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的戏法大雪下了三个整夜。一切变得静谧，炊烟笼罩的葵花镇仿佛睡在这耀目的白色里。
穗穗裹着棉被站在窗边，透过晶莹的冰霜往屋外瞧，奶奶正披着巨大的鼠灰色棉袄清理院内的积雪，那些被她扫起的雪在她脚边堆了座十分结实的小山，看起来即将埋没她花白的头顶——奶奶说过，再下最后一场雪，春天就要来了。
穗穗打了个慢悠悠的哈欠，这样寒冷又清闲的早晨让人产生躺回床上继续做梦的冲动。她揉着眼正欲转身，却听到窗外传来低沉的男声。她张着眼仔细看着，只见院子里站着个细高硬朗的男人，他的双手插在黑色绒布夹袄里，脸埋进领口把五官盖得严实，那张平坦面庞上耸起的不自然的鹰钩鼻却能让人准确辨认出他——是阿春！
穗穗如临大敌一般皱起眉，三两步外加一个骨碌滚上床，抓过棉被蒙住脑袋夸张地打着呼装睡。可床铺还没被她捂热，被子便被奶奶掀开了。
“乖乖，起床了，阿春来看你喽！”奶奶晃着她，声音里带着替她高兴般的喜悦——显然，奶奶并不知道她不想见他。
她不情不愿跳下床，磨磨蹭蹭往正屋走。阿春正坐在炭盆旁取暖，眼眶、鼻头、脸颊都冻成了胭脂色，被黑色夹袄衬着，活像一只泥地里冻烂的红萝卜。他冲穗穗挤了挤眼，咧开青紫色的嘴傻笑，抬起手企图摸她的头却被她及时挡了回去。他倒并不介意，乐呵呵地缩回手，继续享受热腾腾的炭火。
穗穗应奶奶的吩咐，拿了只红薯放在炭盆里烤给阿春吃。她故意装作很专心，把那只红薯仔细地翻来翻去，直至浓郁的熟红薯香气渐渐弥散依然没同他讲一句话。
“哎，给你变个戏法怎样？”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她，穗穗只当没听见。
他嘿嘿一笑，从炭盆里拿出熟透的红薯颠了颠，然后攥在手里煞有介事地上下左右乱晃，双眼紧闭念叨着乱七八糟的字句，模样愚蠢又滑稽。穗穗不屑地撇撇嘴，正要把目光挪开，阿春却突然如遭电击般睁开眼，对着握在手里的红薯猛吹一口气，紧接着把手伸到穗穗面前摊开——天！烤红薯竟然变成了两只！“你、你怎么变出来的？”穗穗吓了一跳，红薯是她亲自拿的，不可能多一只。他得意洋洋挑起眉：“天机不可泄露！”“好阿春……告诉我吧！”“那咱俩先打个赌，你赢了就告诉你答案，怎样？”“赌什么？”“就赌一周之内阿桃能不能回来，要是她回来了，你就输了，就得帮我一个忙！”“……好。”
果然又是阿桃。穗穗轻蔑地斜眼瞄他，身为男子汉居然这么没出息。可是，他究竟怎样变出了另一只红薯呢？
穗穗挠着头，心里仿佛系了个疙瘩般难受。
阿桃回来了阿桃回家那天，是穗穗与阿春打赌后的第四天。那是个阴沉沉的午后，当阿桃一身男装、带着满身异乡气息出现在穗穗面前时，穗穗却不怎么高兴，即使姐姐离家的这些日子她是那么想念她。
“你怎么这副打扮？”奶奶盯着阿桃藏蓝色的长袍，神色诧异。
“回来的火车上遇到了日本人，跟我邻座的先生给了我这套衣服，说这样安全些。”
“唔，是该这样，我们阿桃生得这么好看……那位先生真是好人！”
穗穗不太懂她们的对话，却没有心思追问，因为心里正搁着更要紧的事——她输了，阿春不会告诉她红薯的秘密了。她多么希望姐姐能晚两天回来，这样赢的人就是她了……“发什么呆呢？”奶奶敲了敲她的脑壳，递来一只麻布袋子，“喏，这袋枣子给阿春送去。”
“我才不去！”穗穗把袋子往地上一扔，“让姐姐去，阿春想她想坏了，天天在我跟前念叨，可烦人了！”
“你胡说什么！”阿桃使劲扯了扯穗穗的胳膊，脸颊瞬间染上绯红。
穗穗见状便坏笑起来，“姐，说不定哪天阿春就成了我姐夫呢……”
“瞎说！”阿桃急了，“我怎么可能嫁给他！”
“对！你可千万别嫁给他！”穗穗一本正经点着头，“我可不想要这么蠢的姐夫！”
阿桃冲她翻了个白眼，脸蛋依然红彤彤的，咬着嘴唇不说话，一溜烟闪进了里屋。
“说到阿春就红脸，还不许我说他坏话，真麻烦！”穗穗气鼓鼓嘟囔着，一边拎起盛满枣的布袋往阿春家走去。
道路积满了雪，雪化成水又结成冰，一不留神就会摔倒——果然，没走几步穗穗便被一片薄冰滑了一跤，四仰八叉躺在了地上。
她扶着路边的石头坐起来，往四周一瞧，圆滚滚的大枣都从袋子里撒落在她身旁。她懊丧极了，咧开嘴正要哭，忽然感觉一只手覆在了她的胳膊上，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从雪堆里拽出来。她晃晃悠悠站住脚，抬头一看，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面前站着位身穿日本军装的中年男人。
