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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记忆中的伤痕

管家端着托盘走进来,化解了我的尴尬。她有着意大利女性的典型特征:深色眼瞳,眉宇浓厚,五十多岁,黑色卷发及肩,比尹悦略高,微微发福,黑色长袖连衣裙搭配素雅的皮鞋。她默默地将两杯冰绿茶、一杯橙汁和满满一盘曲奇摆放在咖啡桌上。

“桑迪·梅兹女士,这里的管家。”弗兰克为我介绍。

管家保持着庄重的仪态,锐利的目光细细审视我。

“很高兴见到你,我叫阿阳,戴维·金的儿子。”我伸出手以示友好。

她没和我握手,而是后退一步,鞠了个躬。

弗兰克朝她礼貌地微笑道:“谢谢你准备的点心。没别的事了。”她一言不发地离开,我立即察觉到她对我有某种抵触情绪。

“怎么回事?”我小声问弗兰克,“我是不是说什么或做什么冒犯了她?”

“请原谅她的沉默。”尹悦插话进来,“多年前一场事故让她失去了语言能力,但她听力无碍。”

“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这是什么茶?尝起来和我喝过的不太一样。她该没有放什么惊喜在里面吧?”

“不会害你的,我保证。”尹悦一脸顽皮,“梅兹女士有时会给陌生人脸色看,但她人不坏,只专注于自己的本职,不必怕她。”

“我怕她?”我挑起眉毛抗议,“她是女佣,又不是我后妈。”

“你是我府上的贵客,有我罩着你,没我的允许她连你一根汗毛都不会碰。”尹悦打趣道。

“我明白了,她的确不喜欢我。谢谢你证实了我的直觉。”

“她只是怕生而已。我是她在这世上的一切,想想鸭妈妈护子的天性吧。别担心,她的态度会慢慢好起来。”

“谢天谢地,我盼着呢。”

“快到午餐时间了,你爱吃什么菜?”尹悦询问我的口味,“我有没有说过?梅兹厨艺可好了!”

“其实……”

不等我说完,她又道,“让她给我们个惊喜如何?梅兹还有个了不得的本领,她通晓多国烹饪,意大利菜、中餐,甚至韩国料理——韩国泡菜是她的拿手菜。毫不夸张地说,她有满满一地窖自制的调味汁、香辛料、干货。我保证她一定做得出让你欲罢不能的美味。”

“等一下,尹小姐,”她正要跳开时我叫住她,“我今天不能在这儿吃午饭。”

她的脸立即阴云密布,“你是我的朋友了,就不能为了朋友的缘故留下来吗?”

“下次吧。”我抓起一块曲奇咬了口,不去看她难过的表情,怕自己又狠不下心。

“那是不是说,从今往后,我们会常见面?”她小心探问。

“曲奇是梅兹自己做的?味道真不错。”我岔开话题。

“你会再来看我的,对吧?”她仍渴望一个肯定的答复。

“我会考虑的。”

“请一定再来看我。”她再次环抱住我的腰,一头埋进我怀里。

我张开双臂,求助地看向弗兰克。

“你要我给意见的话,我觉得她的要求合情合理。”他看着我俩窃笑,被眼前的景象逗乐了。

“好……好吧。”我还是服软了。

“你发誓?”她双眼闪着希冀。

我点头,留意到她脸颊上有道旧伤痕。

“每天都来吗?”她满是期待地追问。

“你在得寸进尺了哦。”

她如孩童般撅起嘴,可爱的表情瞬间融化了我的心。这副无辜的模样是多么强大的武器,我发觉自己在她面前已渐渐失守。

“你什么时候再来呢?希望别太久。”

“那……就明天吧,如果你明天没其他安排的话。”为了让她放手我提议道——奏效了。

“我随时都有空。”她欢快地跳起来,递给我更多曲奇。

为了让她满意,我就着茶水吃了好几块,然后示意弗兰克该离开了。

“稍等。”弗兰克打开带来的箱子,取出一叠文件,对尹悦说:“走之前,能帮我签些文件吗?我在电话里跟你说过,这是流程。”

