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妈妈仍在床上打呼。
她的工作日程表就挂在厨房里,夹在数张妈妈以前独舞演出的旧照和外婆的菜谱板之间,板子上还保留着从她最喜欢的俄罗斯烹饪杂志上撕下来的几页食谱。按照日程,妈妈应该在一小时内抵达办公室。虽然她是在德里克手下工作,我也不清楚她预备怎么解释自己上班第二天就醉意迷蒙地迟到。我冲进她的房间,尽可能弄出各种响动,避开她那些堆了一地的衣裳,摇摇她的肩膀。
“妈妈,你必须得起床了!”
她嘟囔了两声,却一动不动。
“快点,妈妈,你得去冲个澡。”我又摇了摇她,然后拉开窗帘,打开收音机调到最大音量。但她毫无反应。我无计可施,没法叫醒她,让她按时出门。而她也根本不可能开车送我去学校。我匆忙回到楼下,一把抓起电话,凭着记忆拨通了贝卡家的电话。我的指甲轮番在大腿上敲个不停,目光紧盯着我昨天放在料理台上的那些莳萝。任何俄罗斯料理都离不开酸奶油和莳萝。
“我是米娜·索耶。”贝卡的妈妈接了电话。
“你好,米娜。我是娜塔莉娅。”
“一切都还好吗?”她听上去有些担忧。要是有人在早上七点前给我打电话,我也会觉得有些不妙。
“抱歉这么早打来。”我说。
“出什么事了?”米娜追问。
“我妈妈病了,没法去上班了。能麻烦你帮我转达德里克吗?”严格说来,这算不得谎言。
“当然没问题。这真令人不安。这周我已经给她打过好几次电话了。你能让她接下电话吗?”
倒霉。
“不……她嗓子哑了,不然她当然会自己打电话过来。我想她很快就会给你回电的。”
“贝卡跟我说你不需要搭便车,但你自己怎么去学校?”
祸不单行。
“我这儿还有自行车。要是走捷径的话,我不会有问题的。”吉普森医生的确说过,骑车也是我应该做的练习之一,它能强健我的肌肉。自从车祸发生以来,我的好些肌肉都松弛了。此外,骑车还有助于润养膝关节。但他也明确强调,我只能在室内自行车上练习,可要是不坐巴士,骑车就成了我唯一的出行方式。
“别逗了。贝卡?”米娜呼唤道,“你去学校时能顺道去接娜塔吗?好了,娜塔莉娅,这事就这么定了。贝卡大约半小时后到你那儿。”
“谢谢!请转告德里克,希望他早日康复。很抱歉我们当时没有在场。”
“他挺好的。只是仍旧一心扑在工作上,但你知道的,他就是那种人。听着,娜塔,我得挂了,但请转告你妈妈,一旦她嗓子好了,随时打给我。如果她不来电话,那我就去看看她。她了解我,所以她知道我言出必行。别跟我见外,好吗?”
“好的。”语毕,我挂断了电话。年幼时,我有时会梦想自己的父母也能像贝卡的双亲那样。他们看上去总像是一个团队,不离不弃。而现在,那些念头已经毫无意义了。我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
“别为工作的事打电话。我跟米娜和德里克说你失声了。改发邮件吧。”我把这张纸塞进了咖啡机的手柄里。妈妈宿醉得那么厉害,一定会喝点咖啡。
我已做好了出门的准备,甚至还为我和东尼奥合作的英语课题打印了几篇《纽约时报》的文章,好研究一下他们的文风。最后一次查看过妈妈的情况后,我走到门廊等贝卡。太阳透过半掩的浮云,露出熹微的晨光,前院那棵大树的枝叶间也渐渐染上了些明晃晃的红晕。我伸了个懒腰,在手机上看着那些讲述舞者逆境重生的博客帖子和文章,尤其关注那些和我一样膝关节骨折的舞者。医生们说我是个活生生的奇迹:两腿膝盖粉碎,一侧肺穿孔,右臂骨折。车祸的冲击力太大,他们认为我无法生还。但我做到了。
一辆异常聒噪的汽车驶入了房前的街道。我一眼就认出了“超级小姐”那鲜艳的明黄亮粉。
比起妈妈的福特福克斯,坐进“超级小姐”里要多少容易一些。也许是因为它更酷似一位艺术家的座驾。它看上去很快乐。
“好了,超级小姐,你能做到的。你能将我们一帆风顺地载到学校,”贝卡轻轻拍了拍方向盘,随后扭头看着我,“她最近有些不在状态。”
“你跟她说话?我知道你的确很钟爱你的车,但你以前不会真的和她讲话。”我笑出声了。而那笑声令我暗自吃惊,再看看贝卡的笑颜,我放松地陷入了座椅中。
贝卡驾车驶离我家的私人车道,朝学校开去。
“我难得跟她说说话。但这就跟与植物交流差不多。这样一来,应该能让她撑到我上大学。我在马里亚奇餐厅的薪水大概永远攒不出一辆新车,只够勉强维持我在‘咖啡与咖啡杯’患上的热可可瘾。”
“放学后,我们还要去‘咖啡与咖啡杯’?”
