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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玲珑荷包

这个故事最先始于我姥姥的母亲,估莫其长度,大约跨越了近百年。

当然,人的寿命和记忆是不会存留那么久的,唯一延续这个漫长故事的,是只仅有我手掌大的墨绿色荷包。

如果那个午后我没有趁姥姥熟睡时去翻她的雕花红漆柜,我就不会发现那个荷包,如果不是那个荷包,我就不会缠着姥姥问它的历史,如果不问起它的历史,我就不会在这里给你讲这个故事。

还是先说说那只神秘的雕花红漆柜吧。它很小,大概只有你桌上的台灯那般高。它也很旧了,脱了几块漆,像衣衫褴褛的老人,被姥姥用鹿皮抹布擦拭得一尘不染。你大概也察觉到姥姥对它的细心了吧?的确,姥姥去任何地方都会带上它,睡觉时也要放在枕边。平日有把生了锈的铜锁挂在上面,像个严守密地的卫士,缺了钥匙,里面的世界就成了永久的秘密。

终于某天,我想方设法找到那把同样生了锈的钥匙,趁姥姥睡得正香、鼾声正响时,转开了那个勾起我无限好奇的小柜子。

那年我不过才十岁,想象力膨胀得没边儿。我曾幻想过无数个打开柜子时的场景,比如里面藏着一件法力无边的神器,比如飘出位神仙让我许三个愿望,比如我被吸进柜子里进入一个奇幻世界……很可惜,这些“比如”一个都没有成真,我看到的仅是一只荷包,一只边角脱了线的上了年纪的荷包,沉睡在空荡荡的抽屉里。我把它捧在手里,它比我的手掌还要小一圈,我怀着一丝希望把它翻来覆去探究遍了,除了荷包上一花一鹤的绣图很精美外,没有发现任何古怪——这仅是一只普通的荷包而已。

那时的我还不够懂事,姥姥难得睡得如此香甜,却被我硬生生给晃醒了。

我问:“姥姥啊,你干吗对这破荷包那么上心?”我的语气里带着抱怨,抱怨这只荷包辜负了我那么多的期盼。“这哪里是破荷包!”刚睡醒的姥姥精神抖擞,“这叫玲珑荷包,是成双成对的呢!”

“另一只呢?”“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姥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荷包,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仿佛在抚摸一段沉重的往昔。“不嘛!好姥姥,现在就告诉我吧!”我的手臂缠上她爬满褶皱的脖颈,声音嗲得能酸倒牙。她最受不住这招,嗔怪了几句就把我揽在怀里。

“唉!”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每次回忆起从前的事,她总要这样叹息一声,像是要把那些覆盖在往事上的尘埃抖落。我凝神听着,姥姥苍凉的嗓音仿佛布满历史疮痍的大手,翻旧账一样把时间和我一起翻回了一百年前……现在,我要开始讲我的故事了。下着雪的冬天冷得透彻,请你捧杯热茶找个温暖的角落坐好,如果有阳光那最好不过。因为故事最先就是发生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里,这得从我姥姥的母亲说起。

我姑且直接唤她的名讳:花漾。

花鹤这是宣统年间某个冬日的清晨。夜里下了鹅毛大雪,飘飘洒洒在地面积了一尺多厚,肃穆的京城已然变成一片瑰丽纯净的雪域。城郊,一驾马车在雪地里艰难前行。马掌踩着雪踏得很急,整驾车颠簸得厉害。刚满十二岁的花漾在车内被晃得晕头转向。她掀开帘子一角向外看,阳光洒下来,落在积雪上,也落在她冻得通红的脸颊上。远处的水面结了冰,被这光芒映得一闪一闪,仿佛是面透亮的镜子。

她匆匆望了一眼就把帘子放下了,生了冻疮的手缩在夹袄里颤抖着,不仅是因为寒冷——显然,雪后初霁的好景并没能平缓她忐忑的心情。

“过了这片林子就进城了。”巧娘抱着汤婆子坐在花漾身边,身上浓重的脂粉味把花漾迟钝的嗅觉都唤醒了。

“你好福气啊,乡下丫头给大官儿的千金当陪读丫鬟,这是攒了几辈子的德才换来的福分!”巧娘斜眼瞟着花漾,很奇怪这女孩怎么没一点高兴的样子。

花漾低头不语。被亲爹卖给别人当丫鬟,实在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你跟玉鹤小姐也确是有缘。”巧娘兀自说着,“你们年龄相当,都生在汉人家,要我看着,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呢!我们小姐性子软,又是家里的独女,找你来就是做个伴儿!你若好好伺候着,一定不会亏待你!”

