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我的手的手在收紧,握变成了攥。随着突然的几次抖动,紧接着又是狠命地拉拽,几乎将我从长椅上拽了起来。我的胳膊也被带动着颤了起来。我装作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她的脸,看到灿烂的笑容在她的面颊绽放。
“来了来了!”
“在哪儿,妈?”
“那儿!就那儿啊!对面,在商店的前面走着的那个!瞧,他和你庄阿姨一起,还拉着她的手呢。”
“我看得不是很清,你确定那就是他吗?”
“那当然!我确定!怎么会连我亲生儿子都不认得啦?”
来这里花了足足两个多小时:从我们租住的位于罗龙27号小巷深处的小屋,经过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以及漫长的等待之后,我们等着乘坐从亚龙路开来的有轨电车,从维多利亚街转车,到瑞查路,再到波克台门中转车。这样一番长途跋涉之后,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为这次拜访我们准备了很久。确切地说,是母亲准备了很久。她把这件事告诉给我,并批准我可以翘掉当天的课,陪她一同前来。比我大两岁的姐姐不知道是因为考试还是什么的,没能跟我们一起。而爸爸说因为工作上的事非得去圣诞岛。我想也许他是在刻意躲避这件事情。
就这样,我们待在这个公交车站,紧盯着波克台门路对面的一家中药店,哦,错了,是母亲一直在盯着。而我只是在一旁拉着她的手,坐在长椅上,百般无聊地数着那些奔驰而过的卡车。在街对面两个人向我们走来之前,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里待着,等这么久,而不直接去见弟弟——那才是我们这次来的原因。
“我们必须等。”母亲说道。
“等谁?”
“等庄阿姨带他出来让我们看看。”
“什么时候?怎么带来?”
“很快。希望吧。她说她要么会把他带过来,要么就带着他从商店前面走过去。”
“为什么要这样,妈?为什么不直接把他带到我们这儿来呢?”
“因为……”母亲叹了口气,“因为他们不想在他出来的时候看到我们。”
“但是,为什么啊?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看他吗?”
“是啊,但是庄阿姨不希望他看到我们。”
“这是为什么?”
“庄阿姨害怕当他看见我们——或者说看见我的时候,会产生些不好的情绪。”
“什么意思,妈?”
“对你来说的确很难理解,”她开始抽噎,“有时间我再给你解释吧。反正,现在他们才是他的父母,他们有这样做的权利。”对于六岁的我,这的的确确很震撼——我的亲弟弟居然会拥有新的爸爸妈妈。当母亲给我解释后我才明白,比我小四岁的弟弟,已经被“送人”了。他的新父母有他们自己的事业,并且有更好的条件来照顾他,有能力给他更好的生活。而我们需要钱。按照母亲的话说是:“你爸说我们需要这笔钱。”
一个小时前,我们去了马路对面,在那个药店和那对弟弟的新父母聊起了天。准确地说,是母亲和他们聊起了天,我只是坐在一个高凳子上,架起手臂趴在玻璃桌面上,观察着陈列在里面的草本植物和药品。
“孩子怎么样?”寒暄之后,母亲小心翼翼地试着询问弟弟的近况。
“很好。非常好。”那个男人一边说一边点着头。他看起来比爸爸老得多。母亲告诉我,我应该叫他“伯伯”。我觉得他应该就是弟弟的“新爸爸”,就是母亲之前说过的庄叔叔。
“他吃饭怎么样?”
“嗯,非常好,”那女人回答道,她看起来比母亲要老得多得多,她很胖,远谈不上漂亮。她现在成了我的“阿姨”。
“那么牛奶呢,他依旧在喝吗?”
“当然,喝得可多呢。”
“还有睡觉,他晚上睡得好吗?”
“他在我们这里什么都很好的!”那女人瞪了母亲一眼。
“是啊,是啊,一切都很不错,不用担心,”庄叔叔连忙点着头回应,脸上挂着笑。
“那我……可以看看他吗?”
