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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感觉自己像个骗子(迪伦)

我最后一次见到艾丽克丝……或者说见到她在Skype网络电话上的头像……我拿起我的笔记本电脑砸了。但这样还嫌不够,我又拿着电脑走出帐篷,跑到营地边上,对着电脑开了30枪。不用说,这引起了某些不必要的注意。

科尔顿中士说服了那老头子不送我上军事法庭。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关上30天禁闭。问题在于,由于我们处在阿富汗的荒郊野外,又担负着额外的任务,关禁闭毫无实际意义,因此这就多半意味着要被罚去灌沙袋。

不管怎样,这都算不了什么。因为第二天,我们开着悍马出发,我坐在副驾驶座,突然汽车碾过一个炸弹,轰的一声爆炸了。我伤得很重,而我最好的朋友死了。此后一段时间,我便不怎么需要电脑了。

问题在于,自从我第一次见到艾丽克丝的那一刻起,她总能唤起……我的强烈感情。

我们第一次见面大约在三年前。那时我读高三,她读高一。坦率地说,这次会面改变了我的人生,那种改变简直难以估量。

但要明白这一点,先得弄明白我们起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对我来说,这里有些背景方面的问题。因为,如果想知道事情的始末,那就不得不追溯到更早一些的时候。我之所以来到哥伦比亚大学,是因为我受了重伤;而我之所以受伤是因为我自愿参军当了步兵;而我参军是因为她第一次跟我断交。这样……你懂了吧?因此,要想有个明确的思路,我不得不从高中说起。

高中时,我是个问题学生,但人不笨,我会加法。我妈把我赶出家门后,我打工的薪资低,不得不一点点地攒钱,但最终还是攒不到足够付房租的钱,更别说吃饭之类的花销。再加上跟我一起混的家伙们……我只能说,都是些没良心的家伙。

因此我改过自新了,戒了酒,戒了毒品,只抽香烟。这也难免,每个人都会有些陋习。我又回学校读书了。但问题是,我落了一堆课,可以说是远远落后。再次注册入学那天,我去见高中的校长,说明了我的处境。

他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父母在哪儿?”

我叹了口气,回答道:“我现在算得上是无家可归。但不会一直都这样的。您看……我不想让父母操心我回校读书的事。我需要向我妈证明,我仅凭自己的能力就可以做好,也许也是为了向自己证明这一点。”

校长听明白了。他支持我,而且会一直支持我。更令我(和我妈)惊讶的是,我几乎门门功课都得A。

年末时,校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

“听着,”他说,“我想告诉你,我们有个项目:每年市里选派六名学生,作为国家计划的一部分,去访问其他国家,有点像外交使团互访的项目,而且你被提名了。”

我当时都呆住了。我?

我问道:“这个项目不是只给那些不惹麻烦的聪明孩子吗?”

“你就是个聪明的孩子,迪伦。”

我注意到他没有指出我之前退学的那些事。

“听着,迪伦,我要说的是……这是一个绝好的教育机会,我想你应该申请。”

“好的,”我说,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我该做什么?”

“写一篇论文。这是申请书,在你的论文中必须阐明为什么你想要获得这样的机会。”

我把申请书带回家,仔细读了一遍。老实说,我被吓到了,真的吓到了。我来自一个蓝领家庭,有个酒鬼父亲和一个戒了酒的妈妈。而且,我……是个犯过错的学生。我得与学习成绩平均4分的孩子们竞争,而人家的人生计划是将来上哈佛、耶鲁还有其他我做梦也不敢想的学校。但是,申请论文我还是写了。我写到如何伴着酒鬼成长,而自己也成了酒鬼;我写到自己重返学校,努力赶上全班的学习进度;我写到当我离家出走的日子里,曾经干过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粗活,挣极少的工资,只够温饱;这些经历使我明白了,得到受教育的机会是多么重要。