“不过……”她话锋一转,“这官员家的千金,难免都有些脾气的,要是凶你几句、打你几下,忍忍也就过去了。”

听到这儿花漾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是她最担惊受怕的。听说那些小姐横起来很可怕,邻村的翠竹就是被她伺候的小姐给活活打死的,爹娘去报官,却莫名其妙挨了顿板子,被人抬回了家里。这样想着,寒意仿佛更强烈了些,她使劲缩紧了瘦小的身体,似乎这样能多挤出些温暖。

“我爹什么时候来接我?”花漾抽抽鼻子,声音似哽咽。“这可说不准!”巧娘瞪起眼,“你就先待在府里安心伺候小姐,别净寻思些没用的!”花漾听出她语气里的不耐烦,便不再开口了。她把头斜靠在一边,直勾勾地盯着车篷出神。她想,如果这个玉鹤小姐敢打她,她一定会拼命反抗,绝不能像软弱的翠竹那样白白丧命……见到玉鹤那一刹那,一定是花漾一生中最自卑的瞬间。她清楚记得,那天玉鹤梳着齐头帘,身着素绒绣花袄,罗纹绸裙曳地,静立在眼前似娇艳欲滴的花朵,又仿佛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仙童,稚嫩却高贵。

她埋头看看自己寒酸的行头,还有那双沾满尘土的旧鞋,窘迫得难以自容。此时,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化作一缕云烟,融散在这芳香四溢的闺房里。

“快问小姐好!”巧娘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小姐好。”她声音很轻很轻,像渺小的雪花落在广袤的大地,忐忑又卑微。玉鹤微微颔首,笑着伸过手来—花漾以为这是要打她,慌忙向后退了一趔趄,惊恐地张眼瞪她。玉鹤愣住了,手僵在半空。“傻丫头,我们小姐要跟你握手呢!”巧娘推了推花漾,笑得满脸褶子,“这是小姐新学的洋人规矩,就跟作揖一样!”花漾更是窘迫了,为自己的无知和愚蠢。她怯怯地伸出手,故意屈了屈手指,想藏住那些满是污垢的指甲。玉鹤的手纤细白皙,滑嫩嫩的像剥了壳的鸡蛋。十指相触,一股温热的暖流自指尖淌进花漾冷透的躯体,她不禁抬起头,只见玉鹤眼含笑意,目光清澈,仿佛化了的雪水一般。

“你叫花漾?”玉鹤歪着头,眼波流转,“你的名字里有花,我的名字里有鸟,还真是有缘分呢!”

花漾点点头,目光小心翼翼停在地上。

“你不要拘谨。”玉鹤拉过花漾冻得肿胀的小手,“这里只有咱们两个小孩,往后,你我就是姐妹了!”

花漾惊诧地抬起眼,她是乡下丫头,她是千金小姐,她们,居然能以姐妹相称?

“要是我做错事,你……你会打我吗?”她战战兢兢问出她最怕的问题。

“打你?”玉鹤瞪大眼睛,“有我在,哪有人敢打你呀!”说罢,她的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花漾也情不自禁勾起嘴角。

玉鹤身上似有种奇特的力量,那股力量缠绕着花漾,把她的目光黏住了,把她的呼吸捉紧了,也把她们今后的生命轨迹悄悄交织在一起。

花漾在府里安顿下来。除了夜里回房同其他丫鬟一起过夜,余下时间都与玉鹤形影不离。她们一起吃饭、学字、出游,在外人眼里,简直算是半个小姐。

与多数大家闺秀相似,小小年纪的玉鹤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花漾什么都不懂,跟着学习时只有拍手叫好的份儿。她最赞叹的是玉鹤精湛的绣工,那些摇摆的花枝、凫水的鸳鸯,仿佛都在她穿针引线的手指下活了过来。说起玉鹤的手指,花漾又忍不住一番赞叹了:那精巧的十指在绣布上穿梭自如,如灵蛇一般,不像自己的,粗糙又笨拙。

“何时也给我绣点什么吧?”花漾托腮望着凝神绣花的玉鹤。她估莫着日子,三个多月了,爹大概已经凑够了赎她的钱,日后出了府,拿着绣作算是留点念想。

“好呀!”玉鹤放下手里的活儿,兴致很浓,“那得绣点特别的,一眼就能认出是属于咱俩的东西!最好还能随时放身上……手帕?鞋面?还是别的?”

“都好。”花漾笑笑,笑得有些心酸。相处了这么些日子,临近分离,心里难免有几分不舍。但她总是要走的,娘不在,爹需要她照顾,家需要她照看。

这天,花漾正捧着一盘桂花糕往玉鹤房间走。这是她最爱的甜食,还未入口,那股摄魂般的清香就已牢牢勾住她的心,脚下似生了风般走得极快。

“花漾!花漾!”她停下脚步,循声望去,是巧娘在唤她。“是不是我爹来接我了?”花漾仰着脸,又期盼又惆怅。“这个……”巧娘面露难色,“你爹最近太忙,你先留在府里伺候小姐。”“是不是他不打算把我赎回去了?”花漾提高了嗓门,期盼和惆怅都变成了愤怒。“不是不是!你爹很想把你赎走的!可是……”巧娘拧着眉,字字吐得艰难,“你爹在赌场输钱不还,让人给打死了!”“咣当”一声,手里的瓷盘落了地。掉落的桂花糕在她脚边滚了几个骨碌,跟瓷片碎在了一起。玉鹤闻声跑出来,只见花漾呆立着,瞳孔里的光仿佛被人抽走了。自从得知爹的死讯,花漾每天都身着素衣,不声不响闷在屋里,谁也劝不好。“花漾,窗外的梅花开得可美了,咱们赏花去呀?”玉鹤坐在她的床边,晃了晃她的胳膊。这是玉鹤第三次来到她的房间。千金小姐亲自大驾下人的房间劝慰丫鬟,是府里闻所未闻的稀罕事。同屋的丫鬟们恭恭敬敬退在一旁,眼里喷着或羡慕或嫉妒的火。