一阵沉默随之弥漫于房间。
庄阿姨扭头望向庄叔叔,庄叔叔也回望着她。之后,他们一起去了商店后面,似乎在那里商议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庄叔叔回到我们这里,对母亲说了一些我既不能听到也不能理解的事情,但是我看着母亲的神情,看得出答案不是她所想得到的。她紧咬着嘴唇,眼眶湿润。当她开始回想她刚刚被告知的现实的情况时,不久前笑容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黯然与悲伤。
母亲有些手足无措,不住地喃喃自语。庄叔叔看起来也有些不太自然。他转头看向庄阿姨寻求答案。而庄阿姨则双手叉腰,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只好再次转向母亲,摇头,并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些什么,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一件要去做的事一样,转身走向商店的后面。
母亲把视线从庄叔叔离去的背影移开,移向庄阿姨。但是她可以看到的也只有庄阿姨的背影。
母亲兀立在那里,像是受难的耶稣,肩膀如同雨后的山坡,向下滑落。她忍住不望向庄叔叔庄阿姨离去的方向,但又总是频频回顾。然而庄叔叔和庄阿姨头也不回。母亲只好扭过头,望着我。那双眼睛原本是充斥着希望与激动,现在却被泪水浸染,母亲的眼神,似乎是在乞求我,希望我能告诉她下一步怎样做。
我走向母亲,拉住她的手,抬头看着她失落也有些惊恐的脸,对她说出我唯一知道的话:
“妈,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她低头看着我,开始说一些事情,但是似乎她的想法又有所改变。过了一会儿,她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另一只手依旧紧握着我。她带着我走出了那个商店,穿过马路,走向公交车站。在那里,我们度过了最后一个小时。
又过了十五分钟,终于,所有的等待都没有白费:一个小孩正站在商店的前面,被一个胖女人牵着走在路上。我无法认出他是不是我的弟弟,但是母亲似乎清楚无疑地知道他是谁。她冲到前面的公共汽车站,把我丢在后面,似乎想要再次穿过马路。但是她停在了马路的边缘,紧紧地抓住栏杆,俯下身子,似乎想要尽力看得更清楚一些。与此同时,一阵低沉的抽泣声开始从公交车站传来。
街对面,女人和孩子走到了店前面的人行道上,他们转过身,走向相反的方向,到达另一端,然后转身,到达街道的中心,走进药店,就这样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就这样,这次探望结束了,快的得如同刚刚开始。
母亲仍然不想走,背对着我,扶着栏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他们消失很久后,母亲依然站在那里。呜咽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她垂着肩全身颤抖着,随后呜咽声变成了一段长而连续的哀号。
我跑向她,勉强用我的双臂环抱住母亲的腰,把我的头埋在她颤抖的背部。我可以看见她那灰色棉质的衣袖已经湿了一片。当她再次举起手,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双臂的颤抖渐渐平息了。我听见她喘着粗气,转向我,低头看着我,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好了我们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几个月后,我,母亲还有姐姐坐着一辆出租车前往一个马来西亚柔佛州的一个叫巴图巴赫的地方。这是一次很长的旅行,比之前我参加的任何旅行都长。我们乘坐的出租车和当时其它的出租车一样,没有空调,经常在警察检查点停下来。我们走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早上终于抵达我叔叔所居住的一个村落的房子前。那是我的亲叔叔。到达之后,姐姐和我已经疲倦至极。
但是母亲一点都没有疲惫的样子,而是充满了活力。她第一个冲下出租车,跑向那群迎接我们的人,跪在地上环抱起一个男孩。那个男孩看起来比我小很多。他看起来和我有些相像。母亲抱着他,在他的两个脸颊上各亲了一口,他看起来有些困惑也不太舒服,像是马上要哭出来。他想要挣脱母亲的怀抱,但是母亲十分激动,太全神贯注而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继续拥吻他,充满喜悦和满足感地叫着:“金灿!金灿!”
从那天早上以后,我们度过了几天美好的时光。我和姐姐都不需要去上学。我们还有两个堂哥陪我们一起在这广阔的村落围居区玩儿。叔母是一位善良慷慨的女主人,同时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厨子。我们每一顿饭都能吃到筋道美味可口的当地特色牛肉丸。堂哥们告诉我,叔父是巴图巴赫最了不起的牛肉丸厨师。
母亲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她忙于陪伴金灿,几乎忘记了我和姐姐——这么说并不是想要抱怨。随着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变长,弟弟似乎逐渐地丢掉了最初的羞怯和不适。他甚至开始加入我们,和我们一起游戏。
在那次奇怪的探望之后,虽然我觉得弟弟出现在如此偏远的地方很蹊跷,但也没有对这件事情想太多。我玩得很开心,也很高兴看到母亲如此的高兴,以至于都记不起之前母亲在波克台门街上的那绝望无助的表情。
我也没有问爸爸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我已经习惯了父亲经常性的出差,来“赚钱养家”。
一天夜晚,当母亲安置完三个小孩,开始睡觉后,或者说,看似睡着以后,我可以听到一些悄悄的低语声从我们旁边的屋子里传来。那时我只是睡得很浅。尽管隔了一层厚木板墙,但我还是能模糊地听到一些旁边屋子里对话的片段。我想我听到有人说:“金灿必须回道他的养父母家里。还有,钱已经付了”。我听到另一个声音说:“钱不是早就付过了吗?”“是的。”我能辨认出那压低的声音是姑姑的,“但这钱是付的这一次的啊。”
听到这段对话的两天后,母亲,姐姐还有我回到了我们新加坡的家。当我向母亲问起金灿时,她只是用非常沮丧的语气告诉我,金灿该回到庄叔叔和庄阿姨家了。
几个周过去后,母亲和我再次来到波克台门街。当我来到那一排商店门口,我们发现那家药店关门了。我们轻敲着门,但没有回应。一个听见声音出门查看的邻居告诉我们这家人几周前匆忙地离开了,连个转寄地址也没留下。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弟弟。我也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