“谢谢。”穗穗怯生生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那男人用生硬的中国话问道。“穗穗。”“穗穗？”男人重复一遍，继而勾起嘴角：“真有趣的名字！”他弯下身子把掉落的枣捡回布袋，又把手伸进衣兜摸来摸去，掏出一块淡绿色的糖果放在穗穗的手心，穗穗犹豫了一下，把它剥开填进嘴里。
——清清凉凉的，像雪的味道。
山田、薄荷糖、偷来的乌头穗穗来到阿春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阿春抓起几颗枣便往嘴里塞，吧唧吧唧嚼得津津有味。
穗穗捂着嘴偷笑，故意隐瞒这些枣是刚在脏雪水里滚过的。“小丫头，输了有何感想？”阿春歪躺在椅子上，口吻像在挑衅。穗穗不理他，转身就要走。
“哎等等——”阿春叫住她，“你忘了，你输了是要帮我忙的！”
“关于阿桃的忙我绝不帮你！”“我可没说跟阿桃有关。”他压低了声音，“你不是有个亲戚开药房？你帮我去他那儿拿点乌头来，最近风湿犯了，痛得厉害。”
“你让我去偷？”“如果你有钱，就去买呀。”
可是她没钱。于是三天后，穗穗如约给阿春送来了一小包乌头粉，那是她趁药房的人不注意时拿来的。
穗穗心不在焉往家走，琢磨着能让阿春告诉她秘密的方法。她想得太入神，眼睛直勾勾盯着脚下，恍惚中撞上了一堵软绵绵的“墙”。
她惊慌失措抬起头，只见眼前站着位高大的男人，一身土黄色日式军装——是上次遇见的那位日本军人！
“穗穗小姐，又见面了！”男人冲穗穗微笑，她的心像朵云一样飘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称她为“小姐”呢！
“上次忘了说，我叫山田，请多关照！”男人边说边向穗穗伸出手，穗穗生硬地握了握，脸上难藏笑意——作为小孩子能像大人那样被对待，实在是件让人欣喜的事。
“山田先生，您要去哪里？”“镇长请我去看戏，你要不要一起来呢？”“可以吗？”穗穗喜出望外，眉毛快要挑过头顶了。山田笑着点点头，又从衣兜里摸出一块薄荷糖递给穗穗，随即拉着她的手往戏院走去……葵花镇的戏院极小，只有一个前厅和一个后台，戏班人数也极少，从师傅到徒弟仅十人。哦对了，讨人厌的阿春就是给这戏班打杂的，但没资格算戏班一员。
穗穗跟着山田坐在前排，她转过头，厅里清一色都是日本士兵，看着让人心里发憷。因为山田是贵宾，戏班特地为他准备了茶水点心。穗穗喝不惯茶，只对雪白松软的糕饼有兴趣，大吃一通后，开始昏昏沉沉有了睡意。台上铿铿锵锵唱着杨家将，这出戏她听过十几遍，早就腻味了。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像是要掉下来，索性把头一仰靠着背垫打起了瞌睡……“扑通！”一声巨响。穗穗惊醒。周身顿时喧闹起来。她迷迷瞪瞪张开眼，只见山田蜷缩成一团倒在了地上。
不能告发的凶手穗穗在戏院后台找到了阿春，那时他正哼着小曲儿用鸡毛掸子打橱柜上的灰尘。
“是不是你下的药？”穗穗气鼓鼓推了他一把，他停下活儿，抿着嘴不说话。“大夫说山田喝的茶水里掺了乌头……乌头有剧毒，他差点就没命了！山田先生那么文雅，你干嘛害人家？”“日本人没一个好东西，表面上跟你和善，背地比蛇蝎还毒！”“果然是你？”穗穗气急了，“山田不是那样的，他跟别人不一样！我要去告发你！”
“你敢？你去了就是汉奸、走狗！”
“我才不是……”“你要是告发我，我就永远不告诉你红薯的秘密！”穗穗猛地收住口，眼睛眨巴眨巴的。她在心底盘算：虽然阿春很可恨，但山田先生已经被救过来了，况且那个秘密可是她日思夜想的……“好吧，我暂时不会告发你，可是你现在必须告诉我那个秘密！”她高仰着头，做出委曲求全的表情。
“今天可不行，要等日本人离开镇子以后。”“……就这么说定了！”穗穗冲他翻了个大白眼，心想这个阿春可真够贼！
虽然不能告发阿春，穗穗依然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奶奶，还添油加醋夸大了山田的和善与阿春的卑鄙，企图把奶奶拉拢到她的战线来。
