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流之人在哪儿,在哪儿?”《地狱》——但丁·阿利吉耶里
【吾生第一及唯一的粘人内衣模特】
像前四周一样,我醒来时依然精疲力竭。闹钟凌晨4点就响了。丽泽尔让我醒了叫下她,怕万一她的闹钟不顶事儿。结果闹钟还真不顶事儿,打电话也不管用,反倒是吵醒了她的室友,恼火地接了电话。今天我们将离开卡纳维拉尔角,飞往新母港新奥尔良。
飞机上,丽泽尔一直死命抓着我的胳膊,简直要掐出血来了。即便我们落地在达拉斯转机的途中她也没松手。开始我还挺享受,但很快就感觉要窒息了。
“你怕个什么劲?你自己飞去迈阿密不也没事吗。”
“因为,”丽泽尔一面更用力地拽我一面压低声音激动地说,“飞大西洋的时候我和朋友在一起,但这次我是一个人,头一回。”
“那我是啥,炒碎肝吗?你不是一个人。”我答到,“起码我现在被你狠狠抓着呢。话说,你这么小声干什么?”
“我从没这么深入美国过,你说中情局能知道我在这儿吗?”
“这说不清,能被中情局盯上也算人生奇遇了。你没看过电影吗?不,说真的,我们在这儿很安全的。又不是在黑帮地盘上混,再说中情局的秘密监狱都设在其他国家,我们有合理推诿的理由。”
“啥?”
“没事,放心放心,我们现在不吃外国人了,太没品。”
“跟你的笑话似的?看,那边那女的在尾随我们。”
“哦,拜托你,别闹了好么?”
别说,那女的好像真的在跟踪我们。这位女士大约五十岁,身材匀称韵味十足,穿着时髦的黑西装,头发紧紧地梳成一个髻,高盘于头顶。她尾随我们走过整个机场,丽泽尔越抓越紧,指甲直往我肉里插。我不得不承认,这女的身上的”官方”气息着实浓厚。
“嗷嗷!放松点行么?我很娇嫩的,你懂?看,她过来了。挺好,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要!”丽泽尔央求道,“她干嘛非得跟着我?”
“也许我才是她的追逐目标。”我酸酸地说,“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嗯,其实没发生过,但我有这个实力。”
“不不,她就是在看我。你说她是不是同性恋?”
我震惊了,“不知道,为啥?”
“美国就是同性恋之乡。”
“所以呢?”
她径直朝我们走来,向丽泽尔伸出手,我只好轻轻用胳膊肘推了推她。
“你好。”她简练地说,“我叫柯特妮·哈里森。你叫什么,亲爱的?”
“丽泽尔。”
柯特妮薄薄的嘴唇抿出一个微笑,“当然了:是个欧洲姑娘。丽泽尔,你真是个美人,住在美国吗?”
“不,我是个过客。”
“真遗憾。这是我的名片。我是模特公司的星探。你要是想当模特,请随时联系我。”
“模特?”
“对,我们公司给所有大型女士内衣和泳装公司供应模特。你肯定能谋得一席之地。肯定能。”
说完,柯特妮意气风发地大步离开了。
“哈,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成什么了,炒碎肝吗?”
“你怎么老这么说?你很喜欢肝吗?”
“意思是说我被忽略了。安检的胖大姐搜了我两次身,她跟我的互动都比刚才多。不过,我的亲,你该高兴。真的太好了。”
丽泽尔瞪我,眼睛比以前大上四倍。
“哎,别理那个星探。当然,他们老想来烦我,但我跑得快所以拿我没辙。”
望着宏伟的征服号,我连声赞叹。利落而精巧的线条与几何设计、干净而清爽的白漆十分引人注目。船身一侧挂着长约五十英尺的巨型条幅,上书:“欢乐之舟”。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邮轮,与它相比,新奥尔良密西西比河畔上的河滨购物广场就就是个小矮人。它有三个足球场那么长,十三层高,还不算水面下的三层,那儿才是船上最热闹的地方。
“真宏伟啊。”丽泽尔一脸敬畏地吸了口气。
“里面也很不错的,”我评论到,想说个关于尺寸的荤段子,忍住了,“比幻想号漂亮多了。整艘船以映像派为主题,主餐厅叫莫奈,主休息室叫德加。”
我推着丽泽尔赶快上船,因为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女朋友。虽然三个多月没见,但我猜想今天我们不会有多少时间相聚:母港停靠日老是忙得发疯。比安卡已经安排好我俩住一屋,所以起码睡前肯定能见着她!