花漾依旧不言语,默默留几行泪,抬手擦去了,就继续坐着沉默。

大约过了两三天,花漾换了身鲜艳的衣裳出现在玉鹤面前。她瘦了一大圈,小脸蜡黄,憔悴得仿佛没了生气。

“快来,有礼物送你!”玉鹤把她带到里屋,往她手里塞了些东西。

花漾摊开手掌,那是两只仅有拳头大小的荷包,裹着若隐若现的桂花香。一只墨绿,一只赤紫,上端打着吉祥结,下端系着两股流苏,绣面用金丝线缝着相同的图案:一花一鹤。花是盛开在池塘的莲花,花瓣飘摇,似有风拂过。鹤是踱步在岸上的仙鹤,独脚挺立,偏头望花似在呓语。花漾轻轻摩挲着那些细密的针脚,心底某个沉睡的角落渐渐转醒。

“这叫玲珑荷包,我绣了三天整呢!”玉鹤得意洋洋比画着,“别看它娇小,但可以随身带着。花是你,鹤是我,咱们一人拿一只,万一哪天分开了,这就是信物!”

花漾紧紧攥着那对荷包,眼底泛着潮。“我只剩下你了……”她哽咽着,泪珠落下来。“别哭!”玉鹤抹掉花漾脸颊上的泪,“咱们可说好了,做一辈子好姐妹!将来要是都生了闺女,名字里也要有花、有鸟!”

花漾扑哧一声笑了。她们勾住彼此的手指,大拇指紧紧贴着,好似把血脉也连在了一起。听巧娘说,京城每年三月都会赶一次大集,说是赶集,倒不如说是过节。每逢此时,街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吆喝的、唱戏的、舞龙的,比过年还喜庆。

花漾心驰神往。娘活着时也常带她赶集,她怀念那热闹又亲切的景象,琢磨着带玉鹤去体验一番。

“你可不能带小姐去!”巧娘立马打消了她的念想,“小姐是千金之躯,市井之地可去不得!万一磕碰着,你负责?”

花漾点头应着算是放弃,私下却把这消息告诉了玉鹤。“咱们偷偷溜出去呗?”玉鹤在花漾耳边低声说道。花漾摇摇头:“府里看守那么严,怎么出得去呀!”“正路不通,咱就翻墙!”玉鹤一拍手,立马去换衣裳。当她们来到集市时,摆摊的才刚刚开张。这是玉鹤第一次赶集,好奇地瞅瞅这个、摸摸那个,兴奋不已。花漾在后面一瘸一拐慢慢跟着,刚才跳墙时她摔了屁股,疼得直咧嘴。

不知不觉已过了晌午。起了阵风,天渐渐阴起来,没一会儿就啪嗒啪嗒滴起了雨,商贩们看天色不好都匆匆打烊了。

“真扫兴!”玉鹤撇撇嘴,买了把伞便跟花漾往回走。雨越滴越急。伞面很小,暴露在伞外的衣袖都淋湿了。

她们疾步走着,故意踩着水坑溅对方一脚泥,嘻嘻哈哈笑作一团。人群逐渐聚拢起来,似赶路般往同一方向奔跑。她们顺着人群边闹边走,眼瞅着快到家了,越发觉得不对劲儿。

“这些人怎么都往咱家那边跑?”玉鹤皱起眉。“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问问。”花漾把伞递给她,冒雨挤进人堆里,拨开好几层人终于挤到了最前面。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排手持兵器的侍卫把守在宅子门前,几个下人被绑着推搡出来,还有一些人抬着各种箱子往外搬。哭声、求饶声、呵斥声交杂在一起自院内飘出来,闻者无不心惊肉跳。

“这是怎么了?”花漾忙拽住旁边的人问。“听说这家老爷在朝堂顶撞了皇上,被抄家了!”那人脸上挂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

“抄家?!”花漾瞬间如五雷轰顶,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老爷怎么会惹到皇上?”

“这我哪知道!”那人撇撇嘴,“一辈子荣华富贵,因为一句错话全没了,连性命都保不住!还不如咱老百姓呢!”