“唉，这也在情理之中。”奶奶听完叹了口气，“几年前阿春的娘和妹妹就是被日本人害死的，那时他被日本人逼着扮成女人唱了段戏才活了下来，之后便逃到了咱们这里……所以啊，他仇视日本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穗穗惊得说不出话。她从不知道阿春有如此凄惨的身世，心下对他的厌恶减了几分，又生出了几分同情。
最后那场雪这天，阿春一大早便敲开了穗穗家的门。“这是上次乌头的钱，你帮我给药房送去。”他递来一个沉甸甸的草纸袋，“剩下的那部分，就留给奶奶和阿桃用吧！”“你这是怎么了？”穗穗惊诧，一向精打细算的阿春怎么大方起来了？“我也是懂得报恩的嘛！”他笑着挠挠头，看上去那样憨厚诚恳，让穗穗十分不习惯。“咚咚咚。”敲门声又响起来。穗穗跑出去开门，站在眼前的竟然是已经康复的山田。
“您来做什么？”她怯怯地问着，心底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听说你们家有位客人，刚好是我的故人，所以特地来拜访。”说着他便不客气的进了门，身后跟着两个扛枪的士兵。
这时阿春已经从屋里出来，看到山田却并不惊讶，反而从容地冲他勾勾嘴角，说：“好久不见。”
“是很久了。”山田别有深意地眯了眯眼睛，“多年前阿春先生的唱腔一直令我难忘，今日有缘重逢，特地请您去唱几段戏。先生，请一定要赏这个脸！”
“哼。”阿春冷笑着，“就算我想拒绝应该也没办法。”穗穗听得云里雾里，小脑袋快速转动着：如果山田听过阿春唱戏，这么说……山田就是从前害阿春一家的人？她恍然大悟，一时间有种天翻地覆的感觉，急忙冲到山田面前问道：“你……你会不会杀了他？”
“怎么可能！”山田哈哈一笑，“我只是想跟他叙叙旧、听听戏而已。”
他边说边把手探进口袋拿出一块薄荷糖，可这回穗穗却不敢接了。
“总之，请你一定把阿春送回来，他……”穗穗略一犹豫，继而抬高了声音：“他以后要做我姐夫的！”
“是吗？”山田又笑起来，笑里仿佛藏着刀，“那我保证，他一定会回来。”
说罢他便往门外走，阿春走在他后面，身后紧跟着两名士兵。
“穗穗。”阿春忽然回过头，“如果我唱完戏下起了雪，我就把红薯的秘密告诉你！”
“真的？”“当然！这次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拉钩！”穗穗追上去勾住阿春的小拇指，又把他们的大拇指用力顶在一起，不知怎的，她觉得阿春的手似乎在颤抖。
她目送阿春走远，心里堆满了期待。当她兴高采烈跑回屋时，奶奶正沉着脸坐在炭盆旁，阿桃则倚着门框，眼圈好像红红的。
也就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阿春的歌声随风飘来，萦绕在镇子上空。那歌声时而悲怆沉重，时而婉转迂回，颇有几分空灵之美。穗穗从没想到阿春唱戏竟唱得如此好，忍不住在心底默默叹服，细细听着，渐渐沉醉其中……歌声忽然止住。镇子顷刻间万籁俱静，静谧得让人心慌。“他怎么不唱了？”穗穗问奶奶，奶奶像是没听到一样，低着头神色凝重。“呯！”一声抢响在静谧里爆开，紧接着又是几声，阿桃尖叫起来。奶奶赶忙把穗穗揽进怀里，使劲堵住她的耳朵，世界又陷入诡异的沉默。穗穗下意识闭上眼，浑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耳朵又闷又痛……不知过了多久，奶奶把手放下来。阿春的歌声消失了，枪声也消失了，阿桃的哭声却响了起来——那样凄厉，她是怎么了？
“阿春什么时候回来？”穗穗问奶奶。“他不会回来了……”奶奶红着眼圈，阿桃的哭声也更悲惨。穗穗用莫名其妙的目光打量着她们，正欲开口，目光却瞥向了窗外。“奶奶！”她惊叫着，“下雪了！好大的雪！”她顾不上穿外衣便急匆匆跑到院子里，绵软的雪花飘飘洒洒落下来，挂在她的头发、眉毛上，没一会儿又化成小水滴顺着脸庞滚下来——是真真切切的薄荷糖一样清凉的雪！
穗穗拍着手欢呼，这下好了，红薯的秘密就要被揭开了！她连蹦带跳来到门口，用衣袖拂去门槛上的积雪，然后一屁股坐下去，她要在这里等着，等阿春回来揭晓谜底……那似乎是这个冬天下得最急的一场雪。天是白茫茫的，地也是白茫茫的，葵花镇又睡进了平和纯净的白色里。穗穗仰起脸，忽然想起奶奶曾说过的话，情不自禁弯起了嘴角。——下完这场雪，春天就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