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当天晚上开始到第二天早晨，艾娃都在质疑自己神志是否正常。她整晚辗转反侧，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她跟马特奥晚上见面的情景。十年后再次见到他让艾娃很震惊。他现在长大了，她也是，但归根结底，两人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两人间的情愫也一如既往，至少在她心里是如此。马特奥·奥尔特加浑身上下散发着性感的气息，让她感到腿软。很显然，他温暖的微笑和绅士的举止也让她的意志变得不够坚定了，艾娃答应第二天一大早去位于米勒大道的房子那儿跟他见面。但是他已经提醒过，他过去不只是想看看房子而已。
他说他有个提议，但不肯多说。他说要艾娃答应再见他，才愿意告诉艾娃是什么。
第二天早上，艾娃出门了，打算去看看房子，也听一听他的提议。难道马特奥想分期租赁而不是直接购买？那他昨晚怎么不说呢？不对，如果是那样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找房产经纪呢？她摇摇头，他有别的事情，但到底是什么呢？
艾娃把敞篷车从中央大道拐出来开上米勒大道。她尽情欣赏着这熟悉的街道，道路两旁的房子整齐地排列着。变化太大了，好多人家的房子都重新修葺或者美化过，还有许多房子被卖给了新住户，但这里仍然给她一种家的感觉。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她放慢了车速。
她熄灭引擎，看了看房子周围。物业公司很尽责，房子各方面都打理得非常好，可是房子周围仍弥漫着孤独的气息。她把头靠在汽车座椅上，任回忆朝自己袭来。
“早上好，阳光小美女。”
艾娃被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哦，马特奥，你吓死我了。”她抬起头看他。只见马特奥站在她引擎盖旁，双手叉在胸前，上身穿红色POLO衫，上面还印着当地小学的名字，下身穿了条卡其色的斜纹棉布休闲裤。他看起来神清气爽，充满活力，潇洒自在。“你刚叫我阳光小美女？”
他咧嘴一笑。“被发现了。我一到早晨就神清气爽。”他帮她打开车门，她从车里下来。
艾娃穿着比较随意，明黄色田园风格衬衣搭配白色紧身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科迪斯[1]帆布鞋。艾娃并不清楚目前房子的情况如何，看来她是多虑了。从外观看，房子被打理得很好，她不必担心踏入房子会被灰尘淹没。被痛苦记忆淹没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她抬头看看马特奥，“好了，我来了，你的提议是什么？”
他咧嘴一笑。
她怎么忘得了那酒窝呢？
“抱歉，我必须吃了早饭才谈生意。这是我的个人准则。”他转身向门廊台阶走去，停了一下，向她招手让她也过来。
艾娃在后面注视了他片刻，马特奥·奥尔特加真的太……太自信了。自信又自制，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她本应该回到车里开回办公室开始一天的正常生活，但只是看到他为她开门，她就妥协了。那就先吃早饭吧。
她跟着他，却在门口犹豫了。一想到要回到儿时的家里，她突然惊恐不已。是“儿时住的房子”，她纠正自己说。那只是一栋房子，不是家了。她深吸一口气，迈了进去。
艾娃站在马特奥身边四处张望，从狭小的门口就能看到客厅。她左右看看，走廊通往两间卧室。她感觉双腿沉重，但还是强迫自己去了那两间卧室。她自己的卧室仍然是十岁那年粉刷的淡紫色，墙壁的颜色有些淡了，却满载着她的回忆。她仿佛又看到那个记忆中的女孩躺在床上，手边总是放着一摞书。在她青少年时期，她花了多少时间读书，又读了多少书呢？妈妈去上班的时候，就是这些书陪伴着她。她不禁叹了口气。
“艾娃，你没事吧？”马特奥问。
她抬眼看看他，很感激他此时的平和温柔。她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好，”他说道。“我不知道让你回来对你来说会有多艰难。”他将手轻轻放在她背上，以示安慰，“去你妈妈的卧室看看会不会太为难？”
她摇摇头，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马特奥很理解，对此她一点都不奇怪。在艾娃妈妈生病期间，奥尔特加一家人给予了她们巨大的帮助。她妈妈去世后的几年，艾娃经常会想，如果没有善良的奥尔特加一家人的帮助，她该怎么熬过那段痛苦的岁月。
马特奥向前一步打开主卧的门，又往后站了站，给她让路。艾娃深吸口气，迈进了妈妈的房间。
清晨的阳光被百叶窗挡在外面，艾娃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屋里的昏暗。跟其他房间一样，这间也是空空如也，没有家具，也没有丝毫哀伤，这倒让艾娃松了口气，但同时又对过去深深地怀念起来。她料到自己会被回忆填满，但意外之外的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看到妈妈以前的房间，并没有感觉是妈妈最后在世几个月住的那间病房，她觉得宽慰很多。那时候，这里并不像一个家，而像个临终的安养院，而现在，这里就只是一处没人住的房产了。此刻，她仿佛卸下了一直背在身上的重担。
她冲马特奥笑笑，“看着都挺好的，真干净，打理得很好。”
“西尔维娅姑姑和奥斯卡姑父一直在照看这里。即便是院子里的刺木或棕榈树歪了，他们也会打电话叫物业公司来修整的。”
艾娃感激地微笑，“请代我谢谢他们。”
马特奥注视她好一会儿，“你可以亲自去谢谢他们，他们依然是你的邻居。”
艾娃摇摇头，“不是了，我已经不住这里了。”她感觉自己需要一些喘息的空间，便走到了厨房。这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跟原来一样干净整洁。比起自己的小公寓，这里虽然有点过时，但是十多年过去了，这样已经是很好。
“过来坐下吃早餐吧，艾娃。”马特奥就站在她身后，浑身散发着让她羡慕的自信气息。他对一切都那么有把握，对任何事都能泰然处之，一贯如此。
“可这里连张桌子都没有，”刚说完一转身，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那里放着一个折叠式小餐桌，两张折椅相对放在桌子两边，桌子中间还摆着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新鲜的白色雏菊。桌子上还有一对鲜红色塑料盘和塑料杯，旁边摆着白色塑料餐具和红白格子图案的餐巾纸。她指指桌子，“这是怎么回事？”