征服号的I-95和幻想号判若云泥。非但高度矮了许多,宽度也大大缩减。但纵向却增长了两百英尺,让人有种要得幽闭恐惧症的压迫感。征服号虽然庞大,但空间布置相当局促:小房间,窄走廊,矮屋顶。但整艘船排水量却高达十一万吨。
“这次的航线是啥来着?”丽泽尔问。
“七天的航程。”我答到,一边和她一起搜寻事务长办公室,“头两天在海上,然后是大开曼岛,在那里要不靠港换小船上岛。然后停在牙买加,接着是科苏梅尔岛,之后又是两天海航。哈,事务长办公室到了。”
乘务长是船上要人之一。在这种尺寸级别的船上,总会有好几个乘务长,负责统领处理船员的所有相关事务。他们分配房间,发放门卡,并负责处理税务问题。他们也负责保管所有船员的护照。乘务长采集我们的照片制成房门卡,这卡在我们离船的时候也用作身份证明。他是个俊俏又特显年轻的菲律宾小伙子。说实话,亚洲人不显老,他可能已经四十五岁了也说不准呢。
“你的房间是A650,”他对我说,“跟你女朋友一个屋。”
“耶!”
“你的呢,”他转向丽泽尔,“在B甲板,跟另一个今天来的女生一起。你俩可以先把行李放进房间,下午1点跟安全官见面。然后可以从司务长那儿买制服,今天是克拉伦斯当班。他太好认了,是个九英尺高的黑人。过了集结区就是司务长办公室。”
准备工作做完,我们又来到I-95。我在船员餐厅和船员酒吧都瞧了瞧,却不见比安卡,她这个时候估计也在工作吧。赶在午饭前到的客人一般都直接去丽都甲板享用大型自助餐和顶层泳池,我想应该能在那儿找到她。我打算拿到制服就去找找看,现在我没有制服不能进客人区。
我们拽着行李在甲板下狭长的走廊里前行,经过几十个签约上船的男女。像征服号这样大型的邮轮,每周都会发生一些人事变动。走廊空间虽然局促,但却不失整洁,线条设计利落,管线、电路、还有那些幻想号上遍地都是的杂乱物件全都匿而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装潢平整的墙面。暗黄的灯光使周遭事物看上去像消过毒一样不自然。
我很快就找到了房间并把行李一股脑儿扔在地上。虽然之前也见过征服号的房间,但我忘了它们是多么小。不管怎样嘉年华总能在这个和我家衣橱差不多大的空间里设法塞进两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两个衣柜以及一个水槽。那十三寸电视几乎占满了桌面,而比安卡的两个行李箱就塞在桌子下面原来放椅子的位置。我不知道该怎么放自己的箱子,我只知道自己将每晚和行李同床共枕了!地上的空间不足六英尺,没法再做俯卧撑了。
旁边的公共浴室兼厕所的门上,一颗小红灯骄傲地闪着光,说明有人在里面。两对情侣居住在两个房间内,大家共用这些设施,谢天谢地,俩人都很干净。不幸的是,如果站在水槽前,就会挡住衣柜和卫生间的通路。我四下看了看房间,没有发现任何比安卡的私人物品,追逐了她三个月后我依然不能找到任何能引导我的照片或纪念品。接着我才发现了那铺在我床上的内衣,如果我期待着一次挑逗,这愿望显然得到了满足!
丢下行李后,我和丽泽尔又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在下一层甲板找到了她的舱房。虽然我们工作初期都是助理服务员,但我是和女领班同住,因此舱房在A甲板。作为不成文的规定,一般而言,等级越低舱房所层就越低。
我们正为该往哪个方向走争论不休的时候,忽见一个身影缓缓踏下金属梯,步态悠然,情谊绵绵。不用看脸,一见那顺着扶手滑下的手指我就知道是谁了。她极为沉静地跨下楼梯,唇上挂着淘气的坏笑。
比安卡!我终于见到了比安卡!像所有罗马尼亚人一样,她乌发披肩,有种深沉的美;个虽不高,但身姿优雅;面庞白皙圆润,嘴唇丰润诱人。但她真正的魅力在于那优雅的风度和恰如其分的举止,令众人倾倒。比安卡是我认识的女人中最聪明的那个,拥有常人不具备的生活情趣。她为众人所爱,但无人爱她如我深沉。
【薄饼达尔文主义】
比安卡和我紧紧相拥,甚至都不愿松开打个啵儿。
然后她就走了。
比安卡必须赶快跑回丽都甲板的工作岗。因为是偷跑出来见我,她不能离岗太久。生命和感情都不及工作岗来得重要,即便船上有超过三百张的张干净桌子,四十个百无聊赖的服务生,却只有五十名客人需要招呼,你也得坚守岗位。
事实上,那天我的确再没见到比安卡。我和丽泽尔光接受安全培训和入职培训就耗费了数小时。我们找到救生筏,证明自己知道如何手动操控水密门,并且了解垃圾分类规则。接着却又在领取制服这件事上受到了考验。
按标准流程,我们应当在库房获取全部装备。所有东西都得船员自己掏钱,标配是两条裤子、两件正式衬衫、三件休闲衬衫、一件背心、一件正式外套、两条围裙及一个开瓶器。还可以买鞋,但是多数女性愿意穿自己的鞋。由于许多船员没法一次性付清如此大笔的服装购置费,于是通常从他们第一次发的工钱里进行抵扣。
库房不好找,但是更不好找的是司务官。克拉伦斯是特立尼达人,可能没有事务长说的九英尺高,但肯定也有七英尺,且竹竿一样的瘦长身材让他看上去更鹤立鸡群。他不给我们制服,因为我们的文件上没有高级领班丹的签名。
于是我们跑上4号甲板找丹,但他说签文件不是他的事。
于是我们跑下司务办公室,但克拉伦斯却在库房。
于是我们再跑下库房,但克拉伦斯需要用他办公室里的印章。
于是我们跑上他的办公室给他拿印章。
于是我们跑啊跑,终于到了库房,万事俱备,终于可以取制服了。
当然,上述地点遍布全船,所以我俩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拿到制服。
“给。”克拉伦斯对我说,“燕尾礼服衬衫没有你的颈围尺码了,但这件应该能凑合。”
“克拉伦斯,这是十八寸半的领。”
“差不多的。”
“差不多?迈克·泰森也用不着十八寸半的!”