你猜怎么着?莫名其妙地,我入选了这个项目。我知道自己接下来成了来自亚特兰大市的六名学生之一,要到以色列游学两个月。

这就是我遇见艾丽克丝的契机。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我们起程去以色列之前。我们总共大约有40人,坐在位于纽约的斯塔顿岛亨特学院的一个大房间里。她就坐在我的正对面。第一眼看到她,她的样子就已永远镌刻在我的脑海里:棕色长发,从中间分开,披在肩上,绿色的眼睛,略带橄榄色的皮肤,饱满的嘴唇,一下子就吸引了我。毫不夸张地说,她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她如此高不可攀,和我不是一类人,我甚至都没有想过要去接近她。事实上,所有这些学生都和我不是一类人。他们中的一些人真的非常优秀,他们全都好学上进,刻苦努力,拼命地争取到了参加这个项目的机会。坦白地说,我感觉自己像个骗子。

然而,这些都阻止不了我去接近她。第二天早晨我们坐上飞往特拉维夫的飞机时,将要改变我生活的机会来了,我的座位刚好紧挨着昨晚见到的那位美丽的绿眼睛姑娘。

“你好!”我说,“我叫迪伦。”

“艾丽克丝,”她回答。

艾丽克丝,这个名字在我的脑海中回响着,我喜欢这个名字。

“你从哪儿来的,艾丽克丝?”

“旧金山。”她说。

“哇,真的吗?我来自乔治亚州的亚特兰大。我从未离开过西部。”

她微微一笑,我尽量保持镇定自若,但这很难,真的很难,因为她的眼睛令人着迷,看着就让人感觉醉了,不过是那种很美的感觉,不忍醒来。

“实际上,这是我第一次到东部旅行。”她说。

“谈谈你自己吧,艾丽克丝。”

她朝椅背上一靠:“这是一个相当开放式的问题。”

“我明白了,让我从头开始。我叫迪伦,我的社交能力极差。我会用提傻问题的方式了解你,你看行吗?”

她咯咯地笑了,可我几乎要紧张死了。

“这样吧,”她说。“我先问你一个问题,然后你问我一个,接下来我再问一个,懂了吗?问题必须是具体的,而且不能撒谎。”

我故作受伤的样子说:“你看我像个会说谎的人吗?”

“笨蛋,你问的问题应该要与我有关。”

这回我笑了。“很好,嗯,你来自旧金山……那你坐过那种老式的笨重的有轨电车吗?”

“从没,”她说,“那是给观光者坐的。”

“啊,”我说,“明白了,轮到你了。”

“好的。嗯,你在学校最喜欢的科目是什么?”

这个问题倒让我想了一小会。“呃,我喜欢戏剧。但我没有辅修任何选修课,我的回答应该是英语,我喜欢写作。”

“真的吗?你写些什么呢?”

“那是两个问题了,该我了。”

“噢,”她咧嘴笑了。“公平起见,该你问了。”

我努力想问一个好问题,但很难。因为她一直看着我。噢!她的那双眼睛!再加上我一直闻到一缕草莓的香味。见鬼,为什么她身上有股草莓味,是不是来自她的头发?无论如何,这很撩人,这姑娘把我弄得神魂颠倒。

“你最美好的记忆是什么?”

她靠在椅背上想了一下,然后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迷人的微笑。

“这个问题简单。”她说。“我10岁的时候,我家住在莫斯科。那时我父亲第一次让我参加一个官方的盛大舞会,很……盛大的舞会。男士们都穿着燕尾服,女士们则穿着晚礼服,我妈妈带我出门时,让我穿上我的礼服。舞会开始后,我的父亲拉着我跳舞。”

“莫斯科?天啊!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父亲是外交官。不过这不公平了,这已经是另一个问题了。”

她父亲是外交官,她说得轻描淡写的。可恶,我和她格格不入。

“哦,对不起,好吧,你也问两个问题。”

“好的……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让你最恐惧?”

是你。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诚实地说道:“最怕变得和我爸一样,他是个酒鬼。”

这时候她脸上现出一副表情……悲哀?可怜?我不需要怜悯。她换了个话题。接着问道“你做过的最棒的事情是什么?”

