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极为洁净的房间。
白色的窗帘、网罩和椅子,白色的百合,白色的地板,白色的墙,黑色大理石制的祭坛与屋内的一切形成鲜明的对比。这地方看上去闪亮且洁净,在闪着微光的黑色祭坛对面,即屋子的正中间摆着二十五把白色的椅子,每排三把,一尘不染,让人连坐上去都会犹豫再三。
房间的前方挂着两个白色的椭圆形话筒,它们用锐利的眼神打量观众。祭坛上,一支白色的麦克风从那两瓶白百合中间斜刺出身来。一切看上去都十分妥帖和洁净。
祭坛上放着一口用白色绸缎装饰的棺材,它的把手散发着柔和的珍珠白的光彩,里面铺着柔软而洁白的绸缎。白色的缎带优雅地从旁侧白色的护柩把手处垂下。
艾伯特·曼纳斯平和地独自躺着。他的脸上呈现最为温和的微笑,隐隐暗示着死亡并未带走他那永恒的自鸣得意的笑容!他闭着眼睛,双手交叠于瘦弱的胸前,一串念珠紧扣于指缝间,一本小小的皮革质地的弥撒书被轻轻放在身旁。艾伯特会知道自己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消息是在大片的白色中被宣布的吗?他本会更喜欢大片的菊花呢!
客人聚集在屋子里,每个人手上都端着一杯茶,茶水盛在一尘不染的白色茶杯和茶托里。就连三明治也似乎比往常更加洁白了。宾客彼此寒暄着,但内心始终关注着一件事。所有来此的人共同持有一个目的,所有人都在等待自己成为“某个人”——全凭艾伯特临终前的愿望和他的遗嘱决定!
上午十点半,侧间的一个小铃铛叮叮当当响起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客人被引入这个人造的白色天堂,铃声也越来越响。他们默不作声地找到自己的座位,有的还抓起手帕抹抹嘴唇和眼睛。有的人表现得很冲动;有的人轻轻抽噎着,其动静恰好能让其他人知晓!
上午十点三十五分,普莱登维勒神父从侧门走进屋子。
“起立,”他用宏伟而庄严的声音宣告。与此同时,他将手朝天堂的方向举起,仿佛在引导刚刚辞世不久的灵魂前往终极的安息之地,那个地方他已听闻过无数次,那个地方是存在的,他将要前往那里,掌管那儿的一切!
“以圣父之名……阿门。”
普莱登维勒神父继续说,“你本为尘土,亦将归于尘土。这趟旅程不可被阻止。没有谁能活得足够久,说得清他们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他们什么也没带走。人一生所积聚的权力、赢得的荣耀、养成的风度都会在某一刻灰飞烟灭,那一刻便是上帝带走他的子民以及这子民的精神财物之时。这趟旅程结束了,然而一趟更加崭新、更加漫长、更为永恒的旅程却开始了。
“对于我们当中那些早已为这趟崭新而永恒的旅程做好准备的人来说,终点就像是一束有磁性的光,会将其吸引过去。而对于我们当中那些玷污了自身、主动远离神之慈悲的人来说,前往终点就是一个漫长而繁重的任务,他们永远不能冲到那儿!我们虽永远无从得知上帝的所思所想,却能够为自己设计一场由生向死的行程!
“艾伯特是个好人。他非常乐意捐赠教会。因他的善良和慷慨而诞生的孤儿院、医院、老年病房、学校、教区委员会能列出长长的一张表来。有他提供的奖学金和资助,许多学生才有接受教育的机会,他挽救了许多医院中的病人的生命,在他的资助下,许多幼小的孩子才得以接种疫苗。
“艾伯特是个好人。他为人谦卑,很顾家,从未忘记出席圣十字的复活节祷告。我还记得他扣着母亲的手指到圣十字参加每周日的礼拜的场景。艾伯特是个慷慨的人,他总是毫不犹豫地付出——并且是全心全意地付出。只要他有能力,他便会付出。他不会拒绝任何人的请求。
“我们深深地怀念他。失去了他,教区就会变样了。我们要向何处寻求帮助呢?在我们需要帮助时,谁会来协助我们呢?我们该做些什么?
“让我们祈祷吧!天国敬爱的上帝啊,您赐予我们凡间的生命,亦将在天国给予我们永生。您不会在我们需要帮助时抛弃我们。仁慈的您记得我们,我们也请求您在艾伯特·曼纳斯踏入您的永恒之地时记住他。他心甘情愿地做了您让他做的一切。您让他所施予的,他都秉持着宽广的胸怀施予!现在在我们有求之时,请您继续指引他的后代,无私施予,使我们受惠于他们的慷慨。我们的教堂需要您的帮助,上帝啊,感谢您将借艾伯特之手在他的遗嘱给予我们恩惠,所以帮帮我吧,上帝啊。阿门!”
普莱登维勒神父安静地回到隔壁的房间,窗边摆着同样的白色椅子。他望向窗外,芬斯殡仪馆周围的花圃修剪得十分美丽。花圃里种着玫瑰、牵牛、木槿和洋地黄,边缘镶着香雪球以及修剪整齐的草坪。这是个平和的地方,人们毫无生气地来到这儿,又毫无生气地离开!
