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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寸还成千万缕

皇家狩猎场,上林苑。

晴朗。微风吹散了天空中飘零的几丝淡云,一片澄净明蓝的天幕如洗碧蓝。青山泛着微微橙黄的色泽连绵起伏,一脉深绿色的草地平静从容地铺展开来并向着远方延伸,目所及处皆是郁郁葱葱生机盎然。阳光便应景地挥洒着金色如稠的光芒,稀稀散散地洒在这离离草地之上茫茫山脉之中。

四周各色旗帜迎风招展,二百多顶大小帐篷相互围绕地支起,正中一顶黄色帐篷最为华丽,外有御林军重重把守,是王上所居。营地中人声鼎沸,贵族、大臣、家眷、内侍……人来人往,穿梭于各家的帐间,一时热闹非凡。

“夫人,夫人。”小淅轻声唤我。

我一愣,刚才有些失神:“怎么?”

小淅拿一面铜镜举到我面前:“奴婢方才问您可满意这个发式?”

铜镜中的女人长睫深目,眉眼似清似媚,红唇线条分明似不经意地微微抿着,带着蛊惑的艳丽,越发衬得肌肤白净通透如玉似雪。乌发流泻肩头束成坠云髻,淡紫色的发带垂至肩后。腰系同色丝带,散散地束着白色的宫装广袖长裙,裙及膝处绣着团团盛开的菊花。长裙曳地,步履盈盈间似有流云之姿。

我道:“可以了。”

“夫人有心事。”

我浅浅一笑不答,虽说心里早就知道会有这样面对面的一刻,可是真到了需要见面的时候,依然有些心慌,不是害怕,是种接近不安的情感。

方才卓炀送我到帐篷门口,拉着我的手道:“先安顿下来,待会儿来接你去见见父王。”

卓岱,二十年前口口声声说爱我护我的男人,却是害我至深的元凶,你有负于我,泫汶是回来讨回公道的。为瑭姻,为我丧命地下城的家人,也为受我所累的将军一家。

黄色的大帐篷已在眼前,一队御林军身着铁甲腰佩长刀列队站在帐外。

我紧握卓炀的手低声道:“王上是不是很严肃很可怕?”

卓炀笑意连连地看着我:“你怕东怕西的,怎就不怕我呢?放心,有我在没事的。”

入帐,磕头行礼。

“平身。”依然是纠缠我多年的噩梦中的声音,只是多了些厚重。

我抬起头,卓岱瞬时僵化,那张已经蓄起胡子的英俊的脸定格在这一瞬间,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来修慧果然没有告诉他我回来了。

卓炀轻咳:“父王,这就是泫汶。”

从卓炀并不惊讶的表情我发现他是知道我就是二十年前的瑭姻的,看来修慧告知了他,很聪明的处理方式。如若卓炀放不开,不能接受这样的我,那么此时我便不会站在这里,而她就可以不留痕迹地除去我。

幸而,卓炀没有负我。

卓岱回过神,用满是君王威严的眼神打量我:“泫汶,你可知道卓炀为了你剑指太史令大闹金殿?”

“知道。”我毕恭毕敬地回答。

卓岱道:“你可知道我朝的祖训不允许带回凡人?”

“知道。”

卓岱语气一顿,看着我慢慢地说:“皇家待你不薄,希望你好好珍惜。”

“泫汶谨记。”待我不薄?卓岱,你当年不信我,不分青红皂白地诛我全族,你以为我会为了你好心地留我一命而感激你?

卓岱点点头,语气缓和:“你会骑马吗?”

“会,不过并不精通。”瑭姻不会,所以泫汶必须得会。当初在红楼我执意要妈妈给我请了教骑术的师傅,说是有利于日后的结交达官显贵。

“卓炀可是骑射的好手,让他教教你。”

“泫汶谢过王上。”

“好了,你们年轻人去玩吧。”

走出帐外,我长舒口气,拍拍心脏。

卓炀好笑地看着我,推我向前走去:“快回去换身衣服。”

“换衣服做什么?”