“早餐啊，”马特奥一边说，一边帮她把折椅拉出来，像个高级餐厅的领班一样。“我想你应该饿了。”
她确实饿了，但这不是重点。既然他没有以约会的名义约她出来，就不能让他走约会的路数。昨晚就是这样，跟他越聊越舒服，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竟察觉不到。但她清楚绝不能任由他这样。“你不用去学校吗？”她问道，“我好像听到哪里的上课铃响了。”
他大笑，“就算是校长也是被允许偶尔迟到一次的。艾娃，我们学校的员工都很棒，他们会照顾好我的孩子们的。”
“你的孩子们？”她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惊讶，“抱歉，我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他昨晚吃饭的时候根本没提过自己有妻子，或是前妻以及孩子。
“不是，我没有结婚，也没孩子，反正现在还没有。”他又把折椅拉了拉，示意她坐下，“我说的是我的学生们，他们都是好孩子。不管是跟孩子们，老师们，还是家长们，都相处得很好。”
艾娃一边听，一边看马特奥把盘子上的铝箔纸拿下来。盘子里有一片法式乳蛋饼和一些新鲜水果。她突然觉得很饿，这让艾娃很讶异。即便艾娃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见自己，想对自己说什么，看到马特奥这样用心准备早餐，她已经十分感激。突然，她意识到一个问题：“马特奥，你怎么会有钥匙的？”
他坐在她对面说，“你的房产经纪给我的。”
艾娃眉毛向上一挑，杰茜应该先知会她一声的，把房子钥匙给一个潜在买家，怎么说也不符合常规吧？也许马特奥·奥尔特加太有魅力了，杰茜也无法抵挡，所以破例了。她晚些时候得去问问她。
“喝点果汁吧。”马特奥把果汁倒进红色塑料杯里递给她，“还是你想喝点咖啡？”
艾娃看看果汁和早餐，又看看雏菊，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直盯着马特奥充满暖意的棕色眼睛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他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想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她刚想说什么，他又抬起手道：“不要打断我。”
艾娃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不管他说什么，她都听他说完。马特奥姓奥尔特加，回来这里也让她想起奥尔特加一家人在她青少年时期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这是她欠他们的。“我洗耳恭听。”
***
艾娃现在终于要全神贯注倾听，这反而让马特奥紧张万分。之前想到要这样接近她时，一切仿佛很自然，很简单。现在却不然了。
“马特奥，”艾娃开口问，“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想让你帮个忙，”他咬紧嘴唇，这个时候已经没有退路了，“我想结婚。”
艾娃靠向椅背，“结婚？那恭喜你了。”
他挠挠头，“不是真结婚，就算要结婚，但那也得等她答应我之后。”
“所以你见我是为了这房子？”
“不是为了房子，艾娃，是为了我们。”
她眼睛睁得老大，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知道她又要反对，赶紧打断她接着说。
“艾娃，我爷爷病了，是癌症。”
听到他的话，本来很沮丧的艾娃，脸上现出怜悯的神色。
“马特奥，很抱歉，真的。昨晚你说他身体不太好，我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伸手越过桌子握住他的手，令他感到一股暖流流遍全身，这让他更有勇气继续说下去。“我们都很难过，艾娃，真不敢想象他走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她点点头，她能体会得到。好像他们都是悲伤俱乐部的成员，他们爱的人都死于癌症。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想减轻自己心里的痛苦，却无济于事。“癌症已经到了晚期，爷爷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了。”
“他人在哪里？”艾娃问道，低沉的声音里满是同情，“已经搬去临终安养院了吗？”
他摇摇头，“没有，他在家里，就住在西尔维娅姑姑家隔壁。他想尽量在家里多待些日子。”
她点点头，很理解地看着他，“跟我妈妈一样。”
他俩静静地坐着，艾娃听到爷爷的消息后能够露出同情的表情，这让他很感激。但是对于接下来要说的话，他还是没把握。
“马特奥，”艾娃说道，“听我说，我知道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跟你的未婚妻希望尽快搬进来，离你爷爷近一点，我完全明白。”
“真的？”
“当然，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们尽快把手续办完，在这期间，如果你们要搬进来，也随时欢迎。”
马特奥微笑着攥了攥她的手，“谢谢你的理解，爷爷知道我们住这么近，肯定会很开心的。你没看到我跟他说我订婚了的时候，他有多高兴。他那喜悦之情真是溢于言表，他说他的梦想成真了。”
艾娃点点头，“在他最后有限的生命里，看着你跟新婚妻子开始新的人生旅程，最好不过了。”
“太感谢了，艾娃。”马特奥站起来，依然握着她的手，他喜欢握着她手的感觉，“接下来就是要告诉我的未婚妻我们要搬进来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她说，“那你给她打电话吧，我回避一下。”
“不，不用回避。”他又靠近艾娃一点，握着她的双手说道，“艾娃，是我们要搬进来。”
她抬起头盯着他，难以置信，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说什么？”
机不可失，马特奥深吸一口气，说：“艾娃，嫁给我吧？”
注释：
[1]科迪斯（Keds）美国的运动品牌，于1916年创立，目前已成为世界最老的运动品牌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