“那是当然。我可有一箩筐的话要跟你说。”
我环视了一圈,注意到贝卡身旁有几支画笔和一大堆美术用具,这些我之前都没见过。
“你还想当律师吗?”我指了指搁在后座的那些画布。
“当然了。我一定要和爸爸一样,进入耶鲁大学深造。你知道他的,他已经和那里的朋友打过招呼了,”她顿了顿,在红灯前停了下来,“东尼奥说你申请去社区中心做志愿者了。那真是太酷了。”
“我也很期待。东尼奥说他妹妹要来上我的芭蕾课。”我回答。
“卡琳娜特别可爱,”她停顿了一下,“东尼奥是个不错的家伙,虽然不如詹姆斯。”她红着脸补充道。
“詹姆斯?那个詹姆斯?我什么时候能见见他?”上学期间,贝卡花了大把时间与他相处,但他没跟她约会,她还为此伤过心。不过,她从没和詹姆斯提起过,依旧和他保持着朋友关系。我从未见过他,因为他每个暑假都去参加足球夏令营了。
“你会见到他的……早晚的事。”她渐渐收了声,调高了一首流行歌的音量,随声哼唱。她还让我也跟着一起唱。
“我不会唱。没听过这首。”
“但两年前,这首歌可红透了半边天。”
“两年前,我听收音机的时间只有……呃……没什么时间听。”
“你知道MTV吧?”
“当然知道啦。我只是基本都在练功房里度日。差不多每两个月才会放松一下,解解乏。”
贝卡张大了嘴。“这点我们得改改。”她又加大了音量,放声跟唱着。
车在学校停车场里停稳后,贝卡的电话响了,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又将手机扔回了包里。
“谁打来的?”
“我们可以叫他孽缘二号。”
“那孽缘一号是谁?”
“詹姆斯。”
“等等,你从没告诉我,你们在一起了?”
“没有,从来没有。我是那企图吸引太阳的孤月啊。”
“你什么时候变成诗人了?”我强忍着笑意。
她的嘴角微微上翘,眨眨眼道:“我们两个又不全是芭蕾舞者。”话一出口,她便僵在了那里,而我耸了耸肩。
“嗯,我们可是非常懂得变通的。这不是信口胡说啊,是事实。”
她放声大笑,摇摇头,几缕卷发垂落脸旁。她补了一点眼线,重涂了唇彩,但手却有些颤抖。“我看上去还行吗?”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忐忑了?”
“因为詹姆斯和他女友分手了。她转校了,开学前他们就散了。他昨天打电话问我AP的欧洲史有没有留作业。他已经病了好几天了,昨天也没来上课,但我知道今天准能碰上他。”
“你看上去很棒。美极了。走吧。”
“你什么时候成专职啦啦队长了?”贝卡挑起一边眉毛,“你究竟是谁?对我的娜塔做了什么?”
我笑了起来。“别担心,我还是我,倒是贝卡不知哪里去了。你也认识她,就是那个学生会主席、未来的大律师和杰出艺术家?”