“谨遵圣谕,教你骑马。”

我磨磨蹭蹭地换上骑装,把头发编成马尾辫梳在脑后。卓岱只是选择了最好的处理方式,事已至此金殿之上他金口一开,断然没有反悔的余地,何况我只是没有过往记忆的弱质女流,还是他曾经用尽手段得到的爱人,他没有理由没有立场去破坏现今的这种状态。

卓炀一身黑色紧身骑装,皮带束腰,神色不耐烦地站在帐外,手里握着缰绳,牵着匹通体纯白的骏马。

我叹道:“好漂亮的马。”

他不屑地挑眉:“这是风驰,性子刚烈得很,骑术一般的人骑它会摔得很惨的。”

我拉着他向马厩走去:“不是还有很多马吗,我们换匹就行。”

卓炀拽着我朝反方向的草场走去:“笑话,我何时骑过那些次等马?”

又不是你骑,我不学了还不行吗,你当我愿意学。当然,这些话我只是心里想想而已,我认命地被他左手牵马右手拉我地拽着走。

郁郁葱葱的草地踩上去软软的,太阳缓缓西下,洒下柔和的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草场上已经有不少人骑在马上肆意驰骋,见我和卓炀一前一后地走着,均投来观察的目光,我二人皆佯装不觉,自然没有人会不知趣地上前打扰。

卓炀又往远处走了些,远离人群,简单给我说了些基本的要领。我克制住想要告诉他他说的我都知道的冲动,我方才谦虚地告诉王上不精通骑马,而不是不会骑,是以他说的我基本没听进去。

我翻身上马,送胯,双腿夹马,腿蹭马肚子,一手向一侧拉马缰绳,另一只手拿着鞭子在白马眼前轻晃。风驰一声低嘶,前蹄刨地后向前跑去。

风声在耳边阵阵掠过,葱葱树木一闪而过。物移景易,我在马上迎风而行,目所及处的风景也在不断变换,别有一番景致。

风驰果然是马中翘楚,急速却沉稳,我不禁伸手赞扬地拍了拍它的头。谁料,这不禁表扬的畜生突然长鸣一声,前蹄离地身子高高立起,我一惊,下意识地拽住缰绳,死死地抱住马脖子,它蹄子落地,开始左蹦右奔,想要把我摔下马去。

卓炀,你死哪儿去了?我心下刚想着,就有只手把我拦腰抱起,带着我落在另一匹马上。

我回过神,见卓炀骑在风驰身上,拉着缰绳挥手就是一鞭,风驰低鸣一声,而后在原地慢慢地踱步。

我回头,见修涯坐在身后,冲我绽开阳光般的笑容。我二人一前一后共坐在一匹马上,似乎有点暧昧。我赶紧翻身下马,怕了那边神色不清的醋坛子。

修涯道:“我们远远地看见你俩在这儿,想过来瞧瞧,就看见你在马上上窜下跳的。”

“你又救了我一次了。”我这才看见旁边几匹马上分别坐着修薇、凤婞红、卓潇潇、昊殇、宁宇、朔王卓陉,还有一女两男都颇为年幼,略显稚嫩。

“你是不是拍了风驰的头?”卓炀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来,劈头就对我吼。

“是。”谁说马头拍不得。

谁料卓炀更加生气,冲我大吼道:“你个笨女人,我不是说过风驰只要一被拍头就失去常性吗,你听了些什么?”

你说过吗?我怎么没听到。人怪马也怪。

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响起:“皇兄生这么大气可是不多见呀,你说是吧,皇嫂。”卓陉吊儿郎当地看着修薇。

话一出口,大家都颇为尴尬,卓炀面色更加沉暗,但似乎又拿卓陉的无赖散漫样子没有办法。

宁宇看着我道:“泫汶骑术不错,我刚才远远地看见了。”

卓潇潇一撇嘴:“修薇姐的骑术才叫好,那可是皇兄手把手教了许多年的。”

修薇似乎没有察觉卓潇潇的话是说给我听的,笑道:“是殿下教得好,这不卓炯方才还嚷着要找殿下教。”

卓炀一挥手:“天色不早了,今天就算了吧。走,咱们爷们喝酒去。”

天明拂晓。

上万兵士齐声呐喊下,卓岱穿明黄色骑装一马当先,引弓射猎,每有所中便引来一片欢呼。锣鼓齐鸣,彩旗招展,而后扈从大臣和各级将士也紧随其后弯弓射猎。

待众人渐渐远去,卓炀和修涯翻身上马,身后背着箭筒手持弓箭,蓄势待发。

昊殇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宁宇手持一面小旗,神情有些无奈地举起,猛地向下一挥喊道:“开始!”