“最棒的事情?呃……”我得稍微想一下。我仔细地考虑后说:“有段时间,我辍学了,无家可归,反正,有时候不知要睡哪儿,不知道能吃什么。有天晚上,我乘坐玛塔(MARTA)……是我们那儿的地铁……来来回回兜圈子,只想在地铁停开前在车上睡一会儿。他们凌晨2点关闭地铁,而我被困在了市中心。然后我碰到一户人家,这家人和我一样都无家可归,父母亲,还有两个孩子。那位父亲失业了,但我还在工作,手里有一点钱,于是我请他们到松饼屋吃了一顿,没花多少钱,大约20美元。那两个孩子并没有吃多少东西,但可以看出,他们非常……感激。”

我紧闭着眼睛。那两个孩子处在……两种极端的状态,一方面是物质的极度贫乏,另一方面是对父母爱的极度渴求。

艾丽克丝看着我,就像我是从火星来的。“你无家可归?”她非常平静地问道。

“不是。这已经是两个问题了。该我了。”我想了一下,突然脱口而出,“为什么你闻起来有股草莓味?”

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哦,天啊,我为什么问这个?我真蠢!

最后,她回答了,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呃,因为我用的洗发水是草莓味的。我喜欢草莓,所以也用了草莓味润唇膏。”

这下轮到我不自在了。因为想到她,还有草莓味润唇膏,太让人想入非非了。她的嘴唇翘起,呈完美的弧度,下嘴唇有点生气似的撅着。而且,老实说,每次看到她的身体,都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触碰她,全身上下,每个地方。

“该我了,”她说,转身向着我,脸上露出一副调皮的神情。“你有女朋友吗?”

警铃在我的脑中响起,我说:“呃……不算是有。我一直和一个女孩见面,但不确定会往哪儿发展。顺其自然吧。”

她笑了。

我也笑了。

“你呢?”我问道。“有男朋友吗?”

“算有吧,”她说。“我和一个叫麦克的男孩约会,但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来真的。”

我咽了一口唾沫。她在家乡有个麦克,我也有个海莉,而这次的旅学仅仅只有两个月的时间。我在心里跟自己说,离她远点,迪伦!但老实说,我总是不那么聪明。

【哭泣,绝对不行(艾丽克丝)】

好吧,其实,不是我反应过度,也不是小题大做。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迪伦曾是我生活里一个重要的部分。可是现在要我和他并排坐在福雷斯特博士的办公室里,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会面结束后,我们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福雷斯特同我们一一握手。我没再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了。而迪伦却还在尝试着怎么从椅子里站起身,振作起来。

我直奔助学金办公室。

办公室里挤满了人,这很正常。现在是学年的开始,学生们都要想办法解决助学金问题。每个资金方面有困难的学生都会在这一时间到这儿来寻求帮助。因此在我提出要见桑德拉·巴姆哈特时,他们只是叫我找个位子坐下。我就坐着等啊等啊一直等。

她终于让我进办公室了。她满脸倦态,头发凌乱,桌上的文件堆得挺高。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正把泰勒诺药瓶里剩下的几片药倒进嘴里。

情况看来不妙。

“嗨,你好,有什么事吗?”

“嗨……我是艾丽克丝·汤普森。前几天我们通过电话……我勤工助学工作有了变动?”

“艾丽克丝,艾丽克丝……哦,对,我想起来了。”

我在位子上挪了一下。“呃……我在想还有没有可能换成其他的工作,任何工作都行。”

她眉头一拧,说:“这有点难。一般来说,勤工助学项目在暑假开始时就已经分配好了。说实话,你能得到这份工作已经很幸运了。福雷斯特博士的项目合同直到上个星期才定下来,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临到暑假结束还有职位空缺。有什么问题吗?”

