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妈妈……我只是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你们……想知道……哦,上帝啊,当然你可能没在家……但是——嗨,爸爸,如果你还在那边的话,接电话吧……妈妈?爸爸在吗?接电话吧!好吧,我会打给妈妈的办公室……再见,爱你们!”
詹妮拨打了父母家的电话,留下一连串杂乱无章的电话录音。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感袭来,使她坐立不安,她大声喊道。“爸爸,你到底在哪里?”然后,就在那一秒,她抓住自己的手,用力地砸向自己的头。“哦,天哪,你这个白痴,——你真的是一个大白痴!今天是周五,爸爸要去做演讲——他们此刻已经在酒店了——”然后她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要惊慌!爸爸是不会自杀的!”
詹妮喘了口气,很快便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出自于自己的口中。自杀!她不敢想象她对爸爸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爸爸是永远都不会那样做的。”
但是上次回家,爸爸却与之前完全不同了。当她在门口和妈妈拥抱道别的时候,爸爸只是坐在轮椅上背对着她。当她跟爸爸说“再见,爸爸,爱你!”的时候,他居然都没有转过身,只是挥了挥手。
爸爸一直都很重视对别人的问候,包括“你好”和“再见”。他总是教她,“注意眼神交流,小石头。请不要就这样走进家门然后直接走进了房间,都不和我们面对面问候。他总是不停地提醒她,当家里来客人的时候,需要放下手上的事情,去欢迎客人,而当客人离开的时候,也需要走到门口去挥手告别,直到看不到对方为止。
为什么?为什么那天我没有走回到客厅,看着他的眼睛,拥抱他,或者甚至于我还应该惩罚他,就像之前我没有走到门口去跟客人道别时他惩罚我一样。
詹妮的眼睛又扫到了地板上那封信,她捡起来看到爸爸写的最后一行字“张开所有的怀抱……”他所有的怀抱指的是什么?会是什么呢?她想知道。看着桌上的红色日记本,恐慌再一次席卷了全身。她回想起上次和妈妈在晚餐时分的谈话,当时妈妈谈及到爸爸将在妈妈公司的活动中做演讲的事情。
当时詹妮看了眼爸爸,却看到他空洞的表情,于是她笑着说道:“很棒,爸爸!”罗伯特只是点了点头,嘲讽地叹息了一声,“是的,很棒!”然后便推着轮椅从餐桌上离开去到了客厅。
詹妮弯下身子对妈妈低声说道:“真的吗?妈妈,我的意思是,你觉得爸爸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莫妮卡迅速把手指头放在嘴边,“嘘!”然后她马上换了个话题,带着女儿来到后面的卧室,给女儿展示她新买的衣服,这是她为了出席公司的活动而专门购买的。
一走进卧室,妈妈关上了房门,背靠着门。
“詹,我不是想要吓唬你,但是我开始担心你爸爸了。他不让我今晚就告诉你,但是他刚发现,如果他的左腿在接下来的两周内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他可能会失去它。”
“哦,天哪,妈妈,我不知道!哦,我真是一个白痴!我还在那里问爸爸什么时候可以拿掉石膏,然后有一条新的腿,那样我们就又可以重新开始奔跑了。”
“没关系,亲爱的,你之前并不知道。”
“妈妈,你认为爸爸已经准备好了去做这件事情吗?——关于这个演讲……你知道的。”
“亲爱的,你爸爸需要别的一些事情来转移一下注意力,而不是——,你看,他需要做一些事情,詹,他好像每天都在——我不知道,变得越来越……失落。”
“但是,妈妈,他想去做吗?”
“我不知道,詹,他几乎都不怎么跟我说话。但是,我们公司这个展示会是在事故发生几个月以前就已经计划好了的。你爸爸他推掉了所有的事情,——所有他工作上的事情、任何会议。他现在也不回任何人的电话……但是,这个……这个演讲,尽管他的行为告诉我们他不是很想做,但是他还没有明确说不做。他仍然看到我在为这个事情做计划和商谈,他没有真正阻止过我。
莫妮卡使劲揉搓了一下她的双眼,然后靠近女儿坐在床边。
“他有太多东西和大家分享。你爸爸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詹。他需要再一次感知到这个事实。也许他能够谈一下他登山的经历,也许这会给他注入新的激情。许多人依靠讲述登山经历得以生存,你知道……”
詹妮满眼好奇和惊讶地盯着妈妈,微微地点了点头。
“詹妮,你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呢?”
