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在医院的餐厅里,我和陈华南偶然碰到一起,他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佝偻着身子,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是件什么东西——一团衣服?有点儿可怜相,脸上的一切表情都是时光流逝的可厌的象征。我一边窥视着他,一边想起父亲说的,我想,这个人曾经是年轻的,年轻有为,是“七〇一”的功臣,对“七〇一”的事业做出过惊人的贡献。然而,现在他老了,而且还是个疯子,无情的岁月已经把他压缩、精简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瘦骨嶙峋),就如流水之于一记石头,又如人类的世代之于一句愈来愈精练的成语。在昏暗里,他看起来是那么苍老,苍老得触目惊心,散发出一个百岁老人死亡的气息。
起初,他低着头一直没发现我的窥视,后来他吃完饭,站起来正准备离去时,无意间和我的目光碰了一下。这时,我发现他眼睛倏地一亮,仿佛一下子活过来似的,朝我一顿一顿地,像个机器人似的移过来,脸上重叠着悲伤的阴影,好似一位乞求者走向他的施主。
到我跟前,他用一种金鱼的目光盯着我,同时向我伸出两只手,好像乞讨什么似的,颤抖的嘴唇好不容易吐出一组音:
“笔记本,笔记本……”
我被这意外的举动吓得惊慌失措,幸亏父亲的轮椅像坦克一样及时杀过来,替我解了围。
“走,走开!”父亲像当初唬我一样地唬他,“快走开!你的笔记本在外面,在垃圾堆里。走,走,到外面去!”
他看看我父亲,又看看父亲手指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朝门口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事后,父亲告诉我,不管是谁,只要你去看他被他发现后,他都会主动向你迎上来,跟你打听他的笔记本。
“他还在找笔记本?”我问父亲。
父亲:“是啊,还在找。”
我说:“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可他是个疯子。”父亲说,“一个疯子知道什么嘛。”
那一天,我惊叹了!
我想,作为一个疯子,一个没有精神的人,他无疑已经丧失记忆能力。但奇怪的是,丢失笔记本的事,他似乎一直刻骨铭心地牢记着,耿耿于怀。他不知道笔记本已经找到,不知道岁月在他身上无情流逝。他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一把骨头和这最后的记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他以固有的坚强的耐心,坚持着寻找笔记本这个动作,已经度过了二十多年。
这就是陈华南的“后来”和现在的情况。
今后会怎样?会出现奇迹吗?
我忧郁地想,也许会的,也许。
三
我知道,如果你是个图玄骛虚的神秘主义者,一定希望甚至要求我“就此挂笔”。问题是还有不少人,大部分人,他们都是很实实在在的人,喜欢刨根问底,喜欢明明白白,他们对黑密后来的命运念念不忘,心有罅隙(不满足才生罅隙),这便成了我写本篇的“第三鞭”。
这样,去年夏天,我又专程到A市走访了“七〇一”。就像时间驳落了“七〇一”营区大门的红漆一样,时间也侵蚀了“七〇一”的威严和宁静,我曾经以为进入“七〇一”大门是一件烦琐又复杂的事。但当时,哨兵只看了看我证件,让我在一本卷角的本子上稍作登记,就放行了。这么简单,反倒使我觉得怪异,以为是哨兵玩忽职守。可一深入这院子,这种疑虑消失了,因为我看到大院里还有卖菜的小贩和闲散的民工,他们大大咧咧的样子如入无人之境,又好像是在乡村民间。
我不喜欢“七〇一”传说中的样子,却也不喜欢“七〇一”变成这个样子,这总使我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不过,后来我探听到,“七〇一”院中有院,我涉足的只是一片新圈的生活区,那些院中之院,就像洞中之洞,你非但不易发现,即使发现了也休想进入。那边的哨兵常常像幽灵一样,会突然地出现在你面前,而且常常又像“雪人”一样冷酷。他们总是不准你挨近,仿佛怕你挨近了,你身体的体温会融化他们一样。
