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被迷住了。他脚趾打着节拍,穿着拖鞋的小脚在地上有节奏地动着,以这种略显笨拙的舞姿,转啊转啊……在他面前的不是摄像机,而是黑色烤炉门上的一扇小窗,窗的高度对两岁的孩子而言正合适。怀亚特露着胸膛,戴着一顶软帽,脖子上挂着一串亮丽的珠子项链。让他目不转睛、让这一刻充满魔力的,其实是他粉色芭蕾舞裙上闪闪发光的亮片,伴着他每一次转动,亮片的光照亮了小男孩的脸庞,就连他也为窗中的自己着迷。
“在烤炉的窗前跳舞是怀亚特最喜欢的消遣”,摄像机后传来一阵空洞的声音,“他穿上了自己的新短裙,戴着项链、帽子,就像这样,在镜头前挥舞。”
或许他没听到,或许他心不在焉,总之怀亚特没有回应,而是继续来回摇摆,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窗中自己亮晶晶的映像。最后,小男孩似乎有所回应,他略微扭过头,害羞地望着父亲,轻快地吱吱呀呀,表达着自己的幸福满足,但维恩·麦恩斯想要的不是这些。
“晒一下你的肌肉,怀亚特。让我看看你的肌肉好吗?”他鼓励着儿子。
突然间,怀亚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眼神慢慢从父亲的脸上移开,停在一边的厨房处,看着什么又或是什么也没看,只是避开镜头。他迟疑着,不知所措,便再次忽略父亲,转过身对着烤炉窗,摆了一个姿势,就那么随意地摆着,用两只小拳头撑着下巴,展示着并不存在的肌肉。他知道这不是父亲想要的,但似乎也不能破坏自己迷人的映像。
“给我看看你的肌肉,到这儿来,让我看看。”
维恩有点失望。
“给爸爸看看你的肌肉,像这样。到这儿来,怀亚特。展示下你的肌肉。”
最后,爸爸的呼吁得到了想要的回应。怀亚特再次转过身,还是胳膊放在一边,双手托着下巴,就这样抬头看着父亲。就这样,这是维恩·麦恩斯所能得到的全部回应。小男孩带着一丝不屑、一丝歉意,转过身对着炉窗。
“好吧,就这样吧。”父亲失望地合上了摄像机。
惠特曼曾写道,在爱之前,在失去之前,在我们渴望成为新的自己之前,我们只是世间可以呼吸的躯壳——“混沌、丰满、世俗”。我们是实实在在的躯体,是实实在在的人。但如果我们由躯体界定,就会被他人的躯体束缚。对婴儿而言,一个正直、感性的人总比拨浪鼓或玩具有意思。六个月大的婴儿虽不会牙牙学语,但他们分得出男女。当发热的婴儿把头放在母亲的胸上,母亲的身体便会降温以抵消热量,孩子的体温也自然下降。让早产儿的耳朵对着母亲的胸口,不规律的心跳也会找到正确的律动。
伴随着成长、成熟以及自我意识的出现,我们得知外貌,也就是外在的自己,并不如内在重要。但美貌欺骗了我们。人类不自觉地追求对称与审美。于是,我们坚持外表,甚至固执己见。哲学家、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曾写道:“人类最最明显的私欲是‘身体的私欲’,‘最明显的自我’便是躯体。人不是爱自己的躯体,才把身体与自己看作一体,而是把身体与自己看作一体,才爱自己的躯体。”
如果不爱自己的身体,会怎样?如何充实肉体,以实体存在于空间?又该如何在同时疏离身体?