二人的马儿立刻飞窜出去,快如疾风形如闪电。事先安排的大雁被放出飞向空中,二人拉开弓箭,箭只接连飞出,未有停顿,大雁应着嗖嗖箭声坠地。本就都是丰神挺拔的男儿,马上驰骋更显男儿本色,一时竟让人移不开眼。

卓潇潇紧紧拽着修薇的衣袖小声问:“姐姐,你看谁能赢?”

修薇淡淡地笑道:“这可不好说。不过,潇潇咱们现下可是对立的,我们是希望殿下赢的。”

凤婞红哈哈大笑道:“是呀,潇潇,咱们是各为其主。不过上次的比赛可是殿下赢了,修涯哥哥到现在也不肯说他和殿下赌了什么。你说,会不会也是二百条蚯蚓?”

卓潇潇跺脚道:“你们就总取笑我吧。”

我们一干女眷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中,见潇潇如此,大多掩嘴轻笑。

修慧坐在正中的宽椅上,身后两名宫女摇着扇子。她笑道:“潇潇这丫头现在这模样你们看着像不像当初的婞红?”

卓潇潇道:“母后说得不对,儿臣可没有求着你非要嫁给修涯哥哥。”

大家顿时顾不得什么礼仪得体,一哄而笑。

笑声中小淅轻轻地拉我的衣袖,眼睛看向我身后。

我顺着小淅的目光寻去,打量着坐在较后排的一名女人。妖艳,是我对她的第一感觉。她好像有些外族血统,长睫微弯美目深陷,瞳孔泛蓝,鼻子挺直如同雕刻,长发弯曲微微泛着墨绿色。

笑声停止,我赶忙转过头,见修慧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我身上移开。

场上的二人纵马疾驰一箭快过一箭地射出,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谁射的大雁更多些,昊殇和宁宇策马紧随他们分别记着数。

修慧突然吩咐道:“泫汶,你过来。”

我走到她面前,跪倒行礼:“王后有何吩咐?”

她的目光依然看着场上飞驰的二人,没有叫我起来,语气随意地问:“你在凡间可有家人?”

“泫汶自小就是孤儿,没有亲人。”我撑在地上的手微微冒汗,大概知道了她想说什么,在人前故意羞辱我向来是她的乐趣。

她说:“那你在哪里长大的?”

跪在地上的腿生疼,各式好奇打量的目光盯着我看,我低下头无法言语。

“怎么,本宫在问你话呢。”

“我……”话咽在喉中。

马蹄声由远至近传来。

凉棚内发出一阵惊讶的慨叹。卓炀黑衣白马冲向凉棚,速度奇快,带着惊人的气势,弓箭被远远地抛在身后的地上,马蹄风驰卷起滚滚沙尘,蒙了视线,竟然有点虚幻的美。修涯在其身后大喊:“你小子怎么了,还没比完呢。”

说话间卓炀已到眼前,他跳下马跪在我身边,抬起头看着修慧道:“母后有何事?”我只看得见他的侧脸,看不到此时他面对修慧时的眼神。

修慧的表情倒是不如先前那般平静,厉声道:“我有点事儿问问泫汶,你横冲直撞地跑过来成何体统。”

“母后有事问儿臣也是一样的。”卓炀既然知道我是曾经的瑭姻,就应该知道他的母亲刻骨恨我,是以,他只是想保护我。

卓炀,我万不曾料到会遇上这般待我的男人。

“好,很好,”修慧第一次不加掩饰地愤恨地瞪我,对卓炀说,“那好,你来告诉我,她出身何处?”

