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黑。
好冷。
她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的脸嵌在方向盘和驾驶杆的中间。她在哪儿?为什么她没有系上自己的安全带?
她的四周尽是尖利可怕的噪音。
从喇叭上挪开,蠢货。离开车子然后拦下一个路人求救。
冷不丁地她便站到了车外。除却冬天寒风特有的呼啸,夜晚已然变得全然静谧,然而没有一丝微风使她身体寒冷,也无风扰乱鹅毛大雪的落下,那手掌大的雪花静静地落在路上,使道路光滑无比。
卡茜咒骂自己的糊涂。虽然当时只是在开玩笑,但是她究竟[1]着了什么魔才把车子瞄准了这棵古树?
好吧,所以她那时候并没有开玩笑。当时她是就这么想的,但之后她改变了想法。稍稍改变了想法……事实上,她并不确定她当时的意图。那股冲动受情绪驱使,一闪而过的求死想法从绝望和愤怒中诞生了。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试着打电话,但屏幕亮起时她的iPhone一格信号都没有。
好吧。这条路上有很多房子。在变窄绕过池塘的马路前方,街上就排列着住宅,她只需往后走个几百码。她把双手塞到了口袋里,但让她惊讶的是她并不真的感到寒冷。她敲了她遇到的第一家的门,但当一个男人来应门时,他的目光却直直地穿过了她,好似她不在那儿一般。
“谁啊,亲爱的?”房内一个女人喊到。
“我谁都没瞧见,”男人直视着卡茜所在的位置。
“肯定只是邻居家的孩子的恶作剧,”女人说道。“也许是圣诞节唱圣歌的人?”
男人眯起眼睛看向卡茜站着的地方。
“我没看见雪地上有脚印,”男人说道。他耸了耸肩,关上了外层的玻璃大门。“肯定是电气系统又出故障了。”
他在卡茜面前摔上了门,就跟毛里西奥做过的一样。
搞什么?他们看不到她需要帮助吗?她依稀记得自己的头撞到了挡风玻璃上,于是擦了擦额头想看看有没有血之类的东西,但她的额头并不疼,而且她也没有看到任何血迹。
她踩着积雪前往下一家住户,同样的事情却再次上演,后一家也是,第四家也一样。她抱着能招停什么人的希望走回车子,周身不住地颤抖。这战栗不是因为冷,而是源自一种汹涌而来的恐惧感。总有人会路过的。虽然法默斯维尔路不是什么繁忙的路段,但通常也会有一些车流,即使现在是平安夜。
她在车边停下瞥向车内,想取回她的手提包。倒在方向盘上的是……她自己?
“噢,见鬼,”卡茜说道。“那是我。”
她想把她自己摇醒,但她的身体没有动。她的……身体。哦,完了!她不再栖身于自己的身体里了!
她朝着自己喊叫,想把自己叫醒,她试着让自己动起来,但这毫无用处。她最终还是干了这事,过去世界吵闹到逼得她几次割腕,但自己总是不能坚持到底。死亡。她终于死了。然而糟糕的是,引领她前往光明的通道没有出现,张开双臂欢迎她的基督没有出现,故去的亲人也没有出现,他们原该在一个白色的大房间里等待,渴望着迎接她、欢迎她回归家庭。
难道她是因为刚刚的自杀而被隔绝在天堂之外吗?也不算是彻头彻尾的自杀。好吧,也许她就是自杀了。她并不十分确定。在开着福特金牛冲向那棵古老的山毛榉时,她并没有真正思考过死亡意味着什么。她想到的只是,那些前来窥探她棺材的人们会告诉她母亲,她看起来是多么的安详,而他们又都是多么应该心存感激,因为她现在已经去往一个更好的地方了。
她早前就注意到的呼啸的风声变得更大了,就好像一只庞大又饥饿的动物,吠叫着讨食。这才不是她心中那个更好的地方。她蜷起双臂环抱着自己,即使她已不能再感知到寒冷了。
“现在该怎么办?”她朝着毫无星光的天空喊叫。唯一回答她的只有无声无息的风和雪花落地前,那濒死时沉默的碎裂声。
某种听起来像是鸽子着陆的沙沙响动——不过比鸽子更大,大得多了——把她的注意力转向天空。一个庞大的深色轮廓朝着地面降下,他靠着一双巨大的翅膀浮在空中,那翅膀甚至比她的车子还要大。她母亲的朋友在浴室里挂着天使的画像,还配有镶着镜框的祷文,以此来得到灵魂指引或是诸如脉轮颜色和‘我’存在之类的新时代废话,而他同那些没用画像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像。
