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便说出真相,我一装到底:“那是看申的面子,或许正是申邀请他来埋单的……”
朝晖一笑否定:“不可能,申与他素没深交,是我的关系才一起玩玩麻将什么的。”
车到楼下。何姑子一身金色秋裙立在快餐店门前,浅浅笑着,一如灿烂的金菊花。
她正向我招手。想起上午的事,我便大大方方坐在备好的凳子上。
“水记者,你准备在我姐夫这里住下了?”大大咧咧一问,我不禁怔住。心想:这小妮子怎这样唐突?“呵呵,何老板的意思——”
何姑子却大笑起来,模样顽皮可爱。笑得一会,见我窘迫,便马上道歉:“对不起啊,水记者,跟你开玩笑的,别见怪哦。”我忍住笑:“没事,开玩笑没事,我还以为妨碍了你……”
一脸正经的何姑子道:“你住这里,我姐夫都正规多了。我哪里会嫌你住久了呢!”
只见她换上一种思索的表情,接着道:“前晚上喝酒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是正派人,我很相信你哟——你不知道?”
我知道自己与女性打交道有多迟钝。就如现在,只会嗤嗤笑着,完全一筹莫展。
何姑子见我狼狈愈发高兴,一个劲儿絮叨着:“我就喜欢你这种正派男人,可靠,可信,可以做丈夫。……你看我说到哪里去了!你们大城市人有学问、有涵养。在商学院读书的时候,我还感觉不出来,但你一出现在县城,我就感觉出鹤立鸡群的味道了。前晚我喝醉了,让你见笑,以为我是个犯贱的女人。——你说,是不是?”
她盯着我,再问一句:“你说啊,是不是?”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正派,得她如此高捧,自然会生出欢喜情绪,打心里开始喜欢这单刀直入的性格。“哪里,哪里!我也是黄龙长大的。何姑娘说自己犯贱,那是谦虚……”
“不是,不是谦虚。”她打断我的话,低下声音,“笃”地把凳子搬近一步,“今天,我和那个女人的事情你是看到了的。我不是犯贱是什么呢?唉——!”
我心里一惊,原来她还是看到我在偷听了!
“怎么不说话?——那算了,不说了吧。”何姑子有些恼怒,翘起二郎腿。
我连忙道:“不,不。何姑娘你听我说……”
“是嘛,人家相信你才问的……”一脸阴云扫尽,何姑子身子前倾,做出倾听姿态。
面对这么纯真坦白的姑娘,的确应该像大哥好好教她,可我真不知从何说起,我对她太不了解!支吾大半天,才理出些头绪。我说:“你是不是很爱关局长啊?”
她想一会儿,脸上阴晴不定,最后摇头说:“不知道。”
她兀自沉吟着:“如果有柏拉图式的爱情的话,我们之间就没有爱;如果爱情是男人女人之间凑钱打平伙的话,我们之间也没有爱;如果爱情就是争取合法上床的话,我们之间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你告诉我,我爱他吗?”
把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望着我,她继续自语着道:“那我们就是猪男狗女了,就是男盗女娼了!是也不是?……”
“何姑娘,你不要激动……你把事情看严重了。关于爱情,我也思考过,对于我们这些打拼生活的人来说,爱情像三件东西。第一件是奢侈的玩具,它不需要花费多少金钱,但它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而在体验到它所有的实用价值以后,发现它原就不是生命的一部分;第二件是睡觉的枕头,只有在夜晚或者十分劳累的时候,我们可拿来抱在怀里或者枕在头上,它能够给我们以安慰和放松,但一到拼命的白天它就需要靠边站,所以也不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第三件是炒菜用的食盐,没有食盐的生活,我们将会双目失明,生活瘪淡无味,但一旦食盐过多,我们就会强烈渴望稀释它的淡水,我们是少不了它,但也多不了它,所以它充其量只能调剂生活的味道,却不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说到这里,连我自己也呆了:这是我说的话吗?“爱情”是“玩具”,是“枕头”,是“食盐”?这三样东西能够比方爱情吗?
