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再做出这副样子又有什么意思呢?要是从前兴许她还会心软,现在如愿已经很少被这种事情感动了。
“你爱等就等吧。”
如愿头也不回地走进医院,继续工作。
疾控医生的工作不仅仅是给病人发药而已,他们要找到病人感染疾病的原因,追踪病人病情的发展,尤其是艾滋病人受到的歧视很严重,关注他们的心理问题也是疾控医生工作的一部分。总结各个地区感染的主要原因,疾病发展的趋势,都是他们的工作,所以每天也有许多文本上的事情要处理。
如愿写了一会儿,心里又忍不住惦记起站在医院外的人。那个人性格耿直,说站在那里等,绝对一步都不会挪。如愿忍不住一直看时间,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走出医院顾向阳果然还是笔直地站在原地。
周围是熙来攘往的人流,这个声色犬马的世界里,只有顾向阳像是一棵笔直的树,根牢牢地扎根在土地里,向着阳光,不疾不徐地生长。
如愿走到顾向阳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从前。
以前她也总是让顾向阳等,每次都害怕他会生自己的气,总是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拍他的肩膀,想着他会皱着眉,或是有怒意,或是会怪罪她。可是每一次他的神情都那么温柔,没有一点不耐烦。
“我等你是应该的。”他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顾向阳回过头来,见到是如愿,严肃的眉眼缓缓展开,柔和地微笑起来,他低头看了看时间道:“提前了十分钟。”
如愿知道顾向阳指的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总不能一点长进都没有吧……你开车来了吗?我今天没开车。”
顾向阳点点头。
“去吃饭吧,上回没吃成的。”如愿自顾自往前走。
如愿越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顾向阳越是害怕,她愿意恨他还好些,现在这样客气,简直就像是对一个陌生人。
如愿走了几步停住,回过头来有些尴尬地说:“怎么我走前面了,我又不知道你的车子停在哪里……”
顾向阳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还是那个样子。
“没关系,你走的方向是对的。”
顾向阳愿意一直这样,她决定路往哪里走,自由的,无拘无束的,随心所欲的,而他跟在她身后,做她的保镖、家长和爱慕者,就这样一直守护着她。
上了车,如愿和顾向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慢慢地往约定的餐厅去。
当年分手的时候可没想过他们再见面能这样和平相处。如愿那时候觉得她一定会痛哭流涕,竭斯底里。爱得那么浓烈,怎么可能做得到云淡风轻,哪里能想到还能像个老朋友似的一起开车去吃饭。
毕竟她当初爱“沈云峰”爱得自己面目全非。
和“沈云峰”分手之后,如愿整整两周都没有出门,用完了她的年假,又请了病假,躲在屋子里,不想跟这个世界再有什么牵连。冰箱里的东西吃完就吃泡面,泡面吃完了就吃外卖。家里到处都是肮脏的盘子和碗。窗帘从来不拉开,虫子就在地上爬,她像是一只夜行生物,活在阴沟和深渊里,跟蛆虫为伴。
如愿有时候想,她如果真的是一只动物就好了。如果她是一只狗就能咬烂家里所有的家具,能够狂吠一场。可她是一个人,一个人伤心愤怒的时候,就只能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能去街上随便咬人,只能沉默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杀死自己。
像是一种暗喻,如愿恨不得一枪射杀自己,用这种方式让“沈云峰”知道,他是怎样毁灭了她。
分不清白昼和黑夜,如愿感觉自己在一点点腐烂。
在与“沈云峰”分手的第十五天,如愿终于无法忍受屋子里糟糕的空气,她拉开窗帘,阳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打开窗子,清新的空气吹进来,她才觉得自己稍稍活过来一点。
她悲哀地发现,痛苦也杀不死自己,她是个悲哀的人,最终还是要被求生的本能所左右。
她转身想继续回沙发上躺着,可就在这时候一阵音乐声从窗外缓缓飘进来。
是哪里在放音乐……
恢弘的交响乐团,深沉庄严的男低音,混声合唱队分离,交错,咏叹着人世的悲苦。
如愿突如其来地掉下泪来,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这段时间她没有再哭过,眼泪跟着她的心灵一起都荒芜了,她是干涸的,从情感到灵魂,又哪里来的泪水可以流呢。
可现在,她却毫无预兆地被这一段窗边飘来的音乐给弄哭了。
她听不懂唱词的意思,听起来好像是德文。但即便她什么都听不懂,却依旧从音乐声里感到了一种神性的温暖、慈爱和悲悯,感到了一种属于人的正义、热情和崇高。
她顺着音乐寻过去,敲开了邻居的房门。
邻居是一个独居的老太太,如愿从前是一个不懂得怎么跟邻里交往的人,习惯回家就大门紧闭,所以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两边住着的是什么人。
老太太自然也没有见过如愿,见到她蓬头垢面忽然找来,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乞丐。
“姑娘,你需要什么吗?”老太太白发苍苍,目光柔和而悲悯,“要不要进来我家里坐坐,我刚做好了午饭,你进来陪着我吃一点。”
如愿摇摇头,低头一看自己,才意识到她现在多么的狼狈荒唐。
“我是住隔壁的……”许久没有跟人类说过话,如愿已经有些恍惚,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合适,只好木然地问,“我听到您家里在放音乐,想问一下您放的是什么。”
“要不你进来坐坐吧?”