“你知道,妈妈,我之前从未听你用过“激情”这个词。爸爸在形容他登山的时候总是会用到这个词。”
“我不用它,并不表示我不能理解它啊。”
莫妮卡俯下身子,摸了摸女儿的腿,“哦,宝贝……我……对于以前你爸爸登山回来后我和他相处的方式,我真的很后悔。我很高兴他能回来,但是对他的离开我又有点怨恨。
“我知道,妈妈,这不难看出来。”
“我在很多方面都做得不对,詹,我现在为自己感觉羞愧。不要误会,当你爸爸去登山的时候,生活真的很不容易。当他回来的时候,我又感觉很难和他相处。我总是需要好几周的时间才能原谅他撇下我们……但是现在,詹,我想登山是唯一可以帮助到他的东西了。”
“没事的,妈妈。”詹妮拍了拍妈妈的手说道。
“但是,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莫妮卡说着,将一只手放在女儿的面颊上,温柔地把詹妮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听着,詹妮,我需要你回来,尽力鼓励你的父亲去做这件事情。他会听你的,他需要听到你对这件事情的意见。”
詹妮站起身,然后向妈妈报以一个大大的微笑,好像在说“我想到办法了”。詹妮有很多次和爸爸交流的经历,而且她都能说服爸爸去做她想让他去做的事情。就像在她14岁的时候,她能够让爸爸去说服妈妈同意她和她最要好的朋友一家子去游览迪士尼乐园一样。
“我试一下,妈妈。”
莫妮卡伸出手,用全部的力气紧紧搂住女儿。
“爸爸真的很幸运,因为有你,妈妈。”
莫妮卡需要从女儿那里听到这样的话。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绝对算得上是这个家庭希望的支柱。从在加德满都的诊所里看到丈夫躺在床上的第一眼开始,她没有踌躇过,甚至于第一次换床单时,她看见丈夫那苍白的、完全粉碎且无法辨认的腿时,她依旧保持乐观。即便是今天,和一个伤害人的怪物同居一室,而且这个怪物分明是占据了她曾经了解、曾对自己关爱有加的丈夫的躯壳,莫妮卡也都没有说过一句丧气话,也没有让自己感觉被这一切击败。
但是在女儿的臂弯里,莫妮卡满怀希望的盔甲终于崩溃了,这个战神一样的妻子和母亲,第一次失声痛哭。
詹妮搂着妈妈不停地说:“我爱你,妈妈,我爱你。”
几分钟以后,莫妮卡坐回到床边,刚才的情感宣泄使她精疲力尽。詹妮微笑着面对着妈妈——这是一种足以令人疯狂的幸福的微笑,足以赢过任何人。
“不要担心,妈妈,”她说。“爸爸会好起来的。”
妈妈的整个身体好像都在回报给女儿以微笑。“好的,宝贝,”她指着詹妮脸上的微笑,说道,“现在去吧,把这个微笑分一点给你爸爸。”
詹妮离开卧室,朝妈妈轻轻挥了一下手,关上了房门。她能从走廊看见爸爸。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怀着很清晰的目的来到了客厅,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有点顽皮淘气,甩动着胳膊,然后无心地跳了起来,将身体重重地落回到了沙发上。
她弯下身子,靠近边桌上的iPod苹果播放器底座。她从地板上拿起她的手提包,从包里拿出了她的iPod播放器。她开始翻动她的播放列表,在她发现了一个“爸爸的花园”的标签时,她停了下来。在以前很多次开车旅行途中,他们都是一起来听这个的。“爸爸的花园”是一个歌曲集,是罗伯特发现并传给詹妮的。每次他发现一首她认为女儿会喜欢的歌曲的时候,他总会说:“这完全就是为‘爸爸的花园’准备的,小石头,让它盛开吧!”