尹悦从弗兰克手中接过纸笔,没提任何疑问就照办了。

“你对这人足够了解吗?小姐,他终归是个律师,你有可能想都没想地签了卖身契。”我半开玩笑地警告她。

“他是金先生的好友,我信任他。”她理所当然地回应。

“恭喜你啊,弗兰克。我猜你赚够去天国的票钱了。”

“好好对待尹小姐,她说不定也能帮你长对天使的翅膀。”弗兰克温柔地拥抱尹悦。

“非要这么急着走吗?”尹悦颇不情愿地送我们到门口,“宋先生是个风里来雨里去的大忙人,时间对他就是金钱。但你有必要这么急吗,阿阳?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吗?”

“我还有急事,得在明天我俩的约会前解决。”我跟她解释。

“约会!听来真浪漫!”她惊呼,我无心的用词让她兴奋不已。

“我有说约会吗?我不是这个意……”

“迟了,就是约会!”

我和弗兰克走出房子,尹悦在我身上施的奇妙魔法也淡去了。玄关外的世界不是她能随意活动的范围。明媚的阳光令她无从逃出囚笼,而我,却像个断了线的风筝,自由飘荡。

弗兰克说:“很久没人来看她了,可怜的孩子,她真的很渴望陪伴。”

“要是整天只有个怪脾气的管家陪着,我也会像她一样。”我出言刻薄。

“不是我说,换作是你,以你的脾气,在那房子里连一周都待不下去。”

“就没有什么治疗办法吗?”我无视他的絮叨,“我是指,以如今的科技医药水平,她的症状……”

“你父亲请这一领域的顶尖医生试过了,但除了躲避阳光别无他法。对我们而言,阳光是活力之源;遗憾的是,对尹悦却是致命的毒药。她虽然性格开朗外表乐观,却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在家教育是安全之举,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她少有抱怨,真的是个小天使。”

“多么悲凉的人生啊!这么年轻就得忍受与世隔绝之苦。”我心有所思。

“每每想到这孩子都令我心碎。好好待她,阿阳,要她绽放笑颜不需费多大劲。”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绿色庭院,眼前浮现着她伤感的脸庞。回头瞥去:她正驻足在紧闭的大门前,透过玻璃凝视我们。我勉强挥动右手,她一下就笑开了花,双手贴在门上,嘴唇轻启。她的声音仿佛在我脑海中低徊,“回见,我的朋友。我会一直等着……”

“我的临时住所离这儿远吗?”我和弗兰克走向我们的车。

“房子在山丘另一边,你父亲过世前一直在使用,维护良好,环境安静。”

“遗产清单中并没有这幢房子,是吗?”

“那房子对他有着特殊的意义。过去十五年,他一直有支付房产税。”

“那他就是房主了?”

“实际上,房契上面写着尹悦的名字——虽然她并不知道有这房子的存在。”

“为什么这么做?”

“你父亲自有理由,我无权过问。”弗兰克回答,“这些年,他大多时候都在那里度过。”

“我猜房子附近有个湖?”

“没错,他的遗体就是在那儿发现的。出意外的前一周,他打电话让我过去,完成了最后的遗嘱。也许他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吧。”

我默默地上车,扣好安全带,发动引擎。

“趁我没忘,这是别墅的门卡。”弗兰克从车窗将卡递给我,“万一弄丢了,记住大门密码是ML062269。别问我有什么含义,你父亲设定的,我也没头绪。”

我将门卡放进衬衫口袋,不大工夫,我们又上路了。我跟在弗兰克的奔驰车后,缓缓行驶在平坦的乡间公路上。我们一路保持低速——野生动物常出没于此,一个不小心就会撞到贸然横穿的野鹿,司机也可能会惨遭不幸。

公路稳稳地向上爬伸,我瞥向山脚,一道清澈的小河流过山床。半山腰处,我看见一栋两层楼的白色房子:三角的绿瓦屋顶,宽大落地窗,篱笆围着庭院。弗兰克将车驶出主干道停在路肩上,我将车开进私人车道。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抛给我。