啊,天哪,我还真没什么好的理由,至少没一个我自己能解释得通的。我被安排去和前男友一起工作,呵,这个理由可不好。我试着想些其他原因,可却傻乎乎地冲口说:“我觉得这份工作不适合我。”。

她叹了口气说:“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目前没有任何其他空缺。你已是今天第五个过来要求换工作的学生。要不然你可以自己和别人直接调换;也可以在外面的告示板上贴个广告。不过我也不能给你打包票。你还可以在两个礼拜期间经常过来看看,通常头两个礼拜里会有几个学生不干了,说不定会空出什么机会来。”

我沮丧地点了点头。看来今年的日子会很难熬,我不想这一整年都必须和迪伦一起工作,使本来特别美好的大学生活变成痛苦。

“很抱歉我无能为力。”她说道。

好吧,听得出来,她这是在下逐客令了。我谢过她后,走出办公室。我可以先忍受几个礼拜,之后再回来找她,说不定会找到洗碗刷盘子或其他差不多一样有趣的工作。

到街上后,我就朝着宿舍走去。

我不想哭,我拒绝哭泣。

哭泣,绝对不行。

我曾对迪伦既迷恋又好奇,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我生活的重心就是学习,我很用功,拼命地用功读书。我也得到了父母给予的各方面支持,给我请家教和钢琴老师;而我和家里姐妹们在学习上遇到麻烦时也是互相帮助。自我爸爸从外交部退休后,我们家就住在那栋漂亮的老式连排别墅里,离金门公园只有一个街区。

可迪伦……他是那么与众不同。天知道,他还曾经在外流浪。他不大谈起自己以前那些艰难的生活经历……至少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很明显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但他很坚强,正是靠着顽强的毅力,他才能戒除酒瘾和毒瘾,凭一己之力重回学校读书,而且还成绩不错。

我瞬间沦陷了。

我们坐了12个小时的飞机去特拉维夫,一路上其他大多数学生都在睡觉,而我们俩一直在交谈。我记得我们玩了那种幼稚的互问对方问题的游戏,直到有些问题(比如你有女朋友吗?)叫人尴尬才换了话题,聊了最喜欢的书,《哈利波特》、《饥饿游戏》。我们俩都不喜欢《暮光之城》,不过又都喜欢书里的女主角凯特尼斯·艾弗丁。

“我喜欢性格强悍的女主角,”他面带笑容地告诉我。啊,天哪,怎么会有人这么可爱?

但他还是个很矛盾的人。对海明威的作品很痴狂,特别是对他最喜欢的《太阳照常升起》这本书,可以侃侃而谈。可是对于我喜欢米兰á昆德拉,他却有些无法理解。

到了特拉维夫后的头两个晚上,交换生们都住在青年旅社。我们参加了一系列信息交流会,之后参加了一场正式的大型宴会。宴会上迪伦看上去很不自在,我猜他是不习惯这样的正式场合。晚宴后我们一群人去了雅法古城。这个地方我们当天早些时候在官方安排的参观中就已经看过了。

我们坐在码头上,望着面前的地中海。他一边抽烟一边和我说着话。我告诉他我姐妹的事情(一共五姐妹),他说了他朋友们的事。

“我和朋友们只是偶然碰上而惺惺相惜,”他说。“多半是一群戏剧‘奇客’怪才。所有这些少年在中学里大多都是被排斥的。但是……你猜后来怎么着?错的人和另一个错的人睡到了一块,可笑吧?”

我笑了起来。我从没和别人在一张床上睡过,不过我倒听过不少高中的这些荒唐事。

我一直在偷偷地看他,也知道他在偷看我。他那双蓝色的眼睛简直摄人魂魄,头发长长的有些自来卷,好可爱。甚至一度我都想用手去摸摸那一缕一缕小卷发,但还是忍住了冲动,因为这么做就不够淡定了。我小心翼翼地和他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不然的话,哪怕一点点的身体接触都会让我想扑到他身上去。我的天哪,这想法太强烈。

我猜想这是否就是为什么我们分手的时候会那么痛苦?因为当初两人闪电般地相爱了,爱得那么浓烈,爱得迷失了自我。

不过我可以确信一点: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我回到宿舍时,凯莉也在。她躺在床上,睁着一双大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看。