“不用!”如愿有些羞愧,她身上又脏又臭的,而老太太家里纤尘不染,她不想把人家家里弄脏了,抱歉地说:“对不起,打扰您了,我回去了。”
“小姑娘,你等我一下。”
老太太转身进了屋,过了一会儿音乐声停了下来,老太太拿出一张CD递给如愿道:“我刚刚听的就是这一张。”
如愿眼里有泪水,她接过CD,看了看封面,是交响曲。
老太太忽然柔声道:“只要还活着,就没什么是最后不能原谅的。”
如愿一愣,有些惊讶,老太太似乎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
老太太慈爱的看着如愿道:“年轻的时候啊,什么都浓烈,其实什么都还是淡淡的好,越是长长的路更要慢慢的走。下一回谈恋爱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看着老太太关怀的目光,如愿一阵羞愧。
“这张CD送给你了,你不用跟我客气,我去吃午饭了,你也快回去收拾一下自己吧。”
老太太关上了房门,如愿回到家,才知道自己这几天过着怎样不人不鬼的日子,扑面而来的异味,满屋子的垃圾,脏兮兮的地板,连蟑螂都忍受不了。
如愿把CD放进音响里,悲哀庄严的乐声,有一种让人重生的生命力。
巴赫的《马太受难曲》,咏叹着耶稣基督被背叛、逮捕、审判、钉上十字架,又被安葬,再重生的故事。
如愿开始收拾屋子,整整装了四个黑色大塑料袋子的垃圾。
通通扔掉,把思念、煎熬和痛苦,全都一起扔掉。
她跪在地上擦拭着地板,用尽全力地擦拭,擦得手臂酸痛,擦出了整整三桶黑水,直到地板又光洁如新。
屋子干净了,心就清静了。
她洗干净所有的盘子和碗,沥干,收到玻璃柜子里,再把冰箱和柜子里所有的酒都扔掉。
不要再麻醉自己,不要再妄图假装不痛。痛就痛啊,痛又怕什么,谁没痛过呢?难道不是我们从前的痛苦成全了我们后来的自己吗。
她走进浴室里开始清洗自己,洗出来一地的黑水,再把打结的头发洗得柔顺,让浑浊的心再一次恢复天真。
她曾经下定决心,此生什么都不要再去爱了。可是凭什么?好好的一辈子,凭什么因为遇到了一个烂人,就要对一切感到失望?
等她洗干净自己,丢掉所有的垃圾,打开窗户,她一定可以再重新活一次。
如愿走出浴室,地板这时候已经干了,清新的空气从窗子里吹进来,窗上的风铃叮铃铃作响,她深吸一口气,给桌子铺上干净的桌布,把刚刚订购的鲜花插进花瓶里。
CD正好在这时候放到最后一声咏叹曲:
我们匍匐在地,
为墓中的你痛哭流泪:
请你安息吧,安息吧
安息吧,精疲力竭的躯体
这坟墓和这墓碑
将成为所有灵魂的休憩之地,
将温馨地抚慰
每一颗痛苦的心。
23岁这一年,如愿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有欢笑有泪水,去过天堂也见过地狱,每一个女孩子都是这样在疼痛里渐渐长大的。
CHAPTER 14
也许我们都太会隐藏自己的悲伤,最心酸的泪水,最炙热的感情,都藏在心间,小心翼翼地不敢让对方知晓。
坎帕拉没有什么公共交通,再加上管理混乱,堵车的情况很严重,车子在路上堵了一小时,也没怎么移动过。
“要不就随便找一家吃吧。”如愿提议道。
“还是去那家华人餐厅吧,黑人开的餐厅我不放心,不卫生。”
“你不知道,坎帕拉一堵起来五六个小时也是有可能的!那里有一家印度餐馆,去那儿吧!”