我在“七〇一”滞留了三天,可以想象,我见到了瓦西里,他真名叫赵棋荣。我也见到了陈华南不年轻的妻子和他们年轻的儿子,年轻的儿子给我的印象是继承了母亲高大的身材,而沉默寡言的冷冷的性情也许是父亲的造化。坦率地说,瓦西里也好,陈华南妻子和儿子也好,他们并没有帮我多少忙,他们和“七〇一”其他人一样,对“那件悲痛往事”不愿意重新提起,即使提起也是矛盾百出,好像悲痛使他们失去了应有的记忆,他们不愿说,也无法说。用“无法说”的方式来达成“不愿说”的目的,也许是一种最有力也是最得体的方式了。
我是晚上去拜访陈华南妻子的,因为没谈什么,所以很早就回招待所了。回招待所没多久,我正在作笔记(记录对陈华南妻儿的见闻),一个陌生的军官突然闯进我房间,他自我介绍是“七〇一”保卫处林干事,随后对我进行了再三盘查。说老实话,他对我极不友好,甚至擅自搜查了我房间和行李什么的。我知道搜查的结果只会让他更加相信我说的(想颂扬他们的英雄陈华南),所以我并不在乎他的无理搜查。问题是这样他依然不相信我,怀疑我“居心叵测”。最后,他提出要带走我所有证件(共有四本,分别是记者证、工作证、身份证、作协会员证),和我当时正在记录的笔记本,说是要对我作进一步调查。我问他什么时候还我,他说那要看“调查的结果”。
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上午,还是这位军官(林干事)找到我,但态度明显变好,一见面就对昨晚的冒昧向我表示了足够的歉意,然后客客气地把四本证件和笔记本一一归还给我。很显然,调查的结果是令他满意的,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还给我带来了好消息:他们局长想见我。
在他的保护下,我大摇大罢地走进了森严的“院中之院”。
通过三岗哨卡后,我来到一幢坚固得像座碉堡的小洋楼里,具体说是一楼的一间空荡荡的会客室里。稍候一会,我看见一位跛足的将军(少将),一跳一跳地走进门来(像左脚板扎进了玻璃碴子),一见我就爽朗地招呼我:
“啊,你好,记者同志,来,我们握个手。”
我赶紧上前与他握手,并请他在沙发上坐下。
他一边入坐,一边说道:“本来该我去见你,因为是我要求见你的,可是你看见了,我行动不方便,只好请你来了。”
我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当初接陈华南入伍的那位上尉军官。”
他哈哈笑道:“难道我军还会有第二个跷脚佬嘛,告诉我,你是从哪里了解到这些的。”说着挥挥手上的一沓复印纸,我看那居然是我笔记本的复印件。
我正想说点什么,他打断我说:“请你不要见怪,我们这样做确实出于无奈,因为我们同时有五个人要对你笔记本里的文字负责,如果大家传着看,恐怕没有三五天是无法还你笔记本的。现在好了,我们五个人都看了,没什么问题,可以说没涉及到一点机密,所以笔记本还是你的,否则就是我的了。”他笑了笑,又说,“现在我疑问的是,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直都在想,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请问记者同志,能告诉我吗?”
我简单地向他谈起我在老兵疗养院里的经历和耳闻目睹。
末了,他摇摇头这样说道:“哦,原来是这样,难怪遗憾颇多啊。”
我急切问他:“难道……这些都不是真的?”
“不,真都是真的,就是——”说到这里,他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沉吟起来,“嗯,怎么说呢,我认为你对陈华南了解得太少了,嗯,太少了。”突然,他抬起头,显得很认真地对我说,“看了你的笔记本,虽然零零碎碎的,甚至多半只是道听途说,但却勾起了我对陈华南很多往事的回忆。”吸了口烟,看了看窗外,回头又对我说,“我是最了解陈华南的,起码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你想不想听听我说一些陈华南的事呢?”
我的天呐,哪有这么好的事,这简直是我求之不得!