“我一小时后还得见个客户;有事就打电话,或者告诉我秘书。”他打开后备厢,取出一个中号行李箱递给我,“给你准备了些衣物和必需品。如果还需要什么,沿路往前就有家购物中心。”

“不用担心,我早就不是十三岁小孩了,能把自己照顾好的。开车小心。”我目送他离去。

这里虽比不上森林别墅的豪华,但透着股宁静。一条精致的小径将前院分开。左侧草地上装点着玫瑰、百合、正值盛放的栀子花;右边则是打理得俨然有序的蔬菜园,在阳光照耀下,蔬菜长势茂盛。绕到房子后面,没见着记忆中的泳池,我吃了一惊。平整的地面铺着一层修剪整饬的青草。沿篱笆墙种有几棵果树,树上挂着苹果、梨、桃,还有未熟的柿子。

前门没有设置高科技安全锁,我用那把旧式钥匙开门进屋。客厅里只有一张长沙发,一对双人座椅和一个圆形咖啡桌。角落里有棵常青树,像热情的守卫,树上茂盛的叶子朝窗户方向伸展。壁炉好久没使用过了,烟囱通风道干干净净。

穿过走廊是一个开放式的敞阔厨房,中间摆着长餐桌,配有四把典雅的无扶手红木座椅。冰箱看起来有二十多年历史了,除了最下面架子上干巴巴的几个西红柿,我还注意到一打原封未动的有机鸡蛋。我看了看保质时间。

“好极了,还有三天才过期。西红柿炒鸡蛋也不赖。”

从厨房过去,在房子的背面有间游戏室。玩具和玩偶四处散落在木地板上,蒙着细细一层灰。游戏室右边是间宽敞的书房,排满了书架。一面墙摆放的全是小说,古典的和当代的皆有,多为英文,也有些中文;还有一面呈列着学术类书籍:艺术、商业、法律以及广播传媒等等。

落地窗旁摆着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几幅水彩风景画靠在黑色皮椅的椅脚旁,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父亲的作品。

卧室在二楼,共三间。从空间大小判断,离楼梯最近的一间应该是主卧,门锁得很严实。婴儿房门前有个小型的天使雕塑,房间以粉色为主,饰以春日花朵的壁纸图案。几件小尺寸家具沿墙边摆放,几乎是全新的。

走廊尽头是客房,配有浴室,可以俯视庭院。屋内只有几件基本的家具。斗柜上面,一张和我家里保存的一模一样的全家照面朝上放着。父亲的夹克挂在椅子上,房间里还隐隐逗留着他的气味。我打开窗户,柔和的微风吹进来,驱散了室内的压抑。我继续闲逛时,手机响了。

“你在哪里?”詹姆斯·莱森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

“真是时候,我正要打给你呢。”我应和道。

“你知不知道见你病房空无一人我有多担心?”他抱怨说。

“早些时候耽搁了。抱歉,最近事太多了。”我像是调皮捣蛋被逮住的小鬼,只好叫苦当前的窘境,以求开脱。

“你出院前至少应该给我打个电话。安吉拉听说了你父亲……”

“我有事相求。”听他提起这名字,我匆忙打断他的话,“到我家把笔记本电脑带来,我要把工作室搬到这里。风头过去之前,我暂时住在这儿。”

“就是说你要继续写作了吗?”他立即有了兴致,“我六点左右到,还有……”他补充道,“给我备桌可口的晚餐吧?”

“当心那些记者,他们有时顽固到令人恼火。”我告诫他,“说起晚餐,茄汁意面行不?”我再次打量冰箱里的存货,“好吧,我还找到些青椒、黄瓜、茄子……”

“全是素的啊!”他惨叫。

“都还能吃,虽然不太新鲜,但是自家种的,没用任何有害化学农药。”

“你自己吃你的有机素食吧,”他发出嘘声,“我是天生的食肉动物,怎么能被你逼成吃草的羔羊!人需要能量啊,这是我给你发自内心的忠告。就凭我东奔西走给你打理家事,我就该有肉吃,多汁鲜嫩的红肉!”