卓炀平静地说:“出身何处又有什么关系,她既然到了苍穹,凡间的一切都成了过往。”

“好一个都成了过往,看来你是知道她……”

“我知道。”卓炀打断她。

“大胆。”修慧呵斥道。

修薇担忧地盯着卓炀,许多人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似乎不能接受卓炀这般无理。

修慧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我俩:“卓炀,你知道她是青楼的头牌,还敢带她来这里!”

哗。凉棚内立时议论纷纷,穿金戴银打扮奢华的妇人们交头接耳的交换着彼此的惊讶和意见。

卓炀一把拉起我:“恕儿臣告退。”拉着我转身就走。

人几乎都去猎场围猎了,营地稀有人迹。我挣脱卓炀的手,向马厩奔去,此时此刻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独处。

我心中满满地全是屈辱,不是为了泫汶今天的遭遇,而是想到了瑭姻的无辜,想到了因我而屈死的家人,也想到了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修慧,真真是咬牙切齿的歹毒,我与她,谁更恨谁,怕是分不清楚了。

马厩里有很多各式各样的马,我随便挑了匹棕色的、皮色普通的马,翻身上马,挥动马鞭疾驰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风如刀割般凌厉地打在脸上,我的眼泪涌了出来,很快就被吹干。身边的景象一闪而过却延绵不断,粗壮的树干、油绿的树叶、青翠的野草,还有各种模样的植物,茂密而茁壮。

跑了不知多久,只觉身上的骨头咯咯作响,快要散开似的酸疼,脸上也是火辣辣的疼。我用力扯了把缰绳,马儿停了下来。身后响起马骤然减速的马蹄蹬地的声音。一道目光直直地打在背后,我没有回头去看,因为风送来了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

马载着我慢慢走着,看来我走了很远,已经听不到营地嘈杂的人声了。树林四野寂静,偶尔有鸟儿飞过的声音,或是树上草丛里哗哗的响声,和两匹马一前一后走在地上一下下的蹬地声。我固执地不回头,卓炀也只是静静地跟在后面。天色渐渐转暗,周围变得雾气湿重,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了林子深处,此处多是野兽栖息之地,而我们只有两个人,又远离营地,万一遇到凶狠的群狼,任卓炀武功再高也难保我二人周全。顾及至此,我赶忙回身,却见卓炀神色凝重,黑发张扬风中,周身一片肃杀之气,隔着雾气傲然骑在白马上,犹如天神般高大。

卓炀唇角轻扬:“出来!”

一道利器划风而过的声音响起,快而有力。一声哀号,紧接着又一声。身下的马儿全身抽搐,仰头又是一声嚎叫。卓炀掠起,拦腰抱住我,一个起落,我们一同落地。身后是两匹马的尸体,仰面,口吐白沫。

四面的树上一齐落下数个黑衣人,无声落地,一丝声响也无。

十六个人,一种装扮。身着黑色夜行衣,黑巾蒙面只露出眼睛和嘴,眼神犀利冰冷。手握钢刀,精钢所制,四尺三寸长,薄而轻,是简单却有效的杀人利器。

“谁派你们来的?”卓炀问道。

其中一个黑衣人似是发出了笑声,声音嗡嗡的,喑哑含糊。

我发不出声,心扑通扑通地跳。在迷茫的雾色中,借着天边的光亮,我看清了他张开的嘴里竟然没有舌头,齐舌根而断。

地杀!一个神秘的组织,不是杀手,而是死士。杀手杀人可能是为了钱或是某种利益,他们可以有信誉却并非坚定不移,而死士却没有任何目的和动机,活着只是为了执行命令,直到死亡。一入地杀,断的又何止是一条说话的舌头,人世间几乎所有的情感都过眼而去,灰飞烟灭。如果说他们还残留什么属于人的欲念的话,怕是只有嗜杀了。只要是能杀死人的手段他们都用,传闻曾有一地杀死士在濒死的时候还死死咬住对手的脖子,直至其血肉模糊血流而亡,而他自己尸体都已冰凉。于是人们便说,地杀,连死了都在杀人。

我经历过绝望、生不如死的屈辱、漫长孤寂的等待,体会过近在咫尺的死亡。所以我知道,一个还有着活着的希望的人是绝不会去做死士。因为只有你迫近死亡,才能体会到它的可怕,它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越接近,就越想逃离。那么地杀这样庞大的组织是如何聚集到这么多不要命的死士呢?天边滑过一朵白云,我想到了一个人,于是很多疑问都有了答案。

