸,垫在老人屁股下,拿起床底的尿盆。尿声唰唰,腥臊弥漫。吴志明几乎要扭头回避,却到底不得不端稳尿盆,正视老人哼唧哼唧似快乐似痛苦的表情。几秒钟后,他万分庆幸自己的坚定隐忍:芳芳拎着滴水的饭盒进来,发出惊喜的尖叫——哎呀咧,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吴志明笑,做出无所谓的表情道:小意思小意思,前年我妈中风住院,我都训练出来了。
坐定,吴志明掏出红花油,要给杨秀芳搽扭伤的腿。杨秀芳连说没事。吴志明说这是藏药,效果好。杨秀芳勉强接过。吴志明说现在就搽,马上搽,很快就会缓解。她捋起裙子,把红花油往膝盖倒。吴志明喊不是那样,我来。他从床头柜上的药盘里取出棉签,往红花油里蘸。杨秀芳脸红耳赤,双脚并拢,白色裙摆一点点向下,遮挡大腿。吴志明几乎没留意这个小举动,甚或故意反其道,把裙摆往上捋,捋,蘸红花油的那一刻,他的眼睛也被那白亮亮的肌肤浸蘸,一声惊叹饱胀油亮:哇嗬,真白啊,又白又结实,不像你的手……
杨秀芳拉下裙摆,生气:不搽了!
好好,我乱说话,吴志明笑,搽还是要搽的,搽了下午说不定能排练。
杨秀芳说:我的腿怎么了?手怎么了?
床上响起捶捣声,老人咳喘道:芳芳你莫生气,人家说得对,你跳舞,腿好,没错!
吴志明大笑,夸老人会说,说得好,顺手捋起她的裙摆,这回故意捋得高高的,捋出大片的瓷白丰嫩,中间遭到一点小小反抗,终于还是如愿。蘸药时她微微吸气,呻吟,他就愈发用劲,仿佛那片淤青是可以戳破的伪装,仿佛手上饱胀的棉签是一杆武器,直到玉腿发抖,玉腿之上的人咬牙吟叫。
真痛,她喊。棉签扔弃时,她急急拉裙摆要起身,被吴志明摁住。
你还要,还不满足啊?芳芳这话一出口,脸就腾地发红,满是尴尬懊悔,眼睛往别处扫。
吴志明没理会,也不知道听清了没有,自顾抓起那只腿,手托膝盖,推拉,搓揉,再推拉,然后是一声长吁:好了!
谢谢啊小伙子!老人欠下身,向吴志明致意。
脸红尴尬的杨秀芳却半天没反应过来,眨眼看吴志明,看父亲。这就可以了?这一回她的话音是低低的,犹豫的,生怯的,那神情分明在为刚才的鲁莽致歉。
好了,起来活动活动。吴志明爽朗而答。
杨秀芳依言起身,迈两步,踢了踢腿,居然很自如。她兴奋地笑,喊真的好了也,真的可以排练也……
吴志明站起,突然皱眉唏嘘,手抚脚踝。怎么了?杨秀云问。哎没事。我看看。没事没事,可能是中午走急了……吴志明推挡她,往回坐。杨秀芳坚持要看,伸手,不容分说地握住他的脚,褪袜子的时候也遇到小小抵抗,她叫你这人怎么这样?脚比人家大腿还扭捏!吴志明脸红,闭眼,心里叨念脱吧脱吧,好歹要见光。听芳芳喊我的妈呀,心里哐当响,这就对了,露了脚,一切幻影都会消失,我也踏实了,梦醒了……
都肿了也,她在说,真不小心!
吴志明睁眼,芳芳已抱住他的脚,蹲在地上,往他青肿的脚踝搽红花油。她学得真快,可吴志明不自在,小声问:你没闻到什么?
脚臭!回答干脆利落。
你受得了?