我不确定以前可曾看到过她这样纹丝不动,除非她昏倒的时候。

“凯莉!你怎么了?”我问她。

她却突然大哭起来。

“出什么事了?”我丢下包跑到她身边去。

“约尔”,她说,接着又爆发出新的哭声。

“好了,宝贝,”我边说边贴着她躺了下来。

“他说他需要空间,他想玩‘情场游戏’,鬼晓得他什么意思。”

“这个坏小子!真是个混蛋!”我骂道。

凯莉又爆发新一轮哭泣。现在的凯莉是不是就是去年春天那时候的我?难怪那时候她那么不耐烦。我一直抱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过了一会,她不哭了,然后说:“那么,唔,你今天怎么样?”说完咯咯地笑起来,不过笑得不大自然……更像是她就要歇斯底里发作的前兆。

“好吧,”我小心翼翼地说:“原来迪伦·帕里斯退伍了,来到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我们被分配到了同一个勤工助学工作。”

凯莉突然坐起来。“哦,我的天,什么?你是在逗我玩儿吗?”她声音大得估计三条街以外的人都听得到。

我苦恼地点了点头。

“这也太尴尬了,也太……不怀好意了。”

“他说什么了?”

我把眼睛紧紧闭上,强忍着不哭出来。“他说他曾经希望我们不要再碰上。”

凯莉抓着我的手说:“我的天,我原以为恨他到了极点,但现在我真的更恨他了。走吧,现在出去喝一杯,不醉不归。”

我点头同意,因为这种时候,喝酒看来是再好不过的主意了。

【约法三章(迪伦)】

“我想我们需要约法三章,”她说。

今天是开学的第三天,也是我们为福雷斯特博士工作的第一天。福雷斯特有一大摞资料、书籍、文件和源文件,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整理这些资料并且交互对照检录。我们非常轻松地分了工:我建立数据库,她负责整理材料,然后交给我输入数据库。

糟糕的是,大部分时间里,我们互相之间既不能怒目而视,又不能视而不见,这让我们一起工作真的很难。

“你刚才说什么?”我问她。

“你看……不管愿不愿意,我们都得在一起工作。”

我点点头。之前我也试过重新申请其他勤工助学任务,可是已经没有任何空缺了。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出去喝杯咖啡,谈一谈,看看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至于要一直针锋相对吧。”

我感到如鲠在喉。同她一起坐在福雷斯特的办公室里是一回事,可是同她一块出去,像普通人一样坐在一起聊天,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不过她说得也对,如果我们每隔一天都要见面一起工作,就得约法三章,不然双方都会痛苦。

“很好,”我回答,“什么时候?”

“我今天的课都上完了。要不就现在吧?”

我点点头:“行。”

我慢慢地站起来,现在腿疼得要命。前一天我刚在布鲁克林退伍军人管理医院做了第一次理疗。说来真可笑。我的理疗师是一个海军陆战队退伍军人,今年45岁。用他的理论解释就是身体的痛苦对你有好处。可问题是,很难与一个缺了一条腿的人争论这个问题。认真地说,谁又指望他能对我有同情心呢?

再说我对海军陆战队从来就没什么好感。

我跟着她从福雷斯特的办公室走出来,朝拐角处的一家咖啡店走去。这个店店面不大装修漂亮,室外摆了几把椅子。在路上,我清醒地看到我们俩的差别:她在大学里已经养成了像纽约人那样大步流星地走路习惯。而我呢,一条瘸腿一根拐杖,走起路来像乌龟爬似的缓慢。

她慢下来跟我同步。半路上,她总算开口说话了。

“那么……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我耸耸肩,简单地回答说:“我猜‘哈吉斯’认为我少一条腿看着更好吧,路边炸弹炸的。”

她叹口气说:“抱歉。”

“其实没那么严重。我被送到了医院而且活了下来,已经很幸运了。”我没告诉她的是:罗伯茨就没那么走运,他被炸死了,尸体是装在袋子里抬离那个路边的。

到咖啡店后,她对我说:“找个座位坐下来,我去拿咖啡。你还是喝超大杯吗?”

