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强夫妻早睡了,明天他要请人上山砍伐自留山里的杉木,等冬天为满爹打造成一副棺椁。满爹一直不愿预制棺椁,主因身体十分健旺。现在问樵下落不明,把父亲置于生不如死的境况,老人的心才忽然老去几许!中国民间习俗,几乎所有老人都会提前为自己置办棺椁,免让后人在不意料间手忙脚乱而自己可免遭尸身零落之苦。
这种远见到命不长久而又能坦然对面的文化心态,在我们眼里多少有些难以理喻,但的确体现了达观安命的生死观。正是这种达观和淡然,才使凄怆的交谈显得如此宁静而平淡……
满爹似欲把人生之书的全部内容一夜间全告诉我,丝毫没有疲倦之态。
我知道,他的今夜剖心叙谈,是为明日章问樵的安然无虞;就算今夜躺下不再醒来,也要将自己救子的能量发挥到极致。
章问樵在连续不断的打击中,忽然沉寂下来。他不得不提前思考生命的意义和出口,自我之于他人的意义和价值。连续奔丧的结果,让他深悔两年的不填志愿;他把姐姐们逝去的责任强加在自己身上。他用疯狂学习的方式来释放压力,来抵御强烈的自虐冲动。
握着母亲冰凉的手掌,章问樵无语雨泪。
如在一条哀伤的时间之流里翻滚,那巨猛的波浪眨眼把章问樵送到了第四次高考门前。
终于,他以高出本科线三十三分的成绩考上了大学。班主任在他的志愿表上,加进了专科和中专志愿。章问樵的几个选项证明了他对高考志愿的完全无知,英语只有五十分的他,根本进不了那些必须英语专业考生报考的好学校。最后,他被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录取。一个从来就不愿做教师的年轻人,一个连续两年放弃填写师范志愿的考生,最后还是成了一名教师。
乡村深夜的风是夜游的精灵,在空中游荡累了,便钻进人的衣服裤管内,蜷伏歇息。
夜游的章问樵啊,今夜你又在哪里呢?你知道七十岁的老父亲在想什么吗?你可知道自己三十七年人生里,用鲁莽行为在这个古稀男人的心头刻下了多少条鲜血淋漓的刀痕?
星辉被厚重的黑暗慢慢吞噬,一种漫上心头的黑暗开始自脚底涌泉穴处起游,我感到了冷,打了一个哆嗦。
满爹兀自坐着,慢慢被黑暗吞噬,成为黑暗里一个点,如大海漂浮的一段黑色木头……
10.游碧涛与何姑子
我正下车,唐朝晖从画院楼上下来。
他问昨天去了哪些地方。我说去板桥铺看章满爹了,刚回来。
“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他问,“我还是去年到过他家呢。老爷子待人很豪爽哦!”
我本想上楼开邮箱,不料被他一把拽入车里,神情诡秘地问道:“你昨天到过学校,是吗?”
我一怔:“是啊,你怎么知道?”
“文革说,你跑到薛志宏教室里去了。”说着从杂物箱取出一沓材料,“呐,这是昨天旗手要我转交给你的材料。”
“啊,我遇见薛志宏与李海清家长对峙,胡主任宣布学校决定时,薛老师上课去了。我赶去报信,让他放包袱。这……有问题吗?”
“本来没事,但老蝉——申校长发了脾气,把保安骂得要死,非要扣他半月工资。”
我有点费解:“我没扰乱教学秩序啊……”
朝晖叹道:“本来没事,可你对保安撒谎,引起他注意。——他知道你是来做调研的,但你却关注日常教学……也别怪他神经过敏,教学是他主管的。”
“啊哦——”我恍然大悟的模样,在唐朝晖看来可能很天真。他提醒说:“兄弟啊,你听我一句话。这个时段很敏感,何理军校长五十五了,马上要退下来;接替的人选都很厉害,除申之外,还有几个副局级的……这些话说多了不好。反正要特别小心。”
虽然白尘早就提醒过我,但还真没料到他们会这么敏感!尤其是现在客居他家,就更需要考虑别人感受。
“对不起,我没想到我的行为会给你带来不利影响……”
唐朝晖立即显出不屑的神态,打断我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要升官,换届对我没影响;我要是在意,就不会接待你了。”说着晃我一眼,愀然作起颜色。
我不禁生出对袁总的埋怨。本来可由公家安排食宿,干嘛非要住人私宅呢?如果不伪装成搞什么九五科研成果调研报告,我可名正言顺地调查!现在好了,投鼠忌器,左右掣肘,一个礼拜就这样过去了。
唐朝晖举烟朝我晃晃:“生气了?呵呵!”我接过烟,苦笑摇头:“我走进死胡同了。”
“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他打开空调,沉吟一会,慢条斯理地说,“你调查章问樵出家的事,究竟有什么动机?——是满足报社迎合读者的胃口,还是为我们中学教师做吹鼓手?”