他看见一簇炫目的金黄色菊花远远地在右侧怒放着。啧,啧!他是知道这些明媚的黄花的名字的——但是唯独在今天想不起来。普莱登维勒神父知道,艾伯特爱他的菊花胜于爱他的妻子、他的儿女、他的钱、他的情妇!他好似上了瘾似的照料这片菊花。愚蠢的老东西,普莱登维勒神父想。上帝也给最富有的人添了某些怪癖,好让他们老老实实待在地面上。“菊花,真胡来!”他用气息大声说了出来。想想有多少时间和精力都耗费在照料这块荒唐的后花园上了吧——而且它通常并不需要照料。他本来可以利用那些时间和精力来帮扶一家印度的小孤儿院,一盆菊花苗或者一袋种子的钱就足够那儿的一家子糊口了!愚蠢的老东西!
※※※※
这时米哈伊尔专心地再次看了一遍他的笔记。过不了几分钟,他就要向宾客们致辞了,作为艾伯特·薛西斯·曼纳斯的儿子——他唯一的、即将从老人那里继承巨额财富的儿子。他究竟有何德何能才能享有这一切?没多少,他悄悄地想,脑袋嗡嗡作响。根本没多少。他手头有几个零花钱,在圣约瑟夫学院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上学时寄宿在学校,有新制服穿,课余活动时会去湖畔、树林和商店。就这些。
他每年会回家一次过暑假。每过六个月,他都会收到一整箱好东西,都是他母亲精心包装过的。除却这些,他极少见到他的父亲,或是加入任何一次漫长的海外之旅。今天,他冷漠地坐在那里,远离了生与死。这个据他们所说是他的父亲的人是谁?为什么在这片白色的海洋中他是这样的苍白而安静?
这里的客人们都是谁?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后排坐着的那位穿黑色丝绸连衣裙的女士是谁?她的帽子塌陷在眼睛上方,目光涣散地盯着地板,手里抓着一把用银箔包裹起来的明黄色菊花。为什么要特意选菊花?他们不是会送玫瑰和白百合给逝者的吗?她有六七十岁了吧,可能有75岁了?当别人穿着精心设计、剪裁得体的衣服时,他总是猜不出他们的年龄。她脚踏一双细高跟鞋,看起来有几分皇族气质。她独自一人陷入沉思。为什么没有人坐在她身旁?这群人里没有她认识的人吗?她怎么会来这个殡仪馆?有人通知她了吗?她对父亲了解多少?她究竟是他的熟人,还是朋友或情人,还是他很久没联系过的姐妹?他永远不会知道。
他算着时间,还有两分钟。之后葬礼司仪就会叫他过去对客人们发言了。
“现在,有请艾伯特·曼纳斯先生的独子:米哈伊尔·曼纳斯先生。”
“谢谢你们,女士们先生们,谢谢你们。你们已经听过普莱登维勒神父用天国的语言描述我的父亲。神父说得对。我的父亲是个好人。他鲜与人来往,他这一生都在一种异常的热情的驱动下生活并工作着,我和母亲常常觉得某种魔鬼占据了他的心神,使他必须独自工作,亲力亲为。我的父亲花费大量时间阅读植物学书籍,一页一页地研读花卉分类、根茎、种子、生长过程和阳光条件。他每天都会从他的书房里向外望,在同一个地方连续站立几个小时,欣赏他的手艺。
“对他来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他所深爱的菊花重要。他知晓它们的名字、颜色和形状,知晓关于它们的一切必备知识。他执迷于此,这种迷恋太过强烈,以至于母亲和我自始至终也没有真正弄明白为什么他会因为一种花而养成这般深刻的嗜好!
“我们当中的许多人都不知道,尤其是我,我的父亲对于证券和股票也感兴趣。他会仔细钻研一行行的证券和股票数字,熟知关于股票市场的一切必备知识。惊人的是:他能将上百万的精准的信息都储存在自己的脑袋里,预测股价是涨跌,老练地买卖。
“若不是他专注于摆弄种子和植物,恐怕他就会完全被股市迷住心窍了。我的父亲能够轻易地钱投入或撤出股市,就好像在小花盆里新播一粒种子那样轻而易举。这两者之间有某种联系,而就我而言,永远也找不到这种联系。”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一块白色的手帕轻轻咳嗽几声。他伸出拿起桌子上的杯子,抿了一口。
恰在此时,他瞥见那位膝盖上横放着一捧菊花的女士。她放平了双腿、将那黑色细高跟鞋的尖端指向了他吗?
“我的父亲还有第三样迷恋之物——过了很久我们才发现——房地产。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从何时起他开始研究这些房产投资组合。几年前,我的母亲病重入院,家庭律师要求我让母亲去证实一些文件,那些文件里有她的名字。令我惊讶的是,那里面有一大堆房产投资组合的文书,包括对孟买的海滨别墅、果阿邦的度假村的投资,他持有的股份覆盖了昆士城的商业区和超市,以及大量奥克兰的中产阶级郊区的住宅房产。这令我们很意外。在此之前,我们都不知道这些投资的存在。我和母亲都不清楚整件事是怎么回事,也没有掌管这笔业务的专业知识。我们听从了最好的建议,让会计师和律师继续打理,但是要将所有进展都告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