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翠萍的话在卓卡心里激起涟漪,如若瑜伽对卓卡来说是支优美的舞曲,那么铺设在苏翠萍脚底下的便是炙热的火炭。不管在何时何地,高个子女人都绷紧神经,审视参加培训的人,审视任课老师,审视瑜伽馆的整个运作情况,揣摩何总的心思,每月按时递交工作报告,总结不足并为瑜伽馆的运营出谋划策……把这些附加到任何一个人身上,哪怕不是冷漠无情的苏翠萍,这个人也不会讨人喜欢,作为老板左膀右臂的她并非是因为她的教学能力而当上总教练的,而是她的综合素质和铁腕般的执行能力。可以这么说,有苏翠萍在的一天,就没有哪个瑜伽老师敢随便请假,也没有哪个清洁工会随意把瑜伽用具码到墙角。教室永远干净亮堂,长廊上的小摆件上不允许留下灰尘,就连人们因会员卡的折扣、上课时间等问题和瑜伽馆发生纠纷,何总也把这些交给苏翠萍去处理。高个子女人相信,乃至于深信,严密监控、体罚和末位淘汰制是维持“卓越瑜伽”权威的根本,局部牺牲是必然的,每当她从瑜伽师们身边路过的时候,每个人的头顶上都悬着一柄利剑。
又有一个老师被叫去高温教室,接受惩罚。卓卡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怀疑树敌过多、从没放松过自己的苏翠萍迟早会被自己打垮,而当她在教室里教授学员时,先前的担忧和不快又烟消云散,哪怕她随时都做好了会被另一批新面孔取代的准备。
“卓越瑜伽”的生活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当这一年接近尾声,窗外的银杏树又开始转黄的那天晚上,苏翠萍请卓卡到馆外的咖啡馆去坐,并叮嘱她一定要来。和以往不同的是,苏翠萍没叫素食,而是点了一份黑椒牛排、一份煎蛋和一瓶红酒,她拾起高脚杯,晃了晃,递到唇边,对卓卡说:“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不再是你们的总教练了。”
“你要走?”卓卡看到苏翠萍熟练地用刀切开牛排,有些不习惯。
“以前就跟你说过,没有人会永远留在这里。”苏翠萍头也不抬地说。
“你一直很称职,老板也赏识你。”
“呵,卓卡,你还真是单纯,赏识是建立在保证利益的前提下的。”苏翠萍放下刀叉,嘴角笑着撇向一边。见卓卡不明白,她又说,“何总找到了新的合作伙伴,那人能让瑜伽馆更上一层楼。”
“我想……”卓卡以为就算有新伙伴加入,也不会撼动苏翠萍在“卓越瑜伽”的位置。
“你总是往好的方面想,可惜游戏规则不由你这样的人来制定……不谈这个了,来点果汁,还是再来杯咖啡?”
在咖啡馆坐到十一点半,苏翠萍也没把瑜伽馆将与人合作的具体事项告诉给卓卡。她以为这其中的手续和牵扯到的利益关系对那个单纯的女孩而言,过于复杂,沉浸在教学里的她至少在短期内还无法厘清头绪。从另一方面看,树敌过多的她也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她离开了“卓越瑜伽”,在其他馆里找个高薪的职位也不算难事。唯一让苏翠萍没料到的,便是那个她从来都不看好,还没学会韬光养晦的女人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重新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况且是以高调的、绝不谦逊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的。
回到教师宿舍,苏翠萍用手指顶住自己的太阳穴,很多年都没沾酒精的她感到头疼欲裂,感到这些年来类似清教徒的自虐不过是一个可笑的游戏。不,她从来也不喜欢清汤寡水的素食,也不喜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培训那些教练,更不愿意把自己放在大反派的位置上。跟许多女人一样,她也愿意享受被人宠爱和关心的感觉,但没有什么比赢得人们的敬畏更让她感到满足,“卓越瑜伽”馆里除了老板之外,没人敢直视她的目光。而现在,头一回放纵自己,头一回在下属面前表现出真实自我的她,除了疲惫之外便是无法填补的空虚,想到自己有可能会走下神坛,她挺直的身板也开始变得松松垮垮。
苏翠萍给自己倒了杯凉水漱口,用梳子梳头,挽起来,扎成高高的一束并插上木簪。十分钟以后,恢复常态的她给卓卡拨去电话,用颇具威慑力的语气提醒她,不要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给任何人。
三、谜一样的眼睛