我点点头,咕哝了一句:“谢谢你”,然后就在靠走道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等她的时候,我掏出手机查了下邮件。第一封是垃圾邮件,接着还是垃圾邮件。还有老妈的邮件,迟点再回。她担心我是很自然的,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虽然那年我退学后,老妈把我赶出了家门,我为此记恨她很久。不过现在,我倒挺感激她那么做。因为这给了我机会让我早一点经受沉重的打击,让我头脑清醒过来,以至于后来我想明白了,趁着自己还年轻,犯了错趁早回头还来得及,不会造成永久的伤害。这在教育上叫作“爱之深,责之切”,老妈对此也深信不疑。我真没想到5年来她竟然滴酒未沾,看来有些事还是起作用的。

艾丽克丝回到桌边,手里拿了两杯超大杯的咖啡,我把手机放在一边。

“谢谢。”我说着抿了口咖啡。嗯,味道不错。

她笑笑,和我的目光相遇,但迅速把视线挪开了。很明显她并没有瞪我,但一个简短的眼神接触,即使她眼中没有怒气,却让我胃部感到一阵绞痛,于是眼睛盯着地上看。

“好吧,”我说,“那就约法三章吧。”

“是的,”她说。

我们都默不作声。难道,她还指望我主动提出什么规定吗?

我摇摇头,然后说:“好吧,你出的主意,你先开始。”

“有道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说:“好的,约法三章第一条,永远不准再提以色列的事。”

我闭上眼睛,点点头。再提那个地方的确太伤人了。“同意,”我喃喃地说。

她看上去如释重负,可我却感觉心又碎了一次。

我开口说:“我们也不准再谈在以色列之后发生的事。也不能提我去旧金山看你的事情,或者那年期间或之后的事。”

“特别是那年之后的所有事情。”说这话的时候,她看着桌子,两眼发光。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这真搞笑,我觉得好像在参加一场葬礼。

“我不能保证我能做到。”我说。

“为什么不能?”她问我。

“因为……因为,好吧,艾丽克丝,这有时挺伤人的。有点伤人,特别伤人。耶稣基督!”

她别开脸,天啦,她眼睛怎么那么漂亮,睫毛似乎有一英里长。

“如果我们想相安无事过完今年,我认为就得忘了那些过去。”她说。

“很对。”

“就像我们是陌生人一样。”

我耸了耸肩,“好吧。”好像自己真能做到一样。

“我们重新来过,就像刚认识。我就当你是刚刚退伍的一个男同学,而我是从旧金山过来读大学的一个女同学。我们毫无共同点,没有交往,不是朋友,当然更不会……像我们以前那样。”

不是朋友,当然不是了。我们经历过那么多,还怎么可能是朋友?

我点点头,感到很难过。我本来就没什么朋友,至少现在一个也没有。亚特兰大的几个旧友在我改过自新后就再也没了来往。而驻阿富汗部队里那些人,除了谢尔曼和罗伯茨,我就没和谁走的近了。现在罗伯茨死了,而谢尔曼还在那穷乡僻壤待着。

“我不知道我们以前算什么,反正现在看来都很荒唐。”

她耸耸肩,两手抱在胸前。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多伤人。

“对不起。”我说。

“为什么道歉?”她问,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看向外面的大街。

她下嘴唇在颤抖,我真想拿个尖利的东西戳自己脑袋。

“这是事实,不是吗?我们之间的确很荒唐。”她说。

“噢,天哪,求你了,我们别这样了。”

“可以。”

她的五官慢慢扭曲,看得出是在强忍着眼泪。

“你看,”我说,“这很糟糕。可是我们都会好起来的,对不对?反正一周只是几个小时而已。以前我们……是在另一个国度,异国他乡,接触到各种新奇的风土人情。那时候我们都不是我们自己,不是真实的自己。那只是……只是幻觉,一个美丽的幻觉,其实一直都是虚构的,对吗?”