顾向阳拿如愿没有办法,只有把车泊到路边,临时换了一家印度餐厅。
等餐的时候两人一言不发,面面相觑,如愿很无奈地说:“不是你来找我的吗,为什么不说话?”
如愿不知道,不是顾向阳不想说,是他舍不得。虽然还是有期待,但是顾向阳心里知道,如愿接受自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他不想说话,怕说完就没得可以再说的了。
如愿晃了晃脑袋,大概是有蚊子,顾向阳立刻把袖子卷起来。
“得了吧,才不咬你呢,你的肉没有我的香。”
顾向阳又笑起来,说:“原来都是咬我的。”
“你变臭了呗!”
顾向阳还是笑,巴不得能每天都被如愿嫌弃一两句,就这样一辈子下去。
见到顾向阳这副模样如愿也是无可奈何,瞪他一样道:“好赖话都听不出来……”
“你还肯跟我说话我就已经很高兴了,骂我,怨我,都好。”
“我才不骂你呢……”如愿垂着眼,平静地说,“我仔细想了想,也没有那么值得生气,算了呗。想想你的职业,你骗我大概也是有苦衷的。”
如愿总是这样,总是用最大的善意去看待别人。她越是这样,顾向阳越是觉得对不起她。
“当年我在做卧底,沈云峰是我的化名,并不是想欺骗你,可是我们有纪律。”
如愿点点头道:“嗯,想到了。顾向阳也是化名吗?”
“不是,是真名。我现在不做卧底工作了。”
“挺好的,做卧底很危险。”如愿想了想又道,“不过现在跑来保护专家也没有多安全就是了……”
“也还好,目前为止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嗯,还是要小心点。”
顾向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来之前他想过许多如愿的反应,她哭了怎么办,她骂他怎么办,她恨他怎么办,她要他滚这辈子都不要见他怎么办……
但是如愿都没有,如愿对待他就像是对待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她越是这样子云淡风轻,他越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本来有千言万语要告诉她,可是真的坐到了她面前,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当年……我并没有别人……只是我准备去执行一项危险的任务,为了不让你以后成为犯罪分子的报复对象,所以才会跟你分手。”
千言万语,最后却落得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如愿准备说话,却噎了噎,停下来,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不直接对我说呢?”她的语调依旧平静,只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我总不会不理解你吧……”
“我不能告诉组织外的人具体的工作。更重要的是那并不是执行完了就能安全的任务,那一伙罪犯报复心很重,我……我们有过很惨痛的教训。所以当时的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分开比较好,免得波及到你。”
“真是的……”如愿挤出一个艰涩的笑容来,开玩笑似的说,“这样一想我该多冤枉啊,白白为了没有的事情伤心了那么久……浪费我的感情。”
顾向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对不起吗,太轻薄了,再重的话也抵不上自己让人家受的苦。
如愿看到顾向阳脸上的神情有些不忍心,何必呢,都过去五年了,何必再彼此伤害一次呢。
“算了,没关系,其实我也能理解你当时为什么那样做。”如愿苦笑起来,无奈地说,“我从前绝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个性,面对感情又天真又幼稚,太炙热了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哪里懂什么保全,退让,遗憾,无奈?你要是跟我实话实说,我百分之百是不会跟你分开的,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非得你使个大招让我死心才行。”如愿忍不住笑起来,自朝着说,“当年也真是个小孩子,凡事都要刨根究底,没意思。”
“你当年很好,现在也很好,怎么都是很好的。”顾向阳凝视着如愿,认真地说,“从前是我没有能力,不能保护你。”
如愿无声的叹息。“算了,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
“你不怪我?”
“我还是个讲道理的人的,站在你的角度看,你的行为无可厚非。我不知道你每天面对的是什么,但是从我自己的工作经验来看,现实总是比想象残酷。你们警察的工作我不清楚,只能想象,但是我相信肯定比我想象里的还要难得多。我相信你的人格,真的,即便当初你的人设是个小混混,但是我还是觉得你有一颗正直真诚的灵魂,否则我也不会跟你在一起。卧底的工作应该很危险吧?按照你的个性,如果不是真的很险峻,你不会伤害我的。既然如此,我何必苦苦相逼呢?仔细一想,我们两个的工作性质,如今还能活生生地坐在一起吃饭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是啊,多少次刀尖舔血,徘徊在生死边缘,他真的想过可能此生都再也见不到她了。
只是顾向阳还是有些惊讶与如愿的宽容和柔和,他知道如愿本性善良温柔,但是他是个罪人,并不配被这样宽容地对待。
“你现在真的变得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