苏翠萍对卓卡说的那一席话很快得到了验证,两天之后的那个清晨,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驶进了“卓越瑜伽”,停靠在办公大楼下面。门开了,从里边伸出一双漂亮的长腿,脚尖点地,红色的天鹅绒短大衣和高领衫裹住的修长脖子袒露在秋风中。把目光再靠近些,便能瞅见这个年轻的女人微微张开嘴巴,用某种复杂的表情打量着不远处的小礼堂。几秒之后,她才收拢视线,亲热地挽住身旁男人的胳膊,朝楼上走去。
最先看到这一幕的是一向早起的苏翠萍,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肖璐也看到她了。而当她把这些告诉给卓卡之后,卓卡怎么也不敢相信陪伴肖璐的居然不是桑贾伊,而是靠广告和娱乐业发家的孙永龙。在这件事发生之后的若干年里,卓卡一直设想着肖璐的命运,倘若当初肖璐顺利通过了考核,事情是否会演变成今天的结局?现在,肖璐和孙永龙已经步入何总的办公室,她接过何总秘书递过来的茶杯,搁在一旁,仔细聆听两个男人的谈话。按照前几天就初步商议的方案,孙永龙将免费给“卓越瑜伽”提供市中心的几块大型户外广告牌,介绍部分权威媒体的负责人给他认识,作为交换条件,“卓越瑜伽”需要全方位地包装肖璐,以专业的姿态尽可能地提供展现她才能的舞台。
“肖璐,呵呵,是肖老师,其实一向很优秀的。”何总提到她时的语气变了,这让坐在一旁的她第一次看到孙永龙所起到的作用。孙永龙给何总提供的那几块广告牌,每一块的年租赁价都在百万以上,岂止是何总,任何生意人都会算这笔账。“真的要感谢孙总给我们瑜伽馆提供的这些帮助,肖老师的事就包在我身上,有才能,就应该最大限度地释放!”何总又在增大砝码,以为在包装肖璐的同时,也能继续扩大“卓越瑜伽”的影响,这是一桩稳赚不赔、没有任何风险的买卖。趁着他们谈兴正浓的时候,肖璐突然插进话来,对何总说:“我想请苏老师也过来商量一下,以后还有许多事要向她请教啊。”
再次见到那个让她在小教室里接受惩罚的女人,肖璐心头浮起了一丝不快,但仇恨很容易就被她未来的计划所取代,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友好地问候了昔日的总教练。在整个谈判的过程中,苏翠萍一直迟疑着,犹豫着,直到她意识到肖璐的归来并没威胁到她总教练的位置,而这个多少有些让人琢磨不透的女人也并不关心这些之后,她落下的目光才重新回到了两厘米之上。苏翠萍暗地里庆幸,肖璐并没自己想象的那样精明,目光也不够长远。而从另一方面来看,苏翠萍脸上微妙的变化也没能逃过肖璐的眼睛,确定对方轻视她之后,肖璐端正了坐姿,变得比先前更有把握了。
肖璐再次回到瑜伽馆的事情传了开来,不过从她回到“卓越瑜伽”的那天开始,卓卡就没找到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不错,这次肖璐是轻而易举地拿到了资格证,但她不需要去大食堂吃饭,不需要授课或培训新一批的教练,她所做的仅仅是每周过来一两次,协同苏翠萍视察馆里的情况,和那些高端客户一起吃饭,并时刻展现出“瑜伽”状态:她那种简洁、明快的服饰已经变成了细密的、全手工制作的镂空图案,她的左手腕上坠着一串檀香木的珠子,每次经过走廊的神龛时,她都会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把珠串夹在拇指和食指指尖,向印度的那些神灵,向湿婆、梵天和奎师那合十礼拜。而最让人感到诧异的是,没有一个人会私下里议论肖璐过去的身份以及尚未通过的考核,就在昨天上午,一名摄影师还给她拍摄了一组漂亮的瑜伽体式照片。
如今,整个“卓越瑜伽”里都洋溢了肖璐的气息:教室和门口的易拉宝上张贴着她的海报,最新印刷的一批宣传册上也出现了她的照片,而那些新近过来的办了会员卡的人们也会在下课之后,悄悄向卓卡打听肖璐是何方神圣。在那些对瑜伽缺乏了解的人们眼里,这位从来也没给她们上过课的漂亮女人有种说不出来的魔力,她所传达的感觉让女人们对瑜伽有了新的向往:女人们都应该像她保持矜持和自信,举手投足之间,都拥有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优雅。
“您是在问肖老师吗?”这天,又有人向卓卡打听肖璐的时候,守在前台办卡的女孩帮她回答了这道难题。这个刚来瑜伽馆不久,有些大舌头的女孩用那种神秘莫测的口吻告诉人们:“肖老师是我们老板从印度请回来的,她从六岁开始就食素,在那边的瑜伽学院学习瑜伽,每天早晚还要做功课……肖老师目前还没打算授课,她说一个真正的修行者,不应该被太多世俗琐事干扰,不过将来她会推出自己的教学光盘。”