花漾险些站不住脚。她定了定神,极力克制心中的惊惧与悲痛,赶忙拨开陆续涌上来的人群奔向玉鹤,她知道,当务之急就是带她逃走。

“我们去哪里?为什么不回家?”玉鹤被花漾拉着,逆着人流跌跌撞撞地狂奔。

“去我家!”花漾沉着脸,不忍告诉她实情。

雨越下越大,伞丢在了路上。天色渐暗,风凉了不少,吹过被雨水浸透的衣衫,浑身都冷飕飕的。

花漾已经太久没回家了,天黑雨密,根本无法辨识回家的路。她记得途中会经过一片树林,如今出城那么久,却不见丁点树影——她们迷路了。

不知谁在路边搭了个棚子,花漾忙扶着玉鹤进去躲雨。“家里怎么了?”玉鹤冷得嘴唇发抖,目光紧紧盯住花漾。

“嗯……”花漾心里拧成了麻花,“家里有点事,不能回去了。”

“不能回去?!”玉鹤急了,“那爹娘呢?他们在哪?”看着玉鹤焦急的模样,花漾索性把心一横。

“老爷惹怒了皇上,牵连了整个府,只有咱们躲过了……哎!你不能走!”她赶忙拉住转身要走的玉鹤,“要是那些人知道老爷有个女儿,现在一定在满城找你,你回去不是送死?不是让你爹娘伤心?”

“那怎么办?”玉鹤眼圈通红,声音也走了调。

“总之不能回去!”花漾抓紧玉鹤冰凉的手,“我家还有间房,以后我们住一起!我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玉鹤抽抽鼻子,泪眼汪汪望着花漾,雨水和泪水一齐滑过脸颊。“我也只剩下你了。”她说。一瘪嘴,哭得更凶了。天亮了。

阳光刺进花漾的睡梦里,她挣扎着睁开眼,玉鹤正在她怀里睡着,小脸红得发涨,她把手探上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

“快醒醒!”她赶忙摇醒她。玉鹤微微张着眼,小声哼哼着,虚弱得没有力气讲话。

“一定是昨晚受凉了!”花漾心里一惊,急忙脱下夹袄披在她身上,把她冰冷的小手放进怀里捂着,但根本无济于事。花漾吓坏了,只能一边为她暖手一边祈求菩萨保佑。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然传来老牛的哞叫声。她急忙跳起身冲到棚外,只见一中年男人正赶着牛车往这边来。

“老爷!求您救救我妹妹吧!”花漾一个箭步挡在牛车前面,声音颤抖似在啜泣。

拉车的男人一惊。看这女孩模样狼狈又可怜,便下车跟她进了棚子。

玉鹤正缩在夹袄里瑟瑟发抖,嘴唇乌青乌青的。男人摸了摸她的额头,脸色一沉:“这是染了风寒!她家人呢?”

“我们跟家人……走散了。”花漾说了谎。“那先去我家给这孩子治病吧!再耽搁下去,恐怕要坏事!”男人说着就把玉鹤抱起来,示意花漾上车。花漾感激不尽,冲着男人直道谢。“菩萨显灵了!我们有救了!”她默默念着,又冲男人鞠了一躬。牛车在一户农家停下。院内一中年妇女正在织布,墙角蹲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这是什么东西?”妇女尖溜着嗓子,惊讶地指着花漾和玉鹤。“路上碰见的。这孩子病了,看她们可怜就带回来了。”

男人把牛拴好,又把玉鹤抱下车。“让你去砍个柴,怎么捡回两只小野猫?嫌家里粮食太多吃不完不是?”妇女叉腰挡在男人跟前,眼瞪得比牛还吓人。“救人一命而已,病好了就走!”男人把妇女拨到一旁,领她们进了屋。男人很快请来郎中,煎了药熬了姜汤,夜里玉鹤的烧就退了下去。花漾既欣喜又忧愁,喜的是玉鹤的风寒治好了,愁的是病好后她们该去何处?她暗自思忖着,很快有了主意……第二天午后,男人和妇女正在院里劈柴,花漾领着玉鹤走到他们面前。“好多了吧?”男人冲她们咧嘴笑着。花漾不语,“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老爷、夫人,求你们收留我们吧!”她抽着鼻子哽咽道,“我爹被人打死了,我们姐妹俩是逃出来的,就算治好了病早晚也得饿死……求您发发慈悲吧!”

“这不行!”妇女扔下斧头跳起来,“家里还有一大胖小子要养活,哪能再匀出饭喂你们!”

“我会绣工,我可以帮您赚钱!”玉鹤说着便掏出玲珑荷包递给妇女,“这是我绣的,您看行不行?”

妇女阴着脸接过荷包,轻蔑地瞥了一眼,脸上忽然换了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真是你绣的?”她挑着眉,语气温和了些,“绣工倒不错……要是你每天能给我绣三匹布,我就收留你们!”“可以的!”玉鹤喜出望外。三匹布虽多,但至少不必流浪在外。她们终于在这户人家安顿下来。玉鹤绣工精湛,这家人的布匹生意好了很多,妇女也对她们和善了很多。她们喊妇女文姨,喊男人赵叔,他们的儿子叫旺根,平日里相处融洽,颇有一家人的意味。

一晃逝去两年时光。这年村里遭了蝗灾,大片大片庄稼被成千上万的蝗虫啃了个精光。家里粮食渐渐不够吃,煮饭时要把白面减一大半。饭都吃不饱,买布的人自然少了许多,家里生意日渐衰落。