“抱歉,我还没来得及购物。鸡蛋怎样,好歹算是荤……”

“我更想吃鸡蛋的爹娘!”詹姆斯一肚子牢骚,“我不像你,我可不想出家。”

“谁说我放弃追求女人了?”我和他斗嘴。

“我知道没那么好的事,想想又不会少层皮。”他颓丧地叹了声气。

“你要是那么喜欢吃鸡,过来的时候带一只怎样?或者还有更好的法子,我们到外面去猎只火鸡吧!森林里有的是火鸡。”

“不,谢了!我还是订披萨吧。”詹姆斯直接否定了我的提议,“你最好专心写作,截稿日期快到了。”

“就不能同情下还在服丧期的人吗?几个小时前我还躺在病床上……”

“愉快地休了一周假!”他接话道。

“那怎么能算是休假呢?你知道我当时的状况。”

“我只想提醒你,我们必须按时交稿,免得吃官司。也就是说你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他对我训话。

“好吧,我尽力。”

“不是尽力,是一定要做到!”

“遵命,尤达大师[1]。”我安抚他的不满。

“你怎么就不能当个乖孩子,按时交作业呢?”他埋怨我。

六点左右,詹姆斯如约而至,带来了我的笔记本电脑、一盒含肉最多的披萨和一包生牛肉。

“有机牛肉哦,”他将肉丢给我,“下次我来吃这个,请好好准备。”

“如果到时还有剩下的话。”我满意地笑笑,将牛肉放进冰柜。

披萨还是温热的,我们各抓了一块。

“那些谣言是真的吗?”他开始打探八卦,“关于你父亲去世的事。”

“你都听到些什么?”

“疯言疯语啦,像是他和一个受他照顾的女人有染之类的。”

“荒唐,一个女人……”我嘀咕。

“他们说她是你父亲的情人,就是因为她,你父亲在十五年前和你母亲离了婚。”

“果然是些愚蠢的疯言疯语……哪个正常男人会为了个七岁孩子跟自己优秀的妻子离婚!”我哄笑着说,“何况就我所知,十五年后的现在,她依旧是个孩子。”

“也就是说确实有个女人牵涉其中了!”詹姆斯神色激动了。

“成熟可不在于年龄,朋友。她不过是个没头没脑的小姑娘。”我将披萨推给他,“你不是说饿得都能吃下一头牛吗?赶紧趁我吃完之前把肚子填饱吧。”

“得了,这里面绝对大有文章。你信不过我吗?我可是你的铁哥们,这世上唯一一个受得了你脾气、陪你厮混的朋友。”

“不是我信不过你。”

“那就告诉我,别让好奇心把我折磨死。”他一脸哀求,“我这人口风紧,藏得住秘密。”

“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不过今天早上和她见了一面。”

“你已经在帮着她说话了呢。”

“我有吗?”

“明摆着的事。”

“我难道也被她下了魔咒了吗?”我脑子糊涂了。

“啥?”

“我得听听你的意见。”

“听上去你好像有大麻烦了。”

“试想这样一个情况——戴维·金,知名艺术家,多才、富有,六十四岁意外身亡,把全部遗产留给了一个二十二岁的孤女。不仅如此,他还厚着脸皮指定他儿子负责保护这个孤女。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他疯没疯我不知道,我只清楚一件事:我若是处在你的立场,根本不可能平静地谈论这事。”詹姆斯满怀着对我的同情感叹道。

“多么慷慨的绅士,这么称呼他再合适不过了,是吧?”我问他,“有趣的是:我才不在乎。那是他的财产,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遗产就全归那女孩吧。”

“你说笑呢?我们说的可不只是一些碎银散钱。要是我爸这么对我,我肯定会活不下去的!”詹姆斯反而比我还激动。

“金钱对人的影响真是强大。太富裕,会滋养惰性;太贫穷,又会忧虑不安。怎样都不会让人快乐。假如我身无分文,前途暗淡,胸无大志,我或许会被他的决定击垮。但我过着安稳的生活,衣食无虞,所想要的不过是……”我顿了下,无法轻易将“爱”字说出口。“总之,今早我和她见面了,就为了看看这个把我父亲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他甘愿为其倾尽所有的人。可我见到她后……”

“接着说啊。”詹姆斯催促道。

“我感觉对她怀有愧疚。我不恨她,也不嫉妒,反而同情她。”我说,“她有自己的豪宅,但那却是她的牢笼;她渴望交到朋友,却连个可说话的人也没有。她是个孤独的灵魂,詹姆斯。我就幸运多了,还有你老是缠着我,听我唠叨。”

“很高兴你认识到我的重要性了。”

“我从来都知道你有多重要,我的朋友。”

“你会再见她吗?”