没想到何姑子精神顿涨,深表赞同:“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一个玩具,是男人的玩具,新鲜感和欲望,就只有在恋想得到却始终得不到的时候最强,一旦把你弄到手,玩腻了,就丢在一边,一个新的玩具又把在他手里。……真的,很像!枕头……食盐……就这样的,没有不行,多了发腻,需要就用,不要就丢开……”
我发现自己对爱情的理解有了偏差,这或许会对何姑子产生误导,于是又说:“爱情是人类复杂感情的一种,是仅存于男女异性之间的情感,它产生于原始的性欲,受控于派生的道德,升华于高尚的审美,泯灭于相互的猜忌。爱一个人,不一定厮守一起,人可相隔千里万里,但绝不相溶于金钱物欲。”
何姑子破涕为笑了:“谢谢你,水记者。我好了。——我经常这样,受了委屈只想发泄,完了就没事了。真的。——想不到,你这么深刻。”
我不禁懵了:真是个善变的人儿啊!几分钟时间,从滔天巨浪到月白风清,从柔肠寸断到静若止水;一眨眼,犹如六月暴雨,让人心惊肉跳、难以应对!我想,这个在官场上如鱼得水的关鹏飞,只怕难以驾驭这只仙鹤啊。
楼上来电话,是唐朝晖在邀喝茶。何姑子朝我使个眼色,低语正道:“小心我姐夫哦,他可是个笑面虎……”
这个姑娘不简单,不简单到没任何章法!
11.调查画家唐朝辉
下午先由唐朝晖自我介绍,再由胡文革与郑蟹巨侧面补充,整理好唐朝晖的材料。因胡文革下午上第一二节课,郑蟹巨的岳母生日,他正陪亲友们午餐,所以我们一边聊一边等他们到来。
一壶茶一包烟,一碟香酥黄豆。唐朝晖讲述着自己半世人生——
祖宗世代农民的唐朝晖,1960年3月出生时名叫“贱狗仔”,姓名与人生出奇的相似。十二岁前,身材矮瘦,言语木讷,时常被村中小孩欺负。十三岁初中毕业后不再读书,跟着族伯父学木工。因为人矮,伯父要他推刨子,先推粗刨,再推细刨。推完后伯父握拢拳头,屈露中指关节,狠狠敲他的头,骂道:“推成这个样,今后讨饭吃啊!”贱狗仔木呆一旁,看伯父推刨。果然与自己的异样,不是推推停停,而是一刨到底。不料,他很快就推出伯父都推不出的样料来。伯父见他颖悟,便命其涂画花鸟。贱狗仔没学过绘画,不知鸟有鸟形、花有花态,常把鸟画成母鸡,花涂成烂布;头上便经常青肿着。伯父开始有心:跋山林时,要他看各种飞鸟;涉水泊时,命他观各类游鱼。三年后,贱狗仔忽然长到牛高马大,浑身是劲,出落得英武潇洒;而当地年轻人结婚用的新式葫芦床上,也大量出现他那既传统又新潮的各式飞龙翔凤、莲叶游鱼。
伯父便要赶他走,说:贱狗仔,你十六岁了,该自己立业了;我不能再教,你走吧。
贱狗仔开始游历江湖。在湖南北部的乡村,村民见其木艺出众,画艺不俗,留他教授当地青年。问他姓名,他说贱狗仔;又问姓氏,他说姓唐。村里有教书先生嫌“唐贱狗”不雅,便送他一个名,叫着“唐朝晖”。乡村靠近浩瀚的湖泊,四野多芦苇,夏秋满眼荷叶荷花,唐朝晖便整日观察临摹,渐进至栩栩如生的境界。公社文艺宣传队外出活动,便邀他随队做艺工,既做道具,又做背景。唐朝晖如鱼得水,乐此不疲。慢慢又被人推荐,参加县里市里的大活动,开始见识那些被叫成“画家”的人。1978年秋季,华南地区文艺大汇演,唐朝晖被选派入湖区代表队,其节目因布景别致、道具逼真,脚本出色,表演特出而夺得全区大赛一等奖。有个姓秦的画家主动邀他参加美展,唐朝晖瞠目惊惧,连说不敢。秦画家极力怂恿,居然应付过去。1979年春节,庆祝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全省美展在省城举行,唐朝晖一幅《辉映洞庭》以主题鲜明、技巧娴熟而夺得银奖。画家劝他报名参加高考,唐朝晖摇头嗫嚅,自己只初中毕业,绝考不上。秦画家及众乡亲再次力劝,朝晖才敢报名。却因游历江湖,没有户口,便只得回到老家。是年夏季,唐朝晖在老家考入广州美术学院。
二十五岁的唐朝晖,揣着本科文凭回到市里,本可在市文化局某个职位,却因疏懒狂放、玩世不恭而被冷落。一气之下回老家,进一中,做了美术教师。
八十年代的美术生总以其特立独行、癫狂自放的形象展示着独有的专业气质。唐朝晖一头长发拖至腰间,大花格子喇叭裤扫地而行;加之下巴一绺美髯,双目大而鼓突——几乎人人见而畏之。数女生爱而奇之,慕而仰之,最喜团团围观、指指点点;唐朝晖每每扭动着肥屁股,拖扫着巨喇叭,长发绕颈一匝,朝满脸红扑扑、一身香袅袅的女生们扑过去。直吓得女生们尖声大叫、四散逃匿,才仰天大笑,扬长而去。
一中的领导正告他:唐老师,你得剪掉长发,缩小裤管,剃掉胡须——像其他老师一样。唐朝晖说:好。第二天,文革期间被打成残疾的杨老师一瘸一拐打开沉重高大的校门,顿时瘫倒在地!——一个黑色紧身衣裤、黑色老人头皮鞋、双眼鼓突而左下颌髭须迎风飘舞的光头汉子,赫然立在他面前!这等形象,文攻武卫时也是罕见!