“对,因为那样可太能吸引男生了。”
“没准能吸引到真命天子呢。我们走吧。”语毕,我挽上她的手臂。
东尼奥和一个男孩一同站在他的储物柜前。利落的棕色短发,宽阔的肩膀。没错,我是对肩膀有莫名的偏爱,但这所学校和那副宽肩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走廊里几乎没有陈设什么奖杯,可见这所学校在体育方面的成绩也并没多突出,或许足球是个例外。
“嗨,各位。”贝卡与他们保持着距离。“你今天穿的短袖倒蛮应景的嘛,詹姆斯。虽然我们都知道上次你的确做过一个化学实验,但你差点炸掉了实验室。”贝卡开了个玩笑。詹姆斯的T恤上印了一大串数字,下面还有一句话:“闪开点,我要尝试搞科研了。”
“这就是为什么上面印的是‘我要尝试’。而且如你所知,我还是能在毕业典礼上致辞的优秀毕业生。”詹姆斯缓步靠近贝卡。他看她的眼神远比“嘿,哥们儿。最近怎么样?”这样的寒暄更有深意,几乎透露着“我想狂吻你一通”的讯息。可她似乎对此无知无觉。他的手擦过她的胳膊,与她耳语着什么有关化学的话题,而她满脸通红。
“我们要迟到了,”贝卡说,“顺便介绍一下,詹姆斯,这是娜塔。娜塔,这是詹姆斯。至于东尼奥,你已经认识了。”
“很高兴认识你。”詹姆斯微笑着,又转向东尼奥,露出了一个我看不懂的坏笑。
东尼奥大力地拍了拍詹姆斯的肩膀。“你不是想和贝卡聊聊吗?”
詹姆斯则用手肘狠狠地回击了东尼奥的肚子,痛得他忍不住咕哝了两句。他们简直从17岁的少年一下子变回了7岁的孩童。我忍俊不禁,而东尼奥的双眸也因此闪闪发光。
第二道铃响了,东尼奥好像顺理成章一般拉起了我的手,直到他低头一看,才慌忙撒开,仿佛刚才握着的是个烫手山芋。
“我带你去教室。”他说话时没有看向我。
我正要拒绝,但他立马靠了过来,低声道:“给他们一点独处的时间吧。再说,他们也要一起上第一节课。”
他说到点子上了,我们作别贝卡和詹姆斯。“午餐时见,贝卡。”我回头对她喊道。她灿烂的笑容温暖了我的心。
东尼奥和我一时无言,沉默地穿梭于来往的人流中,数不清的学生如潮水般涌向各自的教室。墙上密密麻麻地张贴着许多俱乐部、社交活动和志愿者项目的招揽海报。我放缓了步伐,搜寻着与舞蹈有关的海报。我看见一张写着“小野猫舞蹈俱乐部”的浅蓝色宣传单——向我们展示你的舞姿吧。
“你应该入会。”东尼奥站得太近了,只要我稍微往后靠一点,我的背就会碰到他。一定是谁调高了暖气的温度,因为我感到自己满脸通红。
“我没法跳舞。”我回答。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我能做做拉伸训练,也能在湖边假装置身舞台,但我没法加入舞蹈俱乐部。
“或许你还是可以帮上什么忙。那些女孩并不是争强好胜的啦啦队长,她们只是图个开心而已。”他说。
“噢,拜托,别把芭蕾舞者和啦啦队长相提并论。那根本不是一回事。”我回答。周六上午,妈妈总会睡到午餐时间,这也是我决心加入社区中心的原因。我会在她起床前回家。但如果我加入了一个俱乐部,那回家时间就太晚了。虽然我没法让她少喝点,可万一有个好歹,起码我还在她身边。东尼奥仔细地打量着我,随后皱起了眉头,仿佛他全然洞悉了我的所思所想。
“如果你妈妈自己不想获救,那你根本就救不了她。这一点,你得相信我。”他把我领到了我的教室前,亲了下我的脸颊。“待会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