“不确定,虽说我保证了明天会去拜访她。”

“还是去吧,承诺了就该遵守。那女孩一定有不寻常的地方……嘿,她是个美人吗?”

“她确实有着迷人的眼睛和让人难忘的容颜……但最打动我的不是她的外表。”

“你们都说外貌不重要,荒唐!你真相信你父亲仅仅是出于同情就把一生的财富给了那女孩吗?”

“我没法替亡者发言,也不可否认,我是有些着迷于她那不可思议的魅力。”

“伙计,你危险了。接下来你就会发现自己疯狂爱上了她。”

“你忘了关键的一点——她侵占了我的遗产。”

“就算这样,你还是可能对她心生爱意啊。”詹姆斯怂恿我。

“她还是个孩子,天真任性,不合我口味。”

“我就知道,这女孩可能是个麻烦。”他总结道,“我可以不过问你的私生活,但别让她耽搁了你写作。不过回头一想……把她当成故事的卖点来发掘怎样?”他煽动我,“你现在创作的是部魔幻冒险题材的小说。比如这个点子——年轻貌美的女人变身诱惑的女巫,向王子施加魔咒,玩弄感情。白天她是人类,是优雅纯洁的可人少女,夜幕降临后,她就变换成了欲壑难填的……”

“打住!”在这家伙的臆想达到少儿不宜的程度前,我止住了他的思绪,“她绝对不是个放荡的女人。”

“我不过是怕你遇到写作瓶颈,给你提供些情节点子。”

“你就别瞎搅和我的小说了,行不?”我嘘了声,“你是我的代理人,不是说书的。”

“代理一个不能按时交稿的作家——如果不为你出谋划策,很有可能会饿肚子。”

“合作这么多年,我有让你挨饿吗?”

“实话说吧,我们长久又累人的友谊中是闹过几次不愉快。”

“也有收获啊,到目前为止我自控得还不错吧。而且幸运的是,我们的辛劳换来的成果比雪梨更香甜多汁:我俩亲如家人。”

“那就看在家人的份上,在截稿日期前写完小说吧,我厌倦了总是像个老古董一样唠叨你。”

“赶紧吃完你的披萨吧,我好开始工作。”我拿起最后一块披萨塞进他嘴里。

***

詹姆斯离开后,我走进书房,打开笔记本,插入USB,里面有父亲的遗嘱。主文件里有三个分件:遗愿、遗愿补充事宜、D。

遗愿文件夹包含两个文件:一个视频,我已经看过了;另有一份文字版,内容和视频完全吻合。遗愿补充事宜列出了父亲名下的所有资产:房产、银行账户、车、游艇等等。

D这个字母激起了我的种种猜测。我点击文件夹,弹出密码验证要求。我尝试了些容易想到的密码,生日、家庭成员名字等,连别墅的通行码也试了,都不对。我试着键入尹悦的名字,还是错误。

“D……这见鬼的D代表什么?”我思忖,“为何将文件放在U盘,却又不让我打开?他想告诉我什么?”

我打电话找弗兰克求助,想尽快解开疑惑。

“我没有密码,”他说,“就我所知,那份文件不在遗嘱之列。D可能代表日记,他坚持写了好些年了。”

弗兰克的回答毫无帮助。父亲就是这样的人,死了也还在折磨我,留给我任务去完成,却不给半点线索。

整晚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想着D文件的事,心烦意乱。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朦胧中,我听见有小女孩的哭声。

“对不起。”一个少年在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女孩还在哭。我隐约看见窗口下有两个小孩坐在长凳上。男孩看起来比女孩大几岁。

“你打我吧,把我的脸也挠破。”

她不理他。

“别哭了,我给你唱首歌。”

他开始唱,歌声清澈。渐渐地,女孩平静下来,停止了啜泣。

“我不是故意绊倒你的,我发誓。”少年再次真诚地道歉,“让我看看你的脸。”

“疼!”她痛叫了声。

“伤口很深……可能会留下疤痕。”

“我要妈妈。”她惊恐地颤抖。

“别哭。我能让你好起来。”

“你要怎么做?”