领导没法,既爱又恨。很快,显示他专业能耐的机会到了。1987年秋,学校两个理转文的考生要参加美术专业考试,刚刚当上教务主任的呙国强向校长(现人民政府县长江世震)推荐,由这位特立独行又名闻遐迩的唐老师带教。唐朝晖从未带考,便将伯父教他的经验借来,“道法自然”,把两个学生带成自己的复制品。校长怪呙国强用人不当;呙国强则别具慧眼,带着唐朝晖立下军令状。高考结束,两考生被四川美院录取!
唐朝晖一举成名。呙国强因此受到江世震器重,没几年被任命为一中副校长;在江进入县政府后,又力推呙为正校长。
1987年至今的十四年间,唐朝晖累计培育出美术专业生二百余人,其中考入中国八大美院的学生四十几个。据校招办统计,他所培养的大学新生,占他进一中以来全校考入大专院校考生总数的9.8%。不仅如此,他勤修专业,频参赛事,先后获国家级美展奖二十六项,其中一等奖六项,二等奖十一项;先后参与美术家会员交流展十余次,被收藏作品百余幅,其中参与两岸文化艺术交流数次,十多幅作品被台湾同胞收藏。1989年申请并被批准筹办私营的朝晖画院,自任院长。因业绩突出,活动能力强,先后成为省美术家协会理事、市美术家协会副秘书长和县美术协会主席,1997年推选为县政协委员……
若非亲眼看着摆了一地的各类获奖证明、奖杯和收藏证,若不是看到各类名家交流馈赠的原件作品,我无论如何不会相信:在这么个小小县城,隐藏着如此厉害的角色。
审视这位兼具创作、教育和活动多样才能的同乡,那飘拂在左下颌上的数茎长须,仿佛成了翻腾大海深处之巨龙的触角;平静如水的面容,更如久经风雨的广袤草原。——而我,不过是坐在浩瀚海边、无垠原上的一个旅者而已……
唐朝晖话锋一转,总结道:“四十多了,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只是半辈子走过的路,没任何价值。你看啊,高级职称有了,官方身份有了,教学业绩摆这,画院都十多年了;如说挣钱,我个人挣的是二十个老师之和。我很满足,就算有大学聘我去教书,也没激情……所以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要干些什么。挣钱会让人失落许多东西。”
我说:“中小学教育还是值得干吧……”
他嘿嘿笑道:“教育?那是政府的事。一个教育局下辖百来所学校,上百个校长在专职做着管理,我能干些什么啊!呵呵。”
想起妻子来信说姐姐的外甥刚到一个“贵族学校”去读书的事。如果唐朝晖愿将部分精力和金钱投放在民办教育上,说不定又是个好起点。便道:“把画院扩大或者改办成一个综合性的培训学校啊。现在发达地区需要的人才类型很多,而职业教育发展很慢,我们县的职业教育基本没发育的。何不在这一块试试?”
唐朝晖点头道:“职教的确有作为。你关心的那个章问樵曾跟我盘算过。他也一直鼓动我办短训学校。但,我累了,享享清福算了……”
“章问樵关心民办职教吗?怎么说?”见我来了精神,唐朝晖笑道:“可我不感兴趣,也就不在心上。听说他在三中时,就费过精力筹办学校;似乎还欠一屁股债哩!”
我好奇了:“是吗?亏本了?”
“不是,学校没办成。你问胡文革最好,他清楚的。”我问章问樵与胡文革的亲密程度。
“他俩二中同事六年,一中又同事两年,一直过从甚密,章问樵很多事胡文革知道。文革这个人口紧,不形于色。你可跟他专门聊聊……”
“说曹操,曹操到”。胡文革此时已在客厅外面喊:“朝晖在吗?”唐朝晖应答:“在等呢!进来吧,门没锁的。”
胡文革一脸疲倦。落座就问什么事,朝晖说问记者吧。文革半开玩笑问:“需要什么方面的?红色呢,还是灰色?”朝晖自顾上楼,又准备旅游节的“产品”去了。
现在有两件事需要关注:一是唐朝晖的婚姻,二是章问樵的办学究竟是怎么回事。
胡文革兴奋起来:“那就让我用朝晖的故事来下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