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
热浪席卷而来。即使楼内只开了一台不太管用的空调,也比外面这人间炼狱多少凉快些。要不然就是我身上着了火。我和他曾有过宝贵的瞬间。
一如电影或小说里的那种瞬间。
我不知道那是否源于他看我的眼神,他第一次见我时露出的微笑,还有他夸我漂亮时低沉了不少的嗓音。
但这无足轻重了。
他在与珍约会。那个完美无缺的珍,她肤若凝脂、笑靥如花,芭蕾也跳得无可挑剔。她觉得自己有资格享受一切,一逮到机会便刻意刁难我。她恨我入骨。自从她被尼克甩了之后,便一直视我为眼中钉。
我没直接去坐地铁,而是步入了中央公园,好不容易才避开了一群游客。他们边走边拍照,见什么都拍。
我闻到了棉花糖的甜香味,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遗憾与渴望。在汉普顿时,尼克和我每年夏天都起码会去吃一回棉花糖。我们一起去,就我和他两个人,彷如一个不言而喻的传统。
我摇摇头,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是不是珍都好,有没有过重要的瞬间也罢,什么都不会改变。他不能和我约会,这是他和罗伯托之间那莫名其妙的兄弟之约,而他换女友的速度也快如他的双人舞。而且,天呐,他可是真会旋转。
“看着点路!”一位女士低声抱怨道,话语间带着浓浓的法国口音。她牵着两个孩子。其中一个举着一支比他脸还大的蛋卷冰淇淋,而我的包摇摇晃晃地险些碰到它。
“对不起。”我慌忙道歉,匆匆让到一边。
她嘟囔了两句我听不懂的话,随后便拉着孩子走了。
我的手机铃音《玫瑰人生》[1]响得真是时候。那女人闻声回转身来,还冲我笑了笑,仿佛是在说“我太累了,刚才那么凶真是不好意思”。我越是长久地看着她,越觉得她眼眶下面的皱纹渐次浮现,眸子里的泪水也越积越多,她不断回头张望,那样子好像希望有人能伴她左右似的。但她身后,空无一人。
“嗨。”我接听了电话。
“嘿,妹妹,你在练功房里睡着了吗?”罗伯托听上去很开心。
“我正要去诺娜那儿,完了就回家。你在哪儿?”
“我很快就回去了。”他的答话巧妙地回避了我的问题,颇具“罗伯托特色”。他接着说:“你碰到尼克了吗?他也想去练舞。他说你该在什么登记表上预约。”
我张大了嘴:“你和尼克说了我在练舞的事?”我不禁停下了脚步。“对了,我都不知道你昨晚去他家玩了。”
“差不多是时候了吧,”罗伯托叹了口气,“爸爸丢了工作又怨不得他。”
我胸口一紧,记起了爸爸跟我们说他失业时的表情。“这我知道。”
罗伯托清了清嗓子——每当他不愿显得多愁善感时就会这么做。“既然整个夏天我们都要困在这个地狱般的地方,尼克和我打算找点乐子狂欢一下。我一天到晚都汗涔涔的,真是烦死了。”他顿了顿,“我更乐意去海滩。总之,跟你说一声,我们今晚要去港口搬货。乐趣无穷。”
“干什么你都有办法从中取乐。”我答道。
“路上小心。回头见,妹妹。”他挂断了电话,而我的目光开始搜寻那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他们在毕士达喷泉[2]旁。尼克和罗伯托都对那个地方情有独钟,因为在《使命召唤:现代战争3》中,那里正是三角洲特种部队的出发点。我对那座喷泉爱恨交加,因为去年冬天,我以为自己会和尼克在那儿留下我们的初吻。但他没吻我的唇,而是吻了我的脸颊,然后清了清嗓子,嘀咕着我是罗伯托的妹妹。
两个孩子正互相泼水逗乐,那女人拿着甜筒,融化的冰淇淋顺着她手指滴落。期间她开怀地笑过一次,但旋即收了声,仿佛她不该哈哈大笑,仿佛那笑声错得彻头彻尾。
“On y va[3]。”她对男孩们说。两个孩子毫无怨言地跟着她离开了。他们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仿佛她是他们的救星一般。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况且,我能说什么呢?——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中央公园里。我们几乎一般高,头发也是一模一样的深褐色,还都对毛糙的卷发束手无策。我有种不安的感觉,她可能就是我妈妈——或是与我妈妈非常相似的人。她看上去已经要被悲伤击溃了。
不过与此同时,她似乎还在为孩子们的幸福而斗争着。
说不定妈妈把刚出生的我留在医院时也是如此。
她是在斗争。
我的奶奶诺娜住在布鲁克林,前去找她的路上,我一直头昏脑涨。先是邂逅了方才那个女人,然后又得知尼克其实早知道我在练功房;想到这个夏天,想到我和尼克的约会,以及寻找亲生父母的事,我心中的兴奋与担忧简直难分伯仲。问题可能层出不穷,但一切或许早晚都会解决的,或许这将成为我一生中最棒的夏天。列车不似上学时那般拥挤,我找到了一个座位——邻着一位妈妈级的年长女性。她捧着一本书,似是看入了迷。
为了找点事做,我从包里掏出了手机,它总是被我放在固定的位置——或者用罗伯托的话来说,在我那个“强迫症患者的包”里,所有东西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登录了脸书。珍和我几乎不怎么说话,但我们在脸书上却是“好友”。我点开了她的头像——那是她去年展演的独舞照——浏览着她的主页。
她发了一张埃菲尔铁塔的照片,更新状态说:“巴黎真是不可思议。超爱在香榭丽舍大道购物,还有去歌剧院,不过是时候认真起来了。”她在后面附上了里昂歌剧院芭蕾舞团主页的链接。她的确提过在那儿有熟人。
她发的都是法国的照片,已经在那儿待了四天了,期间去了几家法国的舞蹈公司。
尼克那个大骗子。我搞不清楚自己是该大笑还是生气。毕竟,他假装跟珍有约,只是为了躲我,不想老和我待在一起——但他明知我在练功房,为什么又要过来?