“我是个男人!男人就该为自己的错误负责任。”他像大人那样保证。

“你是个男孩,不是男人。你没工作,没车也没房。”

“终有一天我会有的。你只需要等待,等我长大成人,我会邀请你与我住在一起,当我的另一半。”

“什么是你的另一半?”

“我的妻子。”少年认真地说,“我看过一部电影:男主角向女主角求婚后,她就不哭了。”

“要是我脸上的疤一直都在呢?要是我不漂亮了呢?没人想娶个丑女孩呀。”

“就算有伤疤,你也是最美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娶你。”少年坚定不移。

“你发誓?”

“我发誓。”

少年向前倾,亲上女孩流血的脸颊,以吻立誓。女孩的笑颜绽放,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

恍恍惚惚地醒来,天已大亮,原来我在书房的皮椅上睡了一晚。我匆忙用冷水洗脸,凝视浴室镜中的自己。

“这梦太真实了。那伤痕,尹悦脸上也有一道相似的伤痕……”

我连早餐都顾不上,急忙跑出门,取道横穿山丘的林径,徒步走过交叉路口。蜿蜒的路径唤起了记忆里的往昔岁月。我加紧步伐走在山道上,想知道这条路最终通向何方。路的尽头会有熟悉的事物吗?最重要的是,我想证实之前的感觉并非只属于梦境,尹悦不是只存在于我潜意识里的幻象,她曾实实在在活在我生命中。

空着肚子前行了半个小时,精疲力竭远超我预想。但很快一栋豪宅隐现于山阴面,我立刻有了精神,匆忙地朝森林别墅跑去,活像个经历了艰苦旅途的漂泊者,家园已然在望。

静谧庭院沐浴在冉冉升起的太阳下,地面浮起的苍茫白雾裹住了花园,给豪宅抹上一层神秘的色彩。院中小径贯穿灌木篱笆,通向玄关。我驻足片刻,沉浸在无比安详的氛围中,只听得几声鸟儿啾啁。我深吸口气,刷了门卡,走进去。一阵轻柔欢快的曲子响起,墙上宽大的屏幕显示着时间——7:43。

我在原地晃悠,接着听见楼梯上传来飞奔的脚步声。她来了,依旧光着脚,身穿紧身运动裤和灰色T恤,笑颜如花。

“我来得太早了吗?”

“你来了!”她激动的招呼道,又是紧紧抱住我,像个粘着圣诞老人大腿索要礼物的孩子。

“我答应过你的。”我边说边凑近了观察她脸上的伤痕。

“我知道你会说到做到。”她眉眼都带着笑。

“昨天之前我们还见过面吗?你说得好像我俩相识多年似的。”我试探她。

“你父亲是个好人,而你是他的儿子。”她的回答很简单。

“你的意思是说,你信任我父亲,所以也就信任我了?这可是个危险的推论,小姐。”

“对我而言,你不是陌生人。”她贴近我,用神秘的口吻低语,“这听来可能荒唐:我昨晚梦见你了。如果你是坏人,我怎会对你有如此亲近的感觉呢。”

“但愿那是个好梦。”我感到心有些乱,想要让她松开。她却抱得更紧了。

“我记得在梦里又哭又笑的。”

“希望弄哭你的不是我。”我指着她脸上的伤痕问,“能告诉我这伤是怎么来的吗?”