这天,夜深了。文姨悄悄爬起来,摸黑来到客房。“醒醒,醒醒!”她用力晃醒了熟睡中的花漾。“怎么了?”花漾打着呵欠,半睡半醒着。“你跟我出来一趟,轻点!别弄醒他们!”文姨把声音压得很低,花漾没多想就起身跟她出去了。月光垂泻下来,花漾张着惺忪睡眼,隐约瞧见院里站着一陌生男人。“就是这姑娘。”文姨对男人说。

“不错!不错!”那男人笑着点头,一边凑过来抓花漾的手。

“文姨!他是谁?”花漾惊恐地挣脱男人,兔子一样瑟缩在文姨身后。

“闺女,姨对不住你……”文姨垂着头像犯错的孩子,“你也知道,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了,一天三顿五张嘴,余下的粮食能撑几天都说不准!要是把你卖了……”

“你敢!”赵叔忽然从屋里冲出来,手里还拎着只鞋子,“早就觉得你今天不对劲儿,原来想背着我干这损勾当!”

玉鹤跟在他身后,见状赶忙拉过花漾护在怀里,花漾埋进她肩膀哭了起来。

“她还是个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赵叔铁青着脸,气得浑身发抖。

“我这不是为了活命?”文姨振振有词,“玉鹤好歹会绣花,留着能赚钱!这丫头纯粹白吃白喝,留着有什么用?上哪弄粮食养活她?”

“你……留着以后做儿媳妇儿总行吧?!”赵叔气急了,胡乱蹦出一句话。

所有人都愣住了。赵叔也被自己弄蒙了。花漾咬着下唇低头沉默着。“我同意。”良久,她缓缓开口,“只要能让我留下来,不跟玉鹤分开,我就给你们当儿媳妇儿!”文姨张大了嘴巴,赵叔也瞪开了眼。屋内,还不懂事的旺根悄悄红了脸。玉鹤握紧了花漾的手,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欢雁二十年后。合欢搬着小板凳在门口坐下来。蝉鸣恼人,她捡起一块石子向树上丢去,暗骂了几句,气鼓鼓地托着腮。“好姐姐,别气了,快进屋吧!”雪雁从门里探出头,脸上堆着灿烂的笑。“谁是你姐姐?边儿去!”合欢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扭身背对着她。

“你有一只绿荷包,我有一只紫荷包,娘说了,这就能证明咱俩是姐妹!”雪雁笑嘻嘻捧着一只荷包,金丝线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合欢轻蔑地瞅着她,似在嘲讽她的幼稚:“这是你娘给我娘的信物,亲姐妹哪有成天拿着信物的?”

“我娘不就是你娘嘛!”雪雁笑弯了眼。看她那副开心的样子,合欢越发火大,决定报复她一下。“当然不是!”她笑得一脸阴险,“你娘生你时死了,你爹被人抓去充军至今没回来,要不是我们家好心收留你,你现在就是个小野种!”

雪雁终于收敛了笑容。合欢心里痛快极了,正欲再补几句,雪雁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你你你!别哭呀!”合欢吓了一跳,“小心让娘听到!”她手忙脚乱捂住雪雁的嘴,一边心惊胆战往屋里瞅。此时,花漾正在屋里缝补一件旧衣裳,听见窗外的哭声立马跑了出来。

“你怎么又欺负妹妹?”她一把揽过雪雁,轻拍着雪雁的背。

“我哪欺负她了?”合欢挺着胸脯,一脸倔强,“从小你就护着她、偏向她,你是不是我亲娘?”

花漾冲合欢瞪着眼:“姐姐让着妹妹天经地义,没你这么不懂事的!”

“谁是她姐姐?你明知道我俩不是亲姐妹,干吗要……”“闭嘴!”花漾生气了,音调蹿得老高,“进屋闭门思过去!想好了就跟你妹道歉,不然今天不许你出去!”“凭什么?”合欢急得跳起来,“这不公平!”她大声嚷嚷着,像只发疯的猴子。似乎觉得这种发泄还不够,又从腰间摸出一只墨绿色荷包,用力向花漾掷去。“还给你!我恨你们!”她恶狠狠地喊道,一撒腿跑得飞快。花漾气得面色涨红,随手抓起根木条就要追上去。

“娘!”

雪雁拽住了她的衣角,“别怪姐姐,是我先惹她的。”她抽抽鼻子,模样甚惹人怜。花漾软了下来,扔掉木条,蹲下身帮雪雁擦泪。

“娘……”雪雁声音里透着怯懦,“姐姐说我是野种,这是真的吗?”

“姐姐跟你闹着玩呢!”花漾挤出一丝笑,“别瞎想了,回屋睡一觉去!”