“找机会走!”卓炀把我推到身后。凌空一个翻身,掠空二丈,右手拔出玄铁剑顺势一扫。剑光滑过,剑气破空而来,树叶应势哗哗落下,十六个黑衣人被剑气所震,纷纷退后。卓炀双腿蹬地翻身而起,挥剑紧随其退势。

他在为我争取退路和时间,他要我走,可是我却不能走,我的命早已和他的紧紧相连,他活,我生,他死,我亡。却不是情人间的生死相随,他之于我,更多的是利益关系,没有了卓炀的保护,我寸步难行。所以即便他逃不过死亡,我也要亲眼见证,在他生命的最后说出深藏心底的那句“对不起”。

一个人,黑色紧身骑服,黑发纷飞,手持厚重铁剑,剑身赤青,剑柄黝黑,得名玄铁,他拄剑立于战圈中央。

十六个人,黑巾掩面,手握钢刀,刀身铮亮。招式快而简单,招招索命,步法敏捷,迅速把卓炀围在中间。

为了给我赢得逃走的机会,他把自己置于了最不利的境地。一个人一把剑,如何抵挡得住十六个方向的攻击?

突然,眼前人影绰绰,再一抬眼,战圈中赫然多了八个人,白面青衣,头后挽髻,手持铁剑。衣饰兵器都极为普通,市集随处可以买到,容貌也是平常而普通。这样的人是不会给别人留下印象的,在人群中根本无从辨别。他们围起了卓炀,却是以保护的姿态,剑指外圈那十六个黑衣人。

我想起在凡间郊外,卓炀身中“温柔”,也曾出现过八个这样模样的人,普普通通。为首的人见卓炀受伤,只说了句“属下护卫不周”便挥刀斩下左臂,鲜血如火花喷涌而出,那张脸依然面无表情,全无痛苦之色。

这八个人模样普通,武功却不凡,那只值两个铜钱的铁剑在他们手里竟耍得飘忽灵动,犹如神兵利器。

形势骤然逆转,但毕竟对方人多势众,卓炀等不敢掉以轻心。

我早已惊得一身冷汗,此时不禁长舒口气。

忽而银光一闪,一抹幽蓝色的光划破风声,笔直朝我而来。来势凶猛,速度奇快,我始料未及,根本无从闪躲。

“少主!”几声惊呼,紧接着又是几声利器划破衣服,刺穿血肉的声音,一切又变得寂静。

黑衣人全部毙命,其中一个食指与拇指紧扣,还保持着发暗器的手势。五个青衣人持剑而立,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痕,另外三个只怕是永远也起不来了。那原本面无表情的五个人此刻脸上都挂着惊恐的神色,还有着丝丝的担心,目光向我身前投来。

熟悉的身形,熟悉的味道。卓炀高大英伟地站在我面前,把我纳入他的身影中。我瞪大眼睛带着两分惊讶三分担心地仰视着他,卓炀也静静地看着我,漆黑的眼睛里竟有着笑意,他说:“笨女人,你怎么不跑?”

话声刚落,卓炀身形一软,人颓然倒下。

青衣人一拥而至,在地上铺开一白色棉布,令卓炀俯卧躺平,动作干净利落。一人抽出腰间匕首,划开卓炀的衣服,露出其后背。他后背上有四处刀伤,都渗着血,一处较深皮肉已外翻,然而最醒目的却是右边肩头一根泛着幽蓝色诡异光芒的银针,外露半寸,其余已打进卓炀体内。

五人同时倒吸口凉气。

生死关头他又一次挡在我身前,当日他曾说过“不用怕,有我在,没人伤得了你”。我相信,此时此刻,我是真的相信,我愿意用生命去相信这一诺千金不离不弃的男人。可是夜色暮霭中那一抹蓝光却令我心惊、颤抖,甚至恐惧。