那个天使从头到脚穿的都是黑色,他的深色翅膀在街灯下闪烁着近乎紫色的光芒。他足蹬一双缀有很多金属扣的黑色皮质工程靴(飞车党的最爱),身穿紧身黑色皮裤和黑色T恤,T恤包裹下肌肉健硕的胸膛会让阿伯克龙比[2]的男模都黯然失色。他的短发和他的翅膀一样颜色暗深,黑色剑眉下那双前所未见的紫罗兰色双眸正用洞悉一切的目光凝视着她,他的睫毛又长又密,好似画着哥特式眼线一般,尽管她很确定那效果是纯天然的。
他的腕上戴着镶着尖锐铬钉的黑色皮护腕,皮枪带低挂在他的窄臀边。像老的意式美国西部片里的那些枪手一般,他的胸膛上两条弹链交叉成十字,但那里面并不是子弹,而是星状投镖[3]和许多细长的银刀。她一开始猜测那把用皮绳系在他大腿边的枪是把彩弹球枪,但从系在另一面的那把剑类推,她意识到那把枪可能是把真家伙。
她等着他说一些深奥的宣言,例如“万福卡茜,你充满圣宠”[4]之类的,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仿佛她是某种异常的怪物。
“嗯……你好?”卡茜怯怯地向他微微挥手。
“你好,”天使回答道。
他没动,甚至都没展开双翼或是做些有天使样子的动作——她一直觉得天使应该那样表现。他只是……盯着她。
“你来这儿是来带我上天堂吗,”卡茜终于问了出来。
天使还是继续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或者,嗯……你知道……”卡茜继续说道。她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雪,尽管没法逼自己说出来,但她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清楚了:“或是带我下地狱,因为我刚刚自杀了。”
天使将翅膀收拢在后背,但没有回答她。他只是高深莫测地凝视着她,这让她感觉他那目光透彻的紫罗兰色双眼能够看穿自己。谁知道呢,也许他真的能够看穿她呢?毕竟她现在只不过是个鬼魂。
“呃……你是来这儿帮我的?”
天使直起了身子。
“不,”他说。“我只是碰巧从你头顶飞过,然后听到了某个蠢蛋在大叫‘现在该怎么办。’”
他瞥了一眼车子的她,或者更精确地说,是她还倒在方向盘上的身体。
“你不是死亡天使之类的吧?是吗?”
天使耸了耸肩。“和其他天使没什么两样,我猜。”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来这儿指引我去天堂的?”
天使又耸了耸肩。“不是我的工作。”
“那么,是谁的工作?”
“不是我的,”天使说。“这轮不到我操心。”他看向远方,就好像他的约会要迟到了一般,然后张开双翼准备离开。
“等等!”卡茜跳到他面前。“求你了!告诉我该怎么做?”
天使四处环顾了一下。
“你该走到光里,这样她就能回收你的意识,再放到新的身体里。”
“我还以为我要到天堂去?”
天使扑哧一声笑了,就好像他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言论。
“天堂并不存在,小鬼。人只有此世,之后是两世之间短暂的滞留,接着就进入了下一世去犯你这一世犯过的同样糟糕的错误,轮回往复,直到你弄明白你一直以来到底错在哪儿了为止。”
“你是说神不存在?”
“神?”天使笑道。“神可多了去了,小鬼。可没有哪位有空来手把手照顾你这个刚刚故意开车撞树的小屁孩。”
“你刚才在看我!”卡茜惊叫道。“你是我的守护天使吗?”
“才没有守护天使这种东西,小鬼。”
天使绷了绷自己的肌肉,然后盯着自己的手,好像很无聊的样子。说实话,这个天使可比毛里西奥身材好多了。她的心里窜过一个不规矩的想法。也许……
“别做梦了,小鬼,”天使面带嫌恶看向她。“就算我没,嗯,比你大了几千岁,我也死都不会看上一个脑袋不太清楚的小鬼。”
喔,糟糕,他会读心术。
“我以为天使应该是以安抚生灵为己任的?”
天使大笑起来,那是一种令人不愉快的沙哑声音。“你已经死了,小鬼。记得吗?”
卡茜怒视着他。“你是个堕天使吧?”
天使笑得更欢了。这让她想起大学里橄榄球运动员们捉弄别人之后组团嘲笑他们的情形。
“听着,小鬼,”天使说道。“我不是来拯救你的,也不是堕天使。而且即使你没死,这也不是什么恶心的超自然罗曼史——某个从天而降的热辣天使将你从超无聊又沉闷的凡人生活中救出来。你……已经死了。你会没命,是因为你开车撞到了树上。”他耸了耸肩。“事已至此,所以还是做个乖女孩,走到光里去吧。我今天本来就过得不怎么样,送走了你,就能继续动身了。”
“什么光?”