是啊,我究竟为了什么呢?袁总当初所谓的“开辟一个教育专栏”不就是通过这种特例诱发读者的好奇心吗?难道没有了章问樵出家做诱饵,当代中学教育就不值得开一个“问题专栏”?而所谓的“科研成果调研”在内行人眼里,究有多少科研价值呢?想到此处,忽生出一种未有的冲动:要换种方式,换个身份,将调查目的调整到关注教师群体、关注深层次问题上来。
我急急摇头,并坚定地说:“绝不是猎奇采风,请相信我!你也知道,当代教育圈里,能吸引读者、满足低俗感官刺激的材料多如牛毛,学生跳楼、教师自杀、师生恋情、师生互杀……种种怪异和突发事件,时有耳闻。我没必要回老家挖掘这种材料。更何况,章问樵作为教师楷模,出家本身就是教育一大不幸,我何必伤口上撒盐?”
不停点着头的唐朝晖放起一阵轻音乐。他似乎有了聊兴。
“你师大毕业后从未教过书么?”我说没有。他说“你很幸运”。又问:“你对章问樵最大的兴趣在哪里?”
我想想说:“为什么要出家?是自己本就有出家的思想,还是被现实逼迫?是对中学教育绝望,还是对生活绝望?我想了解……”
“真这样,算找对口子了。用文学来比方,章问樵是个长篇系列,是部电视连续剧。他是我见到的最有才情、最有个性、最有创新力的教师!眼光超出潮流十年以上。太可惜了……”
原以为他们不过是书画艺术的知音同好,没想到他对章问樵有如此高的评价。我想对他做深入采访。
“唐老师,能不能回家去说说章问樵?”
“白天不行啊,晚上吧。一个小时后,我有两节课。就这里随便说几句吧?”
他似乎记起什么事,忽然低下声音告诫我:“哦,你找机会与申校长交流一下,不仅仅为昨天的事,而是……”
我起了条件反射,急急问道:“申校长与章问樵关系很不一般?”唐朝晖两手拇指相对,翘动几下,脸上浮起神秘的笑容。
我很好奇:“是一对死党,还是一对死敌?”
唐朝晖差不多一字一顿:“应该是——死敌!”
果然,我的直觉不差。唐国一是申自远着意培养的对象,也是有能力、有胆量觊觎胡文革位置的人物;在谈到教师节代表发言的时候,申自远也暴露出了对校长位置的迫不及待。郑蟹巨和唐朝晖佯装不觉,心里却是雪亮。而唐国一与章问樵又是语文同行,相互间也该有些故事吧?
“章问樵只是普通教师,进校不过两年,怎么会和副校长成为死敌呢?”我很纳罕。
“这问题就复杂了……”唐朝晖看看手表,“我们晚上再谈。”
车到路口,唐朝晖又低声建言:“你最好单独请申校长谈谈章问樵。他有几个爱好,打牌、泡脚、洗桑拿。”说完眨巴了右眼,准备走车。
诧异中不禁有些惊喜。袁总和白尘要求悄悄走访,他却要我通过申自远直接调查章问樵。“为什么要直接从他那里了解章问樵呢?”
他连连摇头,说:“你做了就明白了……”
我琢磨着要不要给白尘去电话,争取今天到宾馆食宿。白尘那边就来了信息:“在章家还是已回城?”
我回道:“已经回城。章家父子对你夸不绝口。要学你交朋结友。”白尘回问:“后面如何安排?”想半天不知如何回复。
白尘继续问:“在那里住得习惯吧?需要另外安排么?”
很奇怪,我几乎没任何犹豫就回复了:“不用了,这里很好。谢谢关照。”
此时楼下吠起很大的人声。我移步近栏杆,低头窥视,却不见人影。
声音好像来自四楼,是两个女人在吵架。
“……有本事自己守住男人,……守不住怪别人?”
“……是好男人不要守,守不住的男人也不是什么好鸟……以为捡了个宝啊……”
“是捡了个宝啊,我爱的男人就是宝!有本事自己去捡个宝啊,到这里撒什么野!你快点走啊,不然我就告你私闯民宅……”声音被一路放大着,接着我看见了人——
原来是洋娃娃何姑子!她在跟谁吵架呢?
跟着出现的是个身材丰腴、个子高挑的女人,黑色衣裤。有点眼熟。
楼道里的何姑子右手戟指着厉声尖叫:“快滚!这是我家,再不滚别怪我不客气!”
黑衣女人似在哀求:“你这么大声干什么啊?我们平心静气说不行吗?……”
何姑子朝天翻白眼。我怕她发现,立即靠墙站立。
“我要喊,有理怕声音大?——自己没能耐,怪我勾引你男人;你说我勾引他,我还没说呢!逼急了……我告他强奸!……”
我一拍大腿:另一个是游碧涛!