眼看雪雁睡熟了,花漾才回到房间,沉着脸坐在床边,盯着那只荷包出神。

“闺女又惹你生气了?”旺根瞅瞅她,吧嗒吧嗒吸着烟袋。“这孩子太不懂事!”花漾重重叹了口气。“不能都怪闺女。”旺根吐出一片雾,“你确实太偏向雪雁,合欢也是孩子,心里不平很正常!”“玉鹤是我的恩人,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惜老天不长眼……”花漾有些激动,说着就落下泪来,“她临终前把雪雁托付给我,我不把这孩子捧手心儿里疼着,怎能对得起她?”

“是是是!”旺根点头应和着,又摇了摇头,继续抽他的烟袋。

合欢气喘吁吁疾奔着,转眼就出了村口。她渐渐慢下来,沿着小路踱步。

道路两旁大片大片玉米地缓缓向后退去,在她视线最外端留下几点绿油油的光。

“偏心眼!”她想起花漾的样子,忍不住噘起嘴。“可怜虫!”她又想起雪雁,心里又酸又涩。她并不是故意要雪雁难受的,她知道母亲隐瞒雪雁身世的苦心。可她总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如此过分地偏袒雪雁?即使她年纪小、身世可怜,那又怎样呢?

这样想着,心里又蹿出几根火苗,一用力把路边散落的石子踹出老远。

“哎哟!”

玉米地里飘来一声怪音。合欢惊了一跳,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谁拿石头砸我?”只见右手边的玉米秆子晃动了几下,从中耸起一个高大的人影,是个壮实的男人。

“原来是个小丫头片子!”男人边说边把大手放在合欢头上。

“捉、捉贼啊——”合欢惊恐地大叫,拔腿就想逃。“别喊!”男人忙拉住她,做了噤声的手势,“我可不是贼……”

他压低了声音:“我是八路军!”合欢更惊诧了,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那你怎么不带兵打仗?干吗躲这里?”她质问道。“我有任务啊!”男人冲她龇牙一笑,“你愿意帮我个忙吗?”“先说来听听!”合欢可不傻。

“小机灵鬼!”男人被逗乐了,“鬼子三天后可能会来这里,我们正要布置埋伏,你把这消息告诉村民,让他们准备着逃命!”

“我凭什么信你?”合欢大脑飞速转着,“你直接跟村民说不就好了,干吗让我捎话?”

“这情报不一定属实。”男人又压低了嗓音,“如果是假的,不就打草惊蛇了?”

合欢听不太懂,只隐约觉得这是件大事。她渴望做大事,要是做好了,娘一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兴许就不那么偏爱雪雁了。

“怎么证明你是八路?”她还是不放心,一定要追问清楚。“让你看个东西!”男人说着就转过身,掀开衣衫一角,后背上露出好几条结着厚厚的痂的伤疤,像群丑陋的黑蛇盘踞在他身上,看得人头皮发麻。

合欢顿时语塞,显然,她被这些可怕又恶心的疤吓住了。“这都是鬼子的刺刀划的,当时我要是腿脚稍迟钝些,现在跟你说话的就该是鬼魂了!”男人语气里透着骄傲,把这些伤疤当作军功章一样炫耀。

合欢彻底信服了。在她简单的思维里,身上有疤的人都算是英雄。

“我以后还能来这里找你吗?”她语气里已经带着点崇拜了。

“我叫铁牛。下次来时,你学几声牛叫,兴许我就出来了。”男人冲她挤挤眼,露出黑黄的牙齿。“鬼子要来了!鬼子要来啦!”合欢大喊着跑进屋。花漾正在盛饭,听到喊声一哆嗦,滚烫的粥淋到了手上。“瞎嚷什么呢!”她忙把手放水里冲凉,手背火辣辣地疼。“娘!鬼子三天后就来了,赶紧准备着逃命吧!”合欢一脸认真,宣布大事般严肃。“说什么胡话?”

花漾抬眼瞪着她,并未当真。合欢急忙把玉米地的事完整讲了一遍,又添油加醋地描述了男人的疤,把他活活讲成了个大英雄。

显然,“英雄”是个极具说服力的角色,花漾终于相信了。她带着合欢在村子里奔走呼告,一时间,合欢成了村里的焦点人物,过足了“大人物”的瘾。村民们对此消息将信将疑,为防万一,还是聚在一起商讨了对策。

“要我说,大伙就带着粮食上后山躲一躲,鬼子铁定不会过那座山!”村长抽完半袋烟,想到了这个主意。

后山是座荒山,地势险、洞穴多,几乎没人上去过,倒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地。大家都认同这个方案,纷纷回家准备口粮。

“姐!”雪雁挽住合欢的手臂,“你说的那个人,真是八路吗?”

“当然!”合欢挑起眉,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能不能带我去看看?”雪雁一脸崇拜,在她心里合欢已然成了小英雄。“这……”合欢面露难色,“人家是干大事的,总去打扰不好!”雪雁弯起的嘴角耷拉下来。

“不过……看在你是我妹的分儿上,明早就带你瞧瞧去!”雪雁高兴地蹦了个高!其实,合欢打心底是想让她去的,在她面前炫耀自己跟英雄打交道,是件多么风光的事!次日清晨,她们起了个大早,花漾和旺根还未醒。她们蹑手蹑脚出了家门,一路奔向玉米地。天还昏暗着,四下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缥缈的鸟啼,在这静谧的田野里听来有几分凄厉。玉米秆直挺挺立在路旁,黑压压一片静默着。雪雁总觉得这黑暗里隐匿着血盆大口,随时会冲出吃人的怪物。

“姐,英雄在哪儿啊?”她怯怯地靠近合欢,尽量不让自己往路边看。

“前面就是了!”合欢放满了脚步,“我一学牛叫他就出来,这是我们的暗号!”