还好,红花油香,盖住了。
吴志明松口气,再次合眼。这又对了,红花油味冲,她没来得及充分领略他的脚臭。唉唉,她,她们大概都是一样的,其实都不会放过他的脚。
那以后,他又每天在站台上遇见她,天气好他就缓缓靠过去,问候一句,打着呼哨离开;天气差捎上她,往中医院跑。她憔悴了一点,头发显凌乱,问及父亲病情,声音哽咽,他就不往下问。半个月,两人没什么进展。他的脚始终是羁绊的,欲前而踯躅,欲退而不甘,总在原地打转。
第三节 相恋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他正午休,被手机铃声闹醒。是芳芳打来的。他有点意外,头一次,他们在站台以外的地方接头。原来幼儿园下午接待区教育局领导,要上节目,芳芳不得不去,而护工家中有事临时请假,下午她父亲偏偏又要做胸透、穿刺检查,一直找不到陪护。我在新昌只有你这个熟人,芳芳语气焦灼,帮个忙吧。吴志明没法拒绝。赶到医院时,芳芳长吁一口气,跳起,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几乎要拥抱他,嘴里半责怪半欣喜:还以为你不来呢,急死,来了可别走,等我回来,晚上我请客,拜拜!
老人从呼吸科换到肿瘤科,人比上次瘦削,头发掉光,脸色青灰,见到吴志明嗓门沙哑地喊:我活着就剩拖累人一件事,不如赶快翘辫子!吴志明安慰几句,把他抱起,出门时脖子已被老人箍住,且愈来愈紧,瘦骨嶙峋的身子很轻很小,有一刻吴志明感觉抱的是个孩子。
芳芳回来晚,踏进病房时走廊上的电视机正播着《新闻联播》。她两手各拎一个塑料袋,暖和的香气飘进来,溢满病房。芳芳说都是餐馆现做的,炒鸭杂、藜蒿腊肉、酸菜鱼、麻婆豆腐……
他们吃得开心,气氛感染了两个邻床。左床那个宜春乡下老太婆口水流涎地对芳芳父亲说:还是你这个女婿好,一个下午尽心尽力,我那个女婿来都不来。芳芳父亲有气无力地咧嘴嘿嘿,芳芳脸发红,嘴巴嗫嚅,好像要辩解,一张嘴,却是夸耀自己下午的精彩表现,还有诸如伴舞老师跟不上节奏摔跤、下面观看的调皮幼儿上台抢风、园长唱歌姿势猛衣扣绷断露出杯罩之类趣事,说得气喘吁吁笑。喂过饭的芳芳父亲也笑,声音尖尖的像吹口哨,脸色红润了些。吴志明隐忍不笑,说你就知道讲别人出洋相、自己怎么行,你行我没看见。芳芳说你没看见我有什么办法?你要不信下回去看,马上十一到了,八一礼堂汇演,你看个够。吴志明摇头,说这是托辞,谁等得及?再说汇演那么多演员,看谁呀?哪里看得出来呀?芳芳说:那好,你就单看我!摆开架势,咬牙提气,踮脚,弯腰,舒臂,旋转,劈腿……边舞边解说:看见没,这是天鹅展翅,这是公主梳妆,这是王子翘首……看这里,腿腿,腿有讲究,要天生白细的,还要弹跳有力的,她们都做不来……
吴志明鼓掌不已。邻床家属也跟着鼓掌。芳芳父亲咳呛连连,光秃的脑袋欠起又滑下,反反复复,脸上兴奋的绯红赶跑了虚弱的青紫,看得出他特别开心,以至于临走时还拉住吴志明的手,话音抖颤:很久没这样了,很久了,谢谢你,谢谢……吴志明说是芳芳表现出色,要谢谢芳芳。老人说是没有你,她不会的。吴志明扭头看芳芳,芳芳撇过红脸看窗外,嘴里喃喃:爸爸你说什么呀。
但是杨秀芳没能参加她说的十一汇演。她说都是园长嫉贤妒能,还克扣工资,她没法待下去,想辞职。那是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在吴志明的车里,怨尤的话语应和外面淅沥的秋雨,透出瑟瑟凉意。吴志明要她冷静点,年底了,辞职就少了年终奖,老板巴不得。她赌气说少就少,人活一口气。吴志明说你给爸爸治病,很需要钱。沉默。杨秀芳咬牙,吐一句:那点死工资太少,光靠它我爸爸也治不起病。那么他现在治病花的钱是……
芳芳顿了下,似乎有意让他的问话在雨声里盘旋。我可以去教小孩跳舞,可以去剧院打工,可以当外卖、钟点工、勤杂工……哎,人有人道蛇有蛇路,我不信非要吊死在幼儿园。吴志明表示大体认可,不过外卖、钟点工、勤杂工就别当了,浪费人才不说,体力也跟不上,更赚不了几个钱,还是教舞蹈稳妥。芳芳笑,居然伸手摸了下他的脸,叫他惊喜莫名。放心,她说,吴大科员,我就是赚不了几个钱,也不会向你讨。吴志明赶忙解释不是那意思,他是担心她吃力不讨好。芳芳说谢谢,一定遵嘱找个吃力讨好的事做,要是能找到不吃力又讨好的事,她还想捎上吴大科员,有财大家发。
吴志明哭笑不得,鼻孔哼哼:你能找到什么不吃力又讨好的事?别做梦!老老实实教小孩跳舞。
芳芳说你还别不信,我就有个同学在临州卖药,一年赚了三十万!她几次约我去,要教我做。
你想去?