“混蛋。”我喃喃自语。邻座的女士低声接了话:“我能理解你。”
我们互相交换了一个同情的眼神后,她又重新看起书来。那本书大概在讲什么年近50、开始新生活之类的。
我连17岁都还不到,就已经觉得自己需要彻底从头来过了。
心灵小贴士:换个心上人吧。
自律小贴士:别再自言自语了,别人会觉得你很奇怪。
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差点坐过了站。
我挎起健身包,连奔带滑地冲出地铁,匆忙跑上楼梯,右转进入了一条人头攒动的街道。一缕清风终于拂过了我的面颊,我深吸一口气。最近这些天未免也太潮湿闷热了。
我想念汉普顿。
在汉普顿,我可以坐在沙滩上,双腿浸在水里,尽情享受海边的徐徐微风。
在汉普顿,生活始终围绕着篝火、欢笑、在太阳下晒成小麦色,以及与尼克共度时光。尼克,他在我被海风吹得发抖的那个晚上,把他的毛衣给了我。尼克,他总是竭尽全力地让我开心。尼克,他让人无法不爱上他。
但我们不得不卖掉那里的房子。而当爸爸告诉我们这件事时,我努力保持微笑。没理由让他觉察出我们的失望,这只会加深他的痛苦。所有这一切已经够让他伤心的了。
又有一家人会在那里开始他们崭新的回忆。
真幸福。
诺娜的餐厅坐落在下个街区的转角处。我停下了脚步,让自己清醒一下。若我伤心、忧虑或是心事重重,诺娜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当我看见诺娜放在店门口的大型店招时,我由衷地露出了微笑。“纽约最棒的意大利料理——几乎比意大利境内的还棒。”她在店外新添了几张桌子,一个服务员正向一对夫妇力荐诺娜的千层面。
我从他们身边挤了过去,推开餐厅门。强劲的空调冷气扑面而来,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嗨,诺娜。”我跟奶奶打了个招呼。过去40年间,她一直为布鲁克林人供应她最拿手的意大利料理。我无意中听到她正在厨房里谈论她想尝试的一些新菜。随后,她昂首阔步地朝我走来,灰白的头发盘成发髻,黑色的裙子外面系着一条白围裙。自从两年前爷爷去世后,她就一直着黑衣。
“嗨,小美人[4],”她回应着,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真高兴你来看我。”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爱到这儿来。再说,现在家里也还没人。爸爸在工作,妈妈去参加慈善活动了,罗伯托……不是去应付他这个夏天加入的那个研究小组,就是和朋友在外面东游西荡吧。”
“小美人,你要来帮我煮招牌意大利面吗?”
“乐意之至,”我答道,“我去洗下手。”餐厅尚未满座,但厨房里已经在热火朝天地准备晚餐的主菜了。
诺娜递给我一些洋葱。“按我以前教你的方法,把它们都切了。”
接下来的30分钟,我们都默默地烹饪着。这也是我爱和她待在这里的原因之一。不发问、不评判、不期望,只做我自己就好。
我无数次地向自己保证过,不论最终我发现了什么,不论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不论我作何感受,我都永远不会伤害爸妈、罗伯托和爷爷奶奶。
永远不会。
注释:
[1]La Vie en Rose,一首法语歌。
[2]毕士达喷泉及广场位于纽约中央公园的核心地带。喷泉建于1873年,为纪念内战期间死于海上的战士而设。
[3]法语,意为“该走了”。
[4]原文为Bellisima,意大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