她迅速点点头,然后用攥成拳头的手去擦眼睛,睫毛膏都晕开了。

“无论如何,我都要说一句,对不起。”

“我们已经破坏规矩了。”她说。

“不,这不算。不准再提过去,从现在开始向前看,我们只谈当前的事,你完全正确。还有其他规定吗?”

“我不知道。”

我皱皱眉,说:“很好。对了,你觉得福雷斯特博士怎么样?”

她摇摇头说:“他是个大骗子。”

我扬起眉毛问道:“真的吗?”

“就是啊。你看看他,竟然穿粗花呢外套!他写的那部小说虽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可这是15年前的事了。此后他就一直靠着这点老本过日子。”

我咧嘴笑了。“这就是见鬼的……呃……”

糟糕,不是吧,我想不起来了。我现在有时就是这样,会突然忘记一些字和词。我闭上眼睛,试着集中注意力,让思绪从混沌中恢复过来。我脑海里出现了一台打字机,一台老式手动打字机,突然冒出来了:“写作障碍”。

她格格地笑了起来,虽仍然心烦,不过转移话题还是有用的。看到她脸上泛起一丝光彩真不错。“你还在写作吗?”她问我。

我点点头:“当然了。”

“都写些什么?”

我耸耸肩,说:“关于现在的这场战争。不过只是一些……潜意识里的想法,还没什么条理,正试着把这些想法写下来。我在亚特兰大的理疗师告诉我说,写作有利于复健。”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真正地直盯着我看,这可是3天前我们相遇以来她第一次正眼看我。

“你的理疗师?”

我无奈地耸耸肩。“除了一条腿瘸了,从医学角度来说,我还被诊断出有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还有创伤性脑损伤,炸弹爆炸的时候对我的头盖骨造成了很大的冲击。总之,就是一堆医学术语。”

“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皱了皱眉。“我只是……我再也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家伙了,艾丽克丝。有时候这里的事情……看起来……都不真实。好像还在那边。可能我已经变成一个爱冒险的人了,现实生活对我来说都不够多彩刺激。”

她叹了口气。“从以色列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有这种感觉。”

“你又违反你的约定了。”

“噢,对。”

她顿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可我的确就是有这个感觉啊。之前的一切那么强烈、有趣,又那么多姿多彩。可是突然间生活变得单调乏味,灰蒙蒙的。整天就是起床、上学、写作业,可这些再也不像以前那么重要了。”

“好吧,”我说,“不管怎样,与福雷斯特博士一起工作应该会挺有意思。我原以为我的勤工助学会是洗盘子拖地板之类的工作。”

“那是,这个的确好得多。”她回答。“想想看,他可是实实在在写作的‘真正的’作家。”当她说“真正的”这个词的时候,两手在空中做了一个引号的动作,把我给逗笑了。

“好吧,可能你还真说对了。让我们看看今年他能写出什么来吧,至少我们可以保证所有资料准备就绪。”

她咧嘴笑着说:“我们可以打个赌。”

我扬起眉毛。“是想来点刺激吗?”

“20块钱,我赌他什么都写不出来。”

“行啊。那衡量的标准是什么?写了50页?100页?还是2页?”

“他至少得完成初稿吧。”

“成交!”我伸出手跟她握手。她也握住了我的手。虽然感觉动作挺自然,就像我以前牵她的手一样,但这感觉太过自然了。于是我匆匆松开,好像手被烫了一样。触碰她……感觉还是那么强烈。

之后我们俩又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我该走了,”我说道。与此同时,她也说道:“哦,我还要去别的地方……”

我们互相看了看,突然都笑了起来。

“你看,”我说。“是的,这有些尴尬。我们真的都能做到吗?”

她耸耸肩,对我笑了笑,我知道她是强装笑脸。“当然了,迪伦。其实没那么难。”

我开始收拾包,并从钱包里掏出三块钱,说道:“咖啡钱。”

“留着吧,下次你请。”

我顿了一下,把钱塞回钱包。下次?难道以后要经常这样见面?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完全不是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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