“他强奸我你知道吗?他四十多岁,我才二十六呢!我住在姐姐家,生意做得好好的,不愁吃不愁穿;就算我少钱,我姐夫姐姐有的是钱,会少了他那点钱?好笑!——你不滚啊?不滚我就打人了!”
“……”没有回话。
再听一阵,依旧没有回话。
担心游碧涛真被打了,我蹑步下楼。
何姑子的声音再次响起:“看你可怜,不然我真不客气!……砰!”
“砰”是用力关门的声音。
我下到四楼拐角处,便见一身玄装的游碧涛坐在第一级台阶上,双肩一耸一耸在抽泣。既怕惊吓了她,又实在同情她,我有点手足无措。
一个女人,两次婚姻;先遇母亲不慈,后遇男人不忠,真难呵!我退回脚步,不想让她见了难堪。暗想:等些时候再找她吧,这女人实在需人关照。
退回五楼等了二十几分钟,听到楼下“嘭”的关了门,寂然再无人声,我才下到一楼。
见不见申自远呢?我是很想见他的,与章问樵有关的任何人都想见,何况是“生死冤家”?但一顿酒饭之交,此刻或许还正防着我呢!
谁能牵线搭桥?陈白尘吗?
白尘正在办公室做文件。
这是间宽敞简洁的办公室,一张六尺长桌,一排靠背椅,一组崭新的九门保险柜,再加一个双门四层的木书柜。
白尘泡茶,慰问我的辛苦。我简短汇报了章家的情况,然后直指来意:“唐朝晖要我约见申自远,你认为可以么?”
“申自远?”白尘沉吟半晌,“有什么用呢?他呀,恨不得章问樵永远消失哟……”
手机来电,他抓起翻开接听,答几句放下,对我说:“这样吧,我还差半个多小时开会。我简单说一下,见不见你自己定。行不行?”
1999年初夏,章问樵为全市高中语文教师展示作文课之后不久,何理军便正式决定将他调入高级中学任教。
章问樵知道有些过场必须走,于是给学校十一个行政领导每人一份“自我介绍”材料,却偏生漏掉了申自远那份。
他调动时,申自远还是校办主任。他的运气十分之好,教学副校长毛新龙不早不晚得了肝癌送省城就医,临时授命他接班上任。
但章问樵并不知道自己忘记给申自远自荐材料这回事,直到申自远在不同场合多次跟他提起,说“虽然当初你就没有给我一个人材料,但我还是很欣赏你的”,章问樵才觉得兹事体大,待他小心谨慎。
那年冬天,何理军的妻子做五十岁寿宴,全校老师自然都去送礼。按以往规矩,校内酒宴由工会组织收送礼金的,章问樵初来乍到,独自封了红包送去。稠人广座之中,章问樵的动作十分刺目,申自远自然特别留意。
才过一月,申自远女儿出嫁,也放在“一家春”设宴,章问樵偏偏与众人一起封了礼金。
按章问樵后来的说法,他想纠正先前做法,免遭物议,却偏偏强化了申自远的念头:章问樵看不起自己。
刚进城的章问樵家底薄,买不起住房也没余钱,而一家人的开销又是乡里时的好几倍,于是决定开爿小饭馆,门面初定在校门口一排。
老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章问樵遇到申自远,活该倒霉。学校门面是两年一租赁,十二月底正是重新招租的时节,承包商中有一个就是申自远的小舅子。
章问樵测算,即使把租金冲到最高额——即一年七千二百元还是有钱可赚。
于是,在拍租现场,申自远与总承包人之间的既定方案——他小舅子喊到每月四百八时就一锤定音——破产了。
当时的场景是:小舅子喊“四百八”,不明就里的章问樵张口“五百”!申自远怂恿小舅子喊了一次“五百二”,不料章问樵张口“五百五”。小舅子不敢再要,拍租者慢慢唱到第三次,申自远老婆青着老脸喊出“五百六”,章问樵理都不理,果决地喊了“六百元”!拍租人也顾不了申的面子,他晓得不可能有人再抬价,于是一锤子下去。
据章陈二人后来的分析,这应是第三次得罪申自远。章问樵知道,高级中学将不再好混,申给自己穿小鞋的日子会越来越多。
果然,为整治这不知深浅的下属,申自远从何校长手里挪过小额差旅签字权,专门对付经常出差讲学的章问樵。轮到章问樵讲学回来报销车旅费时,申自远就是拖着不签字。章问樵集资建房的指标,硬被申自远用“三年或以上校龄”的杠杆死死封住,章因此买不成集资房;高级职称的校内硬性指标,有一项被申自远改造为“第一学历为大学本科”,这杠杆便将章问樵活活挤在门槛之外。
当然,在这些事情发生的过程中,校长何理军还一直看顾着章问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