在一岁时,怀亚特与自己的同胞兄弟乔纳斯录了很多影像。他们先后在纽约与缅因州的乡下生活,一出生便被凯莉与维恩夫妇收养。作为家中独有的两个孩子,他们备受关注与宠爱。夫妇二人用摄像机记录了生活中的点滴以及每个平常或是重要的时刻:他们在浴缸中互相泼水,在雨后的水坑中嬉戏,在圣诞节的早晨坐在一起拆礼物。凯莉从不愿孩子们因为礼物打架,一个孩子有的,另一个也会有,就连两人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也是如此。孩子们两岁时,蛋糕上便插四根蜡烛。凯莉让孩子们既玩男孩子的玩具,也接触女孩子的玩具。因而在生日或是圣诞节,孩子们的礼物除了黄色的大自卸卡车,还有滑旱冰的芭比娃娃与电动玩偶。
最初,两个孩子很难区分,都留着碗盖头,穿着棉裤、法兰绒衬衫,唯一的区别就是怀亚特的脸略微圆点。但很快,凯莉与维恩便发现了二人的不同。每天早上带着尿布、含着奶嘴,跟妈妈站在电视前模仿妈妈练普拉提的便是怀亚特。每次锻炼,他都会抱着芭比娃娃,晃一下娃娃,让她金黄的长发来回拂动,在早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平时,他会解开自己的连体服,把上半身放下,就像裙子一样。
凯莉与维恩发现,怀也特比乔纳斯爱发脾气,他时常会吼自己的弟弟,好像弟弟的出现会让他泄气。在其他方面,两人也有不同。晚上,每当凯莉给孩子们洗澡,便会看到怀亚特站在浴室门背面的长镜前。她给乔纳斯脱完衣服,把他放在浴盆中时,怀亚特会光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镜子前。这个两岁的孩子在看什么?看自己?自己的同胞弟弟?她无从得知,也无法从他口中得到答案。不过这个小孩子似乎总为镜中的自己感到困惑,似乎有点怀疑镜中的映像。他的眼中有一些难以言语的痛,他看起来紧张焦躁,似乎心中有结,却又无从下手。
人生来就有自己的品质、特征与身体印记,让我们识别自己,区分男女。然而没有人生来就有自我意识。直到两岁,孩子们在镜前认识自己,猩猩、海豚也是如此。即便是简单的蛔虫,也可以在自己的环境中,仅通过一个神经元,把自己与其他区别开来。但就我们的本质而言,即是谁或是什么,在我们的大脑中,没有一片区域、一块脑灰质、一个脑电活动可以让我们指着某物,然后说“噢,就是它,这就是自我,这就是我的灵魂”。
与我们是谁、是什么有关的所有问题:仍停留在维恩夫妇最初把两个孩子从医院带回家的那一刻。夫妻二人把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视为意外的惊喜。由于不能生育,这两个完美的小人儿让他们实现了自己的美国梦。特别是维恩,他一直期待着给孩子们买第一支猎枪、第一把鱼竿、第一副棒球手套的那天,这是麦恩斯家的传统,他要延续下去。
我们是谁既与我们眼中的自己紧紧相连,也与别人眼中的我们密不可分。我们感触抚摩、得到宠爱、受到感谢或是惨遭嫌弃、获得赞扬或是反被轻视,舒适自在又或是伤痕累累。但在一切之前,我们首先是被看见。人们根据我们身体的轮廓、颜色与动作区分我们。非裔美国作家、知识分子杜波依斯在他1993年的论著《黑人的灵魂》中描写了一个具有双重意识、兼具两面的黑人群体,“这种感觉就像透过他人的眼睛看自己,由一个带着戏虐、同情眼光看自己的世界衡量自己”。他认为在美国,非裔美国人的历史是一种冲突,一种希望实现自我男子气概的渴望,一种把双重自我融入一个更好、更真实的自我的渴望。他只是希望一个人,既是一个黑人,也是一个美国人,不被亲友诅咒、不被同事唾弃。
尊严、自尊、一视同仁的权利,皆为世人之所愿。然而,杜波依斯知道,那些因肤色、性取向或是性别而被人类社会疏离的人,他们的路更难,社会中那些疏离异化、不合群的人,总要面对一个不言而喻的问题,甚至连最彬彬尔雅的君子也会忍不住疑惑:“成了麻烦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