蓝妖!以七步蛇的鲜血浇灌了无人烟的瘴气深谷中生长的无名毒草,待其开出幽蓝花朵时再以其花喂食剧毒的七步蛇,两毒向冲,毒素反噬,蛇身通体泛蓝,割开蛇尾除去前两滴蛇血,取其之后三滴,以血伺针,银针淬取毒素呈幽蓝色,且带有七步蛇的妖气,得名“蓝妖”。“蓝妖”毒性刚猛,不似“温柔”,中毒者周身笼罩幽蓝光芒,待蓝色蔓延到头部时剧毒入脑,顷刻之间血暴而亡。“蓝妖”并不是无药可解,却正是没药可救,因为其毒素蔓延的速度奇快,未等解药被吸收便已毒发身亡。

蓝色已经漫过卓炀的颈部,青衣人跪倒在卓炀身边,手握铁剑,青筋暴露,眼中泪光闪闪。

他不能死。我依然这样对自己说。

我深吸口气,稳住心神,胡乱抹了抹满脸泪水,跪在卓炀身旁,一手铺开随身的二十四根金针,对五人道:“合你们五人之力阻挡毒素向头部蔓延。”

五人俱惊讶地看着我。

金针刺血逼毒本是高深精妙的医术,我也只是初步领略。

只片刻,一人起身冲我一点头,扎马,提气,单手运气推向卓炀的头顶。他只有一只胳膊,正是当日凡间郊外自断一臂的男人。其余四人见状,未有一言地起身,同样以真气打入卓炀体内。

我道:“几位小心,只需逼退剧毒,切记不要反吸入毒素。”

五人都是一脸坚毅的表情,那是一种只要卓炀活,被剧毒反噬也在所不惜的决然情绪。

我以一根金针打入卓炀的肩井穴,封闭四周几大要穴,右手食指顺血流方向逆势推动,金针出缓缓渗出蓝色的血水。以此类推,需打通其周身二十四处大穴清除毒素,方可使血流畅通,自创处导出余毒。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我长舒口气,卓炀全身笼罩的幽蓝色退去,只在肩头银针出环绕着一圈蓝色光环。只要逼出此处余毒,卓炀就无大碍了。我一掌拍向卓炀肩上,银针应声弹出,右手摸向装金针的布袋,顿时一震,心咯噔一下,手顿在空中,冷汗漫上额头。二十四处大穴,二十四根金针,哪里还有多余的那一根金针?

方才那青衣人看出我的迟疑:“夫人?”

我声音绵软无力:“没有金针了。”用过的金针已经沾染毒素,再用就会重新带入剧毒。

顺着银针的拔除,毒素又开始向四周扩散。已经没有时间了,我毫不迟疑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药瓶,倒出黑色的解毒丹药吃下,一低头,张嘴吸上了卓炀的肩头。

卓炀呻吟一声,似乎有了反应,挣扎着要推开我,我死死抱住他的腰,吐出口毒血,复又低头吸吮。

卓炀眼见推不开我,微抬起头看向青衣人,声音无力却不失威严:“拉开她!”

一只手拽上我的胳膊,我转头,怒目而视:“你们想他死吗?”

片刻的僵持后,青衣人的手渐渐松开,我再次低头吸上。

渐渐地,我开始头痛欲裂,视线不清,意识模糊,嘴唇有种肿胀而刺麻的感觉。头很重,很累,眼前是卓炀放大的脸孔,朗目星眉,满面怒气,一脸担忧。

我沉入无边的黑暗中。

一个冗长的梦中。

卓岱身着明皇龙袍坐在黄金打造镂空雕刻的龙椅上,正色道:“瑭姻私自偷看《罡天正气》,罪同谋反,且杀害两名看守,理应处以极刑灰飞烟灭,但念其一门忠烈网开一面,贬下凡间世世为娼,全族押入地下城。”

雕花的红木床,床上高悬着锦帐,锦帐上挂着粉红色的流苏。帐内卓岱赤裸着上身搂着我的腰,头埋在我颈间,呼吸沉重胸口一下下起伏,汗水布满我们的脸上腰间。他抬起头吻着我的发,面色潮红,双眼布满激情,他说:“瑭姻你知道吗,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见过你。很多年前的元宵节,二弟和我偷偷溜出宫去看灯会,将军府的门外,几个孩子在放爆竹,你就在那儿,小小的,很可爱也很漂亮,你躲在一个男孩的身后,抓着他只露出半边脸偷看。我站在那呆呆地看着,隔着爆竹的烟雾就那样直直地盯着你。”他把我搂进怀里双臂箍紧我,“瑭姻,我只是想这样抱着你。”