她停下来,拨开右手边的玉米秆子。“哞——”她小声学了遍牛叫,模样十分滑稽。雪雁忍不住笑起来。

玉米地里没有动静。

“哞——哞——”她提高了音量,玉米地依然一片安静。“姐,英雄走了吗?”雪雁低声问着。“怎么可能!”合欢瞪起眼,“你过来,咱们进去找找!”她们手拉手走进玉米地,坚韧的玉米叶刺在身上痒痒的,仿佛人的指甲划过皮肤。雪雁霎时间毛骨悚然,紧紧抓着合欢。

“哞——”合欢仍在喊着,她相信铁牛不会骗她。良久,身后的玉米秆子轻轻抖动起来,雪雁急忙跳到合欢身后。合欢屏息凝听,似有急促的喘息声从中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突然,一个黑影冲撞到她们面前!

“啊……”合欢刚想尖叫就被黑影堵住了嘴,定睛一看,是铁牛。

“别出声……”铁牛猫着腰,面目有几分狰狞,“你赶快回村里,告诉大家鬼子来了!”

合欢愣住了。她呆呆地盯着铁牛,忽然发现他有些不对劲儿。

“你怎么了?”她见铁牛一只手捂着肚子,深颜色的液体从指缝间流出来,再仔细一瞅,竟是鲜血!

“情报出了问题,鬼子提前往这边来了!”铁牛大口喘着粗气,“我们在前山跟鬼子交了火,鬼子人多,弟兄们不知能撑多久……我是来报信儿的,挨了一枪怕是跑不到村里了,你们一定要带村民们撤离!”“那你这伤……”“别管我!快走!不然整个村都会遭殃!”铁牛挥挥手,五官因疼痛扭曲着。合欢想帮他些什么,却被他狠狠呵退了。

她揪着心,叮嘱铁牛几句便带雪雁离开了。她们在黎明里狂奔。风嘶吼着划过脸颊,刀割般又冷又疼,合欢不禁联想到鬼子白花花的刺刀,拉着雪雁跑得飞快。“哎呀!”雪雁摔了一跤,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快起来!”合欢上前拉她,却发现她根本动弹不得。“姐,我的脚……一动就疼得要命!”雪雁咬着下唇,忍住眼眶里的泪。“小祖宗!你怎么净添乱!”合欢急得快要跳起来,“要是照这速度把你扶回去,鬼子都先咱们一步进村了!”“要不,你把我扔这儿吧……”雪雁一瘪嘴,眼泪开了闸。“别说些没用的!”合欢翻了个白眼,焦急地四处张望。

忽然,她想起附近的玉米地里有口挖了一半的废井,井口很小很浅,也蛮隐蔽,她们还曾在那里玩过躲猫猫。

“我把你藏井里好不好?”合欢一拍手,“我回村把消息告诉他们就回来接你!”

雪雁依然在抽泣,停了好一会儿,才抽抽搭搭点了头。合欢扶着她走进玉米地,没多久便看见那口井。井旁散落着几张草席,合欢捡起两张丢进井底,接着抱起雪雁,小心翼翼将她向下送。雪雁的脚伤很严重,疼得直哼哼,合欢揪紧了心,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残忍的事。雪雁坐到了井底,铺着草席并不太冷,可她还是感觉周身渗着丝丝凉意。

“姐,我怕……”她呜咽着,张着可怜又无助的眼睛。合欢犹豫了。正当她纠结之时,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枪鸣,四下的宁静被撕裂了。那声响重重砸在她心上,想到爹娘和村民,她只得把心一横。

“乖,我很快就回来接你!记住了,千万别出声,更不能离开这儿!”合欢大声叮嘱着,拎起一张草席盖住了井口。

她转身离去,身后飘来雪雁极力克制的哭声,她的心仿佛被这哭声捏紧了,一阵疼得厉害。她捂住耳朵向村子飞奔,想尽力甩开这缠人的声音。

等我,再等我一会儿!她默默念着,加紧了步伐。

当她气喘吁吁回到村子时,村民们刚刚醒来,炊烟一缕缕升起。一路颠簸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快震碎了,她虚弱得没有力气,只得拉住一个村民让他帮忙散布消息。消息很快在村里传遍,人们手忙脚乱背着粮食往后山逃去。

花漾提着篮子在村口找到了合欢,一把将她搂了过去。合欢愣了一下,以前雪雁在时,花漾只会抱雪雁。

“雪雁呢?”花漾松开了她。“她……已经去后山了,有八路护送。”合欢胡编着,“等下我也要去找八路。”“好孩子,你们都是小英雄!”花漾很是自豪,又温柔地贴了贴合欢的脸颊。