“你死了之后应该会看到的光,”天使说。“你应该跟着那道光到回收站里去,这样那位女士就能把你打扫干净,给你分配一个新的身体,再让一切从头来过。”
“再来一次?”
“是啊,”天使说。“生活就像上高中。你挂科了,所以那位女士就会让你一次又一次地复读,直到你学到了教训,然后才能毕业。”
“毕了业去哪儿?”卡茜问道。
天使耸了耸肩。“考倒我了。我不是人类,所以我没有你们这种麻烦。”
卡茜知道她不该发火的,她都死了呢,不过她还是生气了,该死的!这个人……天使……管他自以为是什么东西呢,他以为他是谁?上帝的恩赐吗?
“有没有人说过你就是个发光的混蛋?”卡茜朝着他大喊。
天使朝她笑了起来。“罪名成立。”
“你叫什么名字,天使?”
“就一个死掉的女孩而言,你的胆子够大的。”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卡茜恶狠狠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耶利米尔,”天使假意模仿朝臣在女王御前那样鞠了鞠躬。“为你效劳,夫人。”
“我不是个夫人,”卡茜说。“我只是卡茜。一个女孩。”
“很高兴遇见你,卡茜,”耶利米尔说道。他假装看了一眼手表,虽然显而易见,他的铆钉护腕下没戴手表。“好了,如果你不介意,卡茜,我今晚有些忙。所以你就像个乖女孩那样一溜烟地跑到光里去好吗,这样我就能继续过我的夜晚了。”
“我一直在讲我没看见光啊,”卡茜说。“只有黑暗。和那可怕的嗥鸣。”
耶利米尔皱了皱眉。
“你说你听到了嗥鸣?”耶利米尔问道。
“是啊,”卡茜说。“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变得速度很快。”
“这可不妙,”耶利米尔说,他之前的嘲弄的笑容消失了。
一股恐惧感从卡茜的胃里泛了起来。
“那是什么意思?”
“那意味着‘虚无’要来带走你,”耶利米尔说道。
“虚无?”
“是啊,”耶利米尔说。“你看,是这样的:在初始的时候天地间只有‘虚无’,然后一些疯狂的母神们将奇点炸成了碎片,后来嘛就有了两位神明用凡人的生命下象棋。”
“《圣经》里可不是这么教的,”卡茜说道。
“怎么你现在是个《圣经》方面的专家咯?”
“我可没说过我是《圣经》专家。”
“太好了,”耶利米尔说。“因为里面一半是错的,而另一半在翻译了那么多次后,已经没人能弄清楚它究竟指的是什么了。”
卡茜被吓了一跳,天使傲慢地把《圣经》不放在眼里,她可是从出生起就被教导要谨守《圣经》,把书中的一字一句都奉为真理……哪怕她从来都没相信那是真的。好吧,所以根据天使的话说,那书一半是真的,那可比她之前以为的多了50%呢。那么,哪半部分是真的呢?还有它过去的翻译到底有多烂?会比她在高中最后一个学期的西班牙语课上得到的D减还烂吗?
“你不是我预想中天使的样子,”卡茜说道。
“你预想的是什么样?”耶利米尔给她摆出了一副苦思冥想的愁容。“白色长袍和自带竖琴配乐?”
“不是,好吧,是的,差不多,也许吧,”卡茜说。“至少……不是……你这样的。”
耶利米尔抬头看了会儿飘落的雪花,然后扭头打量着他们的四周。
“你确定没有看见光,小鬼?”耶利米尔问道。
“啥都没有。”
耶利米尔深色的羽毛沙沙作响。卡茜盯着他的双翼,但无论她用多大劲掐自己,也无法让它们消失——如果没有翅膀,他就是个正常无比、身材火辣的高个儿哥特范儿小伙子。要是她之前就知道,在她呆呆注视着割腕刀片和药片,希望自己有胆子结束生命的时候,另一端的世界有个像他一样的人等着,她大概会早一些了结自己。
“别幻想拍我的翅膀了,开始琢磨你该怎么把自己从这儿弄走吧,小鬼,”耶利米尔说。天使糟糕至极的态度消失了。“像你这样的鬼魂?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某些邪恶的东西抓住吸干,然后就烟消云散了。”
“我还以为你说过天堂不存在呢?”卡茜问道。
“我是说过,”耶利米尔蓝色的眼睛露出焦虑。“但我可没说过世上没有地狱。”
注释:
[1]译注:原文的“In hell”是个双关语,有究竟和地狱的含义。
[2]译注:美国著名男装品牌。
[3]译注:原文为“throwing stars”,即death star,除了星状掷镖外还有天罚之意。
[4]译注:源自《圣母祷词》“Hail Mary,full of Grace”(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