许久,在睡意蒙眬的时候,在以为卓岱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低声诉说了一个秘密,于我却无疑是晴天霹雳:“自那日我便四处打听,后来二弟告知我你是礼部侍郎之女瑭姻,已经和将军家的独子指腹为婚。我不愿相信也不甘心,那时也是年少无知,竟听了舅父的怂恿,诬陷了将军通敌之罪,使其满门抄斩,我没有料到事情会如此严重,我十分后悔,却已无法挽回。”我霍然起身,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众人眼中的明君竟然以莫须有的罪名累及人臣,枉死了数十条人命,还有那穿着红色袄褂大声说要娶我的男孩。我心中悲痛,挥手用力向卓岱脸上打去,卓岱没有躲,“啪”的一声,他脸上赫然出现五道指印。其实当时我们都低估了那一巴掌的影响和所造成的误会,即使是很多年后,人们仍然会拿令卓岱三日不朝来指证瑭姻的祸水之名。卓岱三天没有上朝,没有迈出我房门一步,直到脸上的指印消退。

卓岱的脸渐渐模糊,修慧仰着精致的面容高傲地打量我:“皇上是你我的夫君没错,可也是天下百姓的君主,三日不朝这样的笑话不是一个懂得规矩的妃嫔该做的,你明白吗?”

修慧捏住我的脖子,指甲深陷进我肉中,她恶毒地说:“瑭姻,我恨你,尤其是你这张脸,迷惑人的脸。我原本以为卓岱那样的人心中怀揣天下,儿女情长看得淡了,对我冷淡也是情理之中。可是他酒醉之后竟抱着我说:‘瑭姻,你还不肯原谅我吗?是我做错了,可是我爱你啊。’呵呵,你听得见吗?瑭姻,那样严肃正直的一个人,居然像孩子一样抱着我说他爱你。你知道吗,他哭了,滚烫的泪水流进我脖子里,灼烧着我每一寸肌肤。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是你让我得不到他的爱,所以我要你也尝尝失去爱的痛苦。我知道你并不爱他,可你总归是爱自己的家人的吧,那我就要灭你满门,不,我要卓岱亲自灭你满门,我倒要看看,万里江山他舍不舍得拿来换你。”

场景转换,阴暗潮湿的地牢,我衣衫褴褛地蜷缩在角落里。门吱嘎地打开,走进来一个士兵打扮的人,手里端着一碗药。他走近我道:“喝了这碗药就能忘记过去,喝完我带你去见大人,大人送你去凡间。”我不能喝药,我要记得这发生的一切,我要回来复仇,我不断地告诫自己。可是我一无所有,只剩下脑中强记的《罡天正气》和……我的身体。于是我诱惑了他,虽是落魄,可倾城瑭姻绝美的面容、曼妙的身材岂是一常年与粗俗的军妓交欢的士兵所能抵挡的。他扯烂我的衣服,趴在我身上亲吻啃咬我光滑的肌肤,他呻吟低喘……我终是寻到机会一腿踢翻了那药。

士兵手上的厚茧仿佛还在我身上摩挲,浓烈的呼吸喷在我脸上,那浓重刺鼻的汗味让我胃里一阵翻涌。“不!”我大喊,挣扎着想从这无边的噩梦中醒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眼皮沉重。朦胧中似乎有人紧紧地抱住我,拭干了我一脸泪水,动作温柔语气却凶狠,恶狠狠地说:“你赶快给我醒过来,不然有一屋子的人给你陪葬。”

心霎时平静下来,黑暗渐渐退去,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前方,看不清脸,他说:“有我在,没人伤得了你。”我笑,笑得眼泪流了出来,止不住。身边的人不停地给我擦着泪,声音闷闷的:“难不成你还真是水做的?”我心中一暖,微微笑了,身子蹭了过去,双手紧紧地搂着他,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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