是啊,肖璐呈现的美,至少是外在的美,是没有人能比拟的,如今就算把叶氏姐妹和她放在一起相比较,恐怕稚嫩的姊妹花也会退居二线,而人们最初需要的,不正是这种感官上的愉悦吗?对于肖璐新近获得的这些头衔和称谓,卓卡没有感到丝毫喜悦,她还在想着桑贾伊,肖璐那个“艰难的抉择”让她感到害怕。
肖璐终于主动联系卓卡了,约她在西武百货楼下见面,她从没忘记卓卡,只是归来不久的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她不能让更多人知道自己过去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卓卡如约来了,还是那样单纯的目光,简单的衣饰,不过这个善良的女孩显得比过去要自信很多,就像一阵微风,给人送来清爽的感觉。
肖璐领着卓卡进去,来到一个个名牌专柜前,熟练地挑选衣服、围巾和鞋。她让服务员从玻璃柜里取出一样胸饰,背面刻有“Yoga”的图案,正面镶嵌着一颗由两条眼镜蛇护佑的紫水晶。“这样好吗?”把胸饰坠到锁骨以上,面朝镜子的肖璐对卓卡说,“明天上节目的时候,我想戴上这个,早些天我就看好的。”
“很漂亮,你穿什么都好看的。”卓卡说。
“你也给自己挑点东西吧,我这里有打折卡。”肖璐说着话,从珍珠鱼皮的钱包里取出金卡和优惠劵,说想送卓卡一样礼物。
“我没合适的衣服配。”卓卡有些冷淡地说,“咱们还是早点出去吧。”
肖璐笑着摇摇头,让服务员把胸饰包好,付了钱,然后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出门,问卓卡想听歌剧还是更愿意去民俗一条街玩,她们都好久没一起逛街了。
“肖璐,你快乐吗?”卓卡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有些东西,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肖璐说。
“可问题是,这样你快乐吗?”尽管卓卡知道这样问有可能引发不快,但还是忍不住追问起来。
“知道去年秋天我在小礼堂的感觉么?”肖璐吸了一口气,说,“我曾经天真地以为世界是公平的,但生活却一再把鲜花铺设在地面的陷阱之上。”
“可总有真正在意你的人,还记得你给我写的那封邮件?记得桑贾伊为你做的那些?”
“那都是过去。”肖璐有些不悦看着卓卡,说,“你是在指责我?”
“我想这样做一定有你的理由,因为我们都是单亲家庭,我们都有痛苦的过去,当初参加培训的时候,你也关照了我很多……”卓卡认真地望着她,以为肖璐会给她一个完美的答复,以为她之所以选择孙永龙而非桑贾伊,一定有难言之隐。但站在她面前的肖璐却不住地摇头,说她永远也不可能懂得她为什么会做出那些牺牲,在以男性为主导的世界里,每个想要成功的女人都要学会取舍和让步。
“说真的,我不那么相信孙永龙,我也知道你不是从心底爱他。我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感觉,而你也让我看到过。”
“卓卡,如果你还是我朋友的话,就请不要再提这个。也许这一年以来,我们每个人都经历了不少,但有一件事是不会改变的。”肖璐停顿两秒,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卓卡说,“其实在我回到这里以前,已经答应孙永龙的求婚了。”
从目光清澈的桑贾伊变成拥有财富的孙永龙,这样的角色转变让卓卡猝不及防,至少从心理上,她还无法接受这一点,也不能把肖璐和那类贪慕虚荣的女人联系在一起。而肖璐呢,在和卓卡道别之后,脚步也变得分外沉重,以至于没注意细雨已经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诚然,她不是像自己说的那样对什么都不在乎,也从没把桑贾伊抛之脑后,从很大程度上来看,她是一个念旧的人。然而,她无法向卓卡解释那么多,也不愿意破坏她和桑贾伊最初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真实的印度人,在做出那个艰难的抉择之前,她看到桑贾伊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愧疚和痛苦,这样的影像也在她光滑的脸上留下暗灰色的投影。失去光环、不再被女人簇拥的印度人让她感到耻辱和羞愧,同时也让她领悟到,只有把自己放在现实的层面上,才能赢得真正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