他们只带了几块馒头便上路了。合欢走不动,旺根背着她,一家三口在一起,虽是逃难却温情满满。合欢沉浸在这种感觉里,一瞬间,她竟庆幸雪雁不在身边。

“你不是要去找八路?雪雁在那里吗?”花漾问道。“我……”合欢犹豫着,“不去了,她很安全,放心吧!”她太眷恋这种独享关爱的感觉,想让这短暂的温情多停留一会儿。反正鬼子很快就会撤走,雪雁等不了太久。她暗暗思忖着,悬着的心落下来。鬼子在村落盘踞了两天两夜。枪声、炮声不断,人人惶恐,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议论。合欢独自坐在树下,紧紧盯着那只刚找花漾要回的荷包发呆。她没想到鬼子竟会停留那么久,时间每挨过一秒钟,她的神经就绷得更紧一些。她想起雪雁乞求般可怜的眼神,胸腔里似闷着只狂躁的小兽,把她的心撕扯得生疼。

终于,快天明的时候,望风的人带来了好消息。“夜里来了一队八路,把鬼子一窝端了!”话音刚落,人群霎时欢腾起来,合欢撒开腿便往山下跑。“你去哪?”花漾喊住她。合欢停下来,呼呼喘着粗气,没一会儿竟大哭了起来。“这孩子怎么了?”花样和旺根面面相觑。

“雪雁……她……她还在井里……”“什么?”花漾没听懂,扳过合欢的身子直勾勾盯着她。“我把她藏在村外的废井里……”合欢抽泣着,“我本想去救她的……”“啪”地一声脆响,花漾的巴掌落在合欢哭花的脸上,合欢没站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一咧嘴哭得更响了。“哭什么!还不赶紧去!”花漾大声吼着,五官狰狞像只丢了崽的母狼。

合欢拼命向玉米地狂奔。经过村子,地上躺着好几具沾血的尸体,她来不及害怕便从上面跨过去。此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想,就是希望雪雁依然毫发未损在井里等她……终于找到了那口井,井口覆盖着一张草席,一切都是她离开前的模样。“雪雁?”她的声音瑟瑟发抖。没有人回应。

她战战兢兢靠过去,那颗狂乱跳动的心就要从喉咙里顶出来了。她深深呼了口气,颤抖着掀起了席子。

井底空空荡荡,雪雁不在下面。“人呢?!”花漾和旺根跟过来,凑到井旁向下看。合欢战栗着摇摇头。

“雪雁那么小,你怎么能把她一个人丢井里?”花漾抓住合欢的肩膀,“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怎么对得起你鹤姨?……”

她发疯一般摇晃着合欢,快要把合欢的骨头晃散了。合欢吓得面色苍白,连哭都忘记了。

“你跟孩子急什么?”旺根忙拉开她,“咱们赶快找找,兴许雪雁自己躲起来了!”

“对、对……这孩子像玉鹤,机灵着呢!”花漾似乎恢复了理智,高声唤着雪雁的名字向玉米地深处走去。

合欢瘫坐在地上。她被晃得头晕目眩,但身体的难受远不及心里。

“对不起……”

她轻声呢喃,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那只荷包被她紧紧捏在手里,绣面上的风景被泪水打湿了。雨雾萦绕里,一花一鹤安静地对视,似乎也在为她们叹息……落时光翻过几十年。后来,花漾因肺病离开了人世,合欢悉心守护那只墨绿色荷包,日夜期盼着雪雁出现。再后来,雪雁没有出现,合欢成了我的姥姥。在某个意料之外的午后,她把这穿越百年的往事讲给了我。“我是个罪人……”姥姥讲到这时声音颤抖着,眼圈通红,“我对不住娘,对不住鹤姨,更对不住雪雁和她的子孙。”她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我默默望着她,鼻子也跟着发酸。“所以啊,我只能不停地找,就算找不到她也要找她的后辈,何时找到了,我的心事也就了了,我的罪才算是赎清了……”姥姥边说边把荷包放在我手里,“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一定得替我继续找,这是几辈人的缘分,不能在你这儿断了!”

我重重地点点头。此时,这玲珑娇小的荷包变得沉甸甸的,仿佛把几代人的深情都压在了我的掌心……如今,距离那个午后已有十几年时光,我的姥姥合欢走了,雪雁的下落依然未可知。那只荷包一直被我带在身上,我总有种预感,这双倾注了几代人深情的荷包一定有种神奇的力量,它们会在靠近时彼此感应,终有一日会将彼此的主人聚集在一起。

现在,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了最信任的你。也许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它也曾被另一双唇诉说过。如果哪天你遇见一只赤紫色的玲珑荷包,上面绣着一花一鹤,花是盛开在池塘的莲花,鹤是踱步在岸上的仙鹤,请务必帮我告诉它的主人,曾有两代人寻了她几十年、愧疚了几十年、盼念了几十年……雪停了,我的故事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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