随后他问我想听些什么。
我请他从认识陈华南之初开始说起。
他说那就得从他爷爷的身上开始说起——
【陈华南笔记本】
陈华南的世代都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他爷爷陈宗伯是清政府派去西洋求学的少数幸运者之一,回国后他拒绝在衙门里做官,和一位同学一起创办了“黎黎学堂”,这就是N大学数学系的前身。三十年代初,我外祖父在戏院里结识了陈华南爷爷,两人后来结成莫逆之交。在我十四岁那年,我去外祖父家,碰到了陈华南爷爷。也许是这条废腿的原因,我自幼练就一手堪称绝妙的珠算术。那次见面,外祖父让我给陈华南爷爷炫耀一下我的手艺,结果这竟然成了我步入N大学数学殿堂的敲门砖。应该说,从此我和陈华南之间就埋下了有一天注定要认识的机关。
但这个机关没有很早打开,直到十五年后,我代表“七〇一”回到N大学收罗破译人才,我自然找到老校长,请他给我举荐合适人选,结果他给我举荐的就是陈华南。当我知道此人就是他孙子时,我几乎省略了所有考查手续,当即就给陈华南签发了入伍通知书。那一年,他刚好大学毕业。
虽然我无法跟老校长直言我要的人是去干什么的,但我要的人应该有什么特长,这一点我是说得清清楚楚的。这就是说,我得到的肯定是“七〇一”破译处最需要的人才,因为我相信老校长的眼力,更相信他的人格魅力。如果当时陈华南不是最好的,哪怕只是最好的之一,我相信他爷爷绝对不会推荐他的。事实也是如此。
说实话,我在破译界浸泡一辈子,从来没见过像陈华南这样对密码有着超常敏觉的人。他和密码似乎有种灵性的联系,就像儿子跟母亲一样,很多东西是自然通的,血气相连的。这是他接近密码的一个了不起。他还有个了不起,就是他具有一般人罕见的坚硬个性和极其冷静的智慧,越是绝望的事,越使他兴奋不已。他的野性和智慧是同等的,匹配的,都在常人两倍以上。审视他壮阔又静谧的心灵,你既会受到鼓舞,又会感到虚弱无力。
我记得很清楚,他到“七〇一”后不久,我去总部参加了三个月的业务活动,回来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去宿舍看他,一进门就扑面看见屋子里挂满了各种图表,有的像函数表,爬满曲折不一的线条;有的像什么统计表,五颜六色的数字一如阳光下的气泡一样蠢蠢而动,使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空中楼阁的奇妙感。
通过每张图表简洁的中文注解,我马上明白,这些图表其实是世界密码史的重写。然而,要没有这些注解,我是怎么也看不出究竟的。世界密码史是一套洋洋三百万字的巨书,他能够如此简洁地提拎出来,而且是采用这种特殊的数列方式,这首先震惊了我。好像一具人体,能够剔除肌皮以其骨架的形式传真已是一个天才的作为,而他根本不要骨架,只掰了节手指骨。以一节手指骨就将一个人体活脱脱展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能力啊!
陈华南确实是个天才,他身上有很多我们不能想象的东西,他可以几个月甚至一年时间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把沉默当做饭一样吃;当他开口时,一句话很可能就把你一辈子的话都说尽了。他做什么事似乎总是不见过程的,只见结果,而且结果总是正确的,惊人的。他有种抓住事物本质的本能和神性,而且抓住的方式总是很怪异,很特别,超出常人想象。把一部世界密码史这么神奇地搬入自己房间,这谁想得到?想不到的。
但我们可以想得到,这样他举手投足,睁眼闭眼,都是在一种和密码史发生通联的间隙间完成了,时间一长,你可想象,整部密码史就会如丝丝氧气一样被他吸入肺腑,化作血液,滚动于心灵间……
我刚才说到了一个震惊,那是我看到的,马上我又受到震惊,那是我听到的。我问他为何将精力抛掷于“史”中。因为在我看来,破译家不是史学家,破译家挨近历史是荒唐又危险的。
陈华南说:他相信世上密码与一具生命一样,是活着的,一代密码与另一代密码丝丝相联,同一时代的各各密码又幽幽呼应,我们要解破今天的哪本密码,谜底很可能就在前人的某本密码中。
我反驳说:制造密码的准则是抛开历史,以免一破百破。
他说:这种统一摒弃历史的愿望便是联系。
他的一句话就把我整个心灵翻了个身!
接着他又说:密码的演变就像人类脸孔的演变,总的趋势是呈进化状的,不同的是,人脸的变化是贯穿于人脸的基础,变来变去,它总是一张人脸,或者说更像一张人脸,更具美感。密码的变化正好相反,它今天是一张人脸,明天就力求从人脸的形态中走出来,变成马脸,狗脸,或者其他的什么脸,所以这是一种没有基形的变化。但是不管怎么变,五官一定是在越变越清晰、玲珑、发达、完美;这个进化的趋势不会变。力求变成“他脸”是一个必然,日趋“完美”又是一个必然,两个必然就如两条线,它们的交叉点就是新生一代密码的心脏。若能从密码史林中理出这两条线,对我们今天破译就能提供帮助。
他这样叙述着,一边用手指点着墙上的如蚁数群,指头有节有奏地停停跳跳,仿佛穿行于一群心脏间。
说真的,我对他说的“两条线”感到非常惊奇。我知道,从理论上说,这两条线是存在的,可实际上又是不存在的。因为没有人能看到——拉出这两条线,企图去拉动这两条线的人,最终必将被这两条线死死缠住、勒死……
是的,我会解释的。我问你,靠近一只火炉你会有什么感觉?对,你会觉得发热,烫,然后就不敢靠近,保持一定距离。靠近一个人也是这样,你会多多少少受其影响,多少的程度取决于那个人的魅力、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