“很多年前弄的。我可能是被什么绊倒,刮伤了脸。谁知道呢,那时候我还是个笨拙的孩子。”

“想不起来或许是好事——有些回忆还是深埋起来好。”

“我也这么想。我们上楼吧。”她拖着我到了二楼。

“你冷不冷啊,为什么光着脚在大理石地板上跑?”我指着她的赤脚问。

“我之前在锻炼。”她气息略喘,“天气宜人的时候,我是不能出去的,很滑稽不是吗?别人都喜欢明媚的日子,但我禁锢在门内的世界,祈求阴云到来。不过我有特殊的服装,是你父亲为了保护我免受阳光伤害,找人专门制作的。没人的时候我就会穿上那套愚蠢的装扮,别人看见了可能会把我当成木乃伊呢。不管怎样,你父亲为我想得很周全,他尽力让我过得好些。”

“这么大的宅子就你一个人住,不害怕吗?”

“有梅兹陪我呀。”

“父亲过世后,你一定过得不容易吧?家里没个男人,有时会很难。”

“8月29是我的生日,”她哀伤地说,“每年这个时候,金先生都会送来礼物和庆生录像。今年,他却在我生日那天过世了。现在想来,我见到宋先生的次数更多些,金先生太忙了。”

“他没和你一起住在这儿?”

“我记得有一次,他意外地出现,给我带来一本书,是部奇幻小说。他说这本书很有趣,值得一读。我知道他在努力让我开心——‘可怜的孩子,她生活得多么压抑啊,终日被困门内,没有朋友一起玩耍,也没有自己的家人。’但金先生不知道的是,我渴望的仅仅是他来陪我。”

“我深有同感。”她的话拨动了我的心弦。

“来,”她挽着我的手,“我有东西给你看。”

她拽着我来到二楼的家庭影院,宽敞的房间内,两张双人座椅正对着荧幕,椅子中间摆着雅致的咖啡桌。尹悦调暗灯光,打开数字投影仪。不一会儿,父亲的脸就出现在屏幕上。声音温和,面容慈祥,和我记忆里的他截然不同。

“我二十二岁生日时收到的,和生日礼物一起。他也是那天去世的。”她的声音里透着感激和哀伤。

“太久没见到他,都快忘了他的样子、他的微笑……”

“画家一定是个辛苦的职业吧?”尹悦说,“作画占据了他那么多时间。要不是看到最近的报道,我都不知道他这么出名。”

“他就是这样。戴维·金,我的父亲,忙得没时间陪任何人。”我忧郁地说。

“你一定想他了,对吗?你的眼睛告诉了我。你很爱他。”她将手覆在我手上。

“你误会了,小姐。”我将手握成拳头,“别放了,我看够了。”

“可你爱他。”

“我饿了。”我猛地站起来,“你会做饭吗?”

“你喜欢吃什么?”

“随便,能填饱肚子就行。嗯……煮两个鸡蛋就好,要有酱油蘸着就更棒了。”

“煮鸡蛋!我可不会让贵客吃那种东西。”她直接否决了我的提议,“虽然我在外面的活动范围有限,但我自有一套烹饪门道。先生,我跟你说过没?我也很擅长做菜。”

“好极了,看来这点小事不用求梅兹女士帮忙了。”

“相信我,她对你没有恶意,只是在陌生人面前不自在罢了。”

“哪个陌生人见了她不会被吓跑的。”我暗自嘀咕,跟着她下了楼。

我随尹悦来到厨房。吃惊的是,梅兹女士已在桌旁候着。她向我们微微鞠躬,递上手写的菜单让我们选择。

“她可真是未卜先知啊,还是女人的第六感?”我悄悄问尹悦,“她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饭的?”

“我跟你说过她听觉很灵敏的。厨房是她的领地,她可无法容忍这儿有半点脏乱。”她小声回答。

“唔,看起来都很美味的样子。”我浏览菜单,“不知道选哪样……”

“我想给金先生展示下厨艺。”尹悦插话道,顽皮地对管家眨眨眼。

那女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仍旧面无表情。

“拜托啦,梅兹!我保证不会弄乱厨房的。”尹悦哀求她。

终于,管家鞠了个躬,退下了。我注意到她那双深色的眼睛悄悄瞪了我一眼,好像我是闯进她领地的不速之客。

注释:

[1]尤达大师:Master Yoda,电影《星球大战》系列中的角色,德高望重,具有强大战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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