芳芳沉下脸。我这不是走不开嘛,她说,上回,一个月前,她听说我爸病了,寄了点药来。
有疗效?
芳芳摇头。
那肯定是卖假药,坑蒙拐骗,会犯罪的,你别去。
不能这么说!芳芳喊,我爸这病,好药歹药都用了,都没效,我同学讲了,要是单单她的药能立竿见影,她每年就得赚三百万、三千万!
吴志明哽住,半天,吐一句那也得当心!
隔两天,站台上再次不见了芳芳的踪影。吴志明打电话,里面传出嘈杂声,芳芳气吁吁说她在手足医院门口。吴志明惊问她手足怎么了,芳芳愣了下,解释她在那儿等车,去洪州舞蹈学校,不在原先的幼儿园干了。不去中医院?他问。我爸前天回家,在家服中药,省钱。吴志明问要不要送下,反正离得近。芳芳犹豫片刻,嗯了声。
他们向西,路面越来越坑洼拥挤,在一家停满小面包车、三轮摩托的矮楼前,芳芳喊停。经芳芳指点,吴志明才在楼房的墙上,从美发、刻章、烟酒回收之类的招牌中,辨出了舞蹈学校的小匾牌。这个地方……好吗?他忍不住问。芳芳走进被电动车自行车占了一半的门洞,答:先试试呗,第一天正式上课,还不知道怎样,不过……还能怎样?总不能挨饿等死。吴志明不便再问,跟她上楼。三楼整整一层都是舞蹈学校,居然有点规模;学生来了好些,都是五六岁到十三四岁的小孩,旁边长椅上坐满家长模样的人。芳芳说:好了,我们要换练功服,谢谢你送我,改天聊。他心里一急,脱口责怪:你辞职改地方,也不事先通知下。芳芳眨眼,笑:我爸爸出院,都忙忘了,不好意思。吴志明说这就是你见外了,老人家出院,我可以帮忙啊——哦,是不是最近你在省城有了更熟的熟人?如果那样,就算我这话没说。
芳芳摇头,两颊旋出浅淡的酒窝。没,哎,没有啊,她口齿结巴,我是怕……怕你太热情,给我出力也罢,要是抢着结账,就消受不起。
吴志明喊:哇呀,你也想太多了吧?当即给她讲笑话:一个人过生日,通知其好友参加,说你到了就用鼻子碰响我家门铃,好友问为什么,答:怕你拎满礼物腾不出手!
芳芳大笑,两手指点吴志明道:好啊你说我,你取笑我!笑声如风,从她身子里吹出,把她左摇右晃,两眼居然晃出泪花。吴志明也笑,也指点她:你就是这样,没错,就是这样!铃声骤起,有人催上课,话音凌厉,周围短暂喧哗,又迅速平静。芳芳沉下脸,说句我真的要换衣服上课了,第一天,没办法,拜拜。
吴志明出来,雨刮器下居然压了张违停罚单。他皱眉咬牙,呸了口痰。回单位,给芳芳打好几个电话,没人接,快到中午才接了,气喘吁吁解释一上午忙,连上四节课,腿都麻掉,没想到老板这么狠。吴志明说那地方不行,一看就不正规,八成非法办学,逃费逃税,还……不安全!想说挨罚单的事,又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