爸爸曾经解释过,“任何时候,如果你听到一首让你有所感悟的歌曲,它都会在你的内心留下一段记忆。你感受越多,它留在你内心的记忆就越长久。有些歌曲的感觉会持续你整个一生。就像有些东西被存入了你电脑的硬盘驱动里一样。詹,你可能在你的电脑上看不到它,你也可能已经忘记你曾经下载过它,但是它始终就在那里,等着你去存取——这份情感的记录。而我称之为花园,是因为一旦一首歌让你有所感悟,这首歌就已经扎根于你的内心,就像你种下的植物一样,嗯,它还会在你内心生长……对我来说,詹,我热爱的每一首歌曲就像朵朵漂亮的花朵,每次我又听到它,就像是我心里的小花开始绽放,像是又一次打开了情感记忆的闸门。所以,我拥有的歌曲越多,我情感的花园也就越大。”
哦,天哪,她想,该放哪首歌曲呢?她的小手指在长长的歌曲列表上下滑动,这里有一首麦克·布雷演唱的“失落”。很完美!这首歌来自她爸爸送给她的一盘音乐光盘,这是她在几年前失去了她两个乐队伙伴时爸爸送给她的。
当她把音乐播放器放到卡座上,她回头瞥了爸爸一眼。奇怪的是,她看见爸爸坐在一个大灯下的轮椅上。之前,这盏灯下摆放的是爸爸那把巨大的很舒适的懒汉椅子。他们总叫那把椅子为“司令部”。无论何时爸爸做他的登山行动计划,它都是爸爸登山运动的掌控中心。这里总放着爸爸的书啊、地图啊、信件啊这些东西,有时候会摆放着一个他正在修理的登山鞋底钉或者是一根绳子。而如今“司令部”已经被移到了车库,因为罗伯特觉得再也用不上它了。
她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做。
詹妮开始小声地播放音乐,声音很小,几乎都听不见。这好像在表明她无意要打扰到爸爸的阅读。她暗自希望爸爸能让她把音乐放大声一点,以便他可以听见。但是当詹妮来到客厅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所以她俯卧着,任凭双腿在这个大大的绿色沙发上翘起来,假装开始阅读起一本关于健康产品的杂志来。
她感觉爸爸抬起头朝她这边看了一下,但是她假装好像全神贯注于她的阅读上面,还不时发出像“哦”,“哇哦”和“嗯,以前真的不知道哦”这样的声音。詹妮总是知道如何引起爸爸的注意。
她慢慢将音乐声音调大了一点,开始跟着音乐唱起来。她也知道如何走进爸爸的内心世界。唱了一半的时候,她感觉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她调高了音量,布雷先生和詹妮合唱的这首关于生活的歌曲,真的是可以把人撕碎了。然而,有些事情仍然还没有起任何变化……
当音乐开始达到高潮,詹妮从沙发上站起身,开始走向爸爸,而爸爸还没有从阅读中移开视线。詹妮俯下身去,握住爸爸的手。哦,当詹妮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数不清有多少次,他们就曾经这样牵着彼此的手?而且每次还总是发展到很神奇的场景,爸爸和小詹妮一起开始旋转起舞。有时候,莫妮卡会开玩笑地噘嘴和嘲笑他们,“我很嫉妒,詹妮,你总是能得到这个男人。”
詹妮随着音乐摆动着身体,把爸爸的手握在手中。她开始把轮椅拉回到客厅中央,“来吧,爸爸,让我们一起迷失在这音乐中吧。”
“詹妮,”爸爸打破了这个氛围,“请不要这样。我有点头痛,你能把音乐关掉吗?”
就像一把匕首刺进了她的胸口!以前爸爸总是让她唱大点声,在她搬走以后,他也总是在詹妮离开家之前请求詹妮再唱一曲。
詹妮全身僵住了片刻,但是很快便恢复过来,“抱歉,爸爸,只是我刚才太兴奋了,你要在妈妈公司的活动上做演讲,我真希望我到时候能在场!那些听众真的很幸运,这种感觉就像是你带领着他们一起去登山一样——”
罗伯特突然打断了女儿的谈话,“——那又怎么样?去谈论我最后那次该死的登山经历吗?谈论我永远再也不能去做的事情吗?”
是的,詹妮记得那个夜晚,她感受到了爸爸的过激反应,也听到了那句刺耳的话“我最后那次该死的登山经历”。她隐藏起自己的眼泪。她依然痛苦地记得妈妈在她怀里哭泣的感受。然后她也意识到,她又丢掉了另一样东西,她再也不能感受到爸爸的怀抱,而爸爸的怀抱,却是总能让詹妮感觉到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当她低头看着那本红色的日记本,她不禁擦了一下双眼,以防泪水夺眶而出。
为什么当爸爸说话的时候,我没能更好地去聆听呢,“去谈论我永远再也不能做的事情吗?”他的话语听起来似乎是最后的决定!去谈论我永远再也不能做的事情吗?为什么我没有跟他谈这个呢?为什么我没有听他说呢?我只是从门口跑了出去,而现在,这个……他把日记寄给了我?
詹妮奔向电话,开始按上面的数字,但是又停下来大声说道:“为什么我记不住妈妈的手机号码呢?”,随后她抓起了她的手提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