“过几周再来吧,那会儿就有了。”
“那件我还得买吗?”
他只是微笑。
我被安排值午夜自助餐班。这是公认的美差,因为这是唯一两班之间有八小时休息时间的岗位(回母港前除外),我怀疑这种优待是丹的礼仪之举。只有助理服务员才轮值午夜自助餐,所以比安卡只在餐厅负责早餐。这意味着我只能在午餐和晚餐之间的两个小时内跟比安卡见面,而这个时间段又是公认的小睡时间。小睡时段雷打不动,因为连续数月的辛苦工作和每晚仅四小时的睡眠,人的身体总想要更多的休息。
我们住在一起,但每天能清醒见到彼此的时间却不超过十五分钟。
第一次晚餐的准备工作真是叫人手忙脚乱。我完全不知道雷诺阿餐厅里的东西都放在哪儿,并且惊恐地发现我的配餐室只是一个折叠架,上面放着个椭圆托盘,下面放着银器架。我的领头服务员威廉是个寡言少语的中年菲律宾男人。他忙于擦拭并保护自己的银器而无暇顾及我——银器在征服号上被盗的可能性极高。
突然间,有个菲律宾领头服务员毫无征兆地抓过麦克风开始对着它丧心病狂地咳嗽,是那种浑厚、似有浓痰的咳嗽,听着叫人恶心。
“闭嘴!”有人叫到,“细菌你自己留着吧!”
“安东尼奥!要死就死安静点!”
但安东尼奥稀里轰隆唾沫横飞地一直咳到几近晕厥。他的声音经由高档音箱扩散到餐厅每个角落,震颤着一切。全场七十多个服务员被恶心得不行,都本能地捂住嘴。该行为如此荒唐又如此经久不衰以至于大家都忍不住开始狂笑。我好奇地晃晃脑袋:船上条条框框繁杂又严厉,怎么反而容得了这种高达一百二十分贝、长达五分钟的狂咳?
安东尼奥终于停下,喘着气说,“谢谢各位,这是我送给大家的礼物。”
初来乍到我便名声在外了。就在第一天,我着手建立工作岗的时候雷诺阿餐厅的领班召集开会。我没意识到这种指令必需视为军令迅速执行,于是慢慢从阳台晃荡下来,结果发现几十个服务员早已在餐厅中心集合完毕。
领班雷金纳德看着我,眼中带着他特有的恼火又戏谑的神情。我猜他是个易怒的人,但也不放过任何找乐子的机会。这位身形宽阔的德国人头剃得光亮,戴一副小小的无边框眼镜,留一撇略微杂乱的小胡子。令人郁闷的是,他长得很像***战犯海因里希·希姆莱。
“您是要继续高高在上呢,还是来和我们在一起?”
“那必须的!”我大声回答,“我必不做他选!”
莫名地,整个房间爆发出一阵大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蔫头蔫脑乖乖在最近的桌子旁坐下。
“欢迎你加入,那必须的,”他用那极具侵略性的嗓音接话,“你肯定就是那个美国人了,那必须的。话说,你的领子怎么搞的?你是瘦了一百磅还是怎的?”
之后的一周,我不断听到“那必须的”这样,“那必须的”那样。很快我就发现,在雷诺阿只有雷金纳德才能原创笑话,船员们可以跟着重复笑话,但前提是笑果要归功于老板。
由于不久将会承担同样的工作,我认真观察过助理领班。背地里,大家无休止地嘲笑助理领班以及两个女迎宾,但是没有人拿领班雷金纳德和丹开玩笑。他们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