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子的鸭掉到了那片塘堰里。塘堰早先是灌稻用的,后来上塘的水干涸了,而且又挖了渠引了河里的水,这片塘堰就废掉了。说起来这片塘堰也有着好几百年的历史呢,妈妈说我们的祖宗就是靠这片塘堰引水灌溉才活的庄稼!不过老了老了,终就弃了,而且老了老了,也如人一样,遭现在活得乱蹦蹦的人厌了。塘堰废掉以后,里面结了深深的淤淖,前几年发大水后退水时又裹了一层厚厚的稀泥,烂树叶烂草根烂桃烂梨,都顺着地势喂进了塘堰里,把一片曾经清亮亮的引水区营养成了一处让人憎厌的沼泽地,发了酵,变了质,畜和禽不小心进了那里,陷里去,越折腾越往下灌进去。
小翠子带着哭腔,求着人家帮忙救一下她的那两只小雏鸭。小翠子肯定好难过,去年的扶贫款发了一部分下来,小翠子的妈忙买了鸭种,让小翠子退了学,一门心思地在家养鸭解贫呢。鸭是她妈的命!她妈指望着鸭成了形能拿到集市上换俩钱过大年的,小翠子把她妈的命给弄丢了,她妈不要她的命才怪呢!
可是没人理她,我们全围在旁边静静地看那两只小鸭。小鸭的赭黄色软软的毛搭在乌沉沉的沼泥边上,染成滞重的黑色,扑拉一下了,扑拉又一下子,身子一点点陷进去。我们一直在看着热闹,这会儿终于开始觉得难受起来,慢慢地,两只小鸭的脑袋一前一后地被沼泥吃掉,咕嘟咕嘟冒出了两团小泡泡,沼泥被鸭身分开的领地合住了,像玻璃的镜面一样平展,什么也没有了。
小翠子拿起竹竿终于恼羞成怒,她疯了一般朝我们打过来:“我让你们看笑话,我让你们看笑话!”大伙儿嘘了一声,都跳起来跑远了。我“妈呀”一声叫起来。小翠子的竹竿头扫到了我脚脖子上,生疼生疼的。我叉着腰骂起来:“你有病啊!小雏鸭才成形,谁要你显摆着放出来养呢?谁也没把你的鸭放进塘堰里?!你疯了,你横扫一大片!”
小翠子站住脚,“嘿”地朝我冷笑一下:“呸,就凭你,还敢和我论理了?”她把头扭过去,很不屑地说:“臭文盲,还敢和我丢嘴!”这话说中了我的心病。其实吵嘴打架,小翠子绝不是我的对手,可她知道我的软肋在哪,她知道我最害怕的是啥,整个村里,就我一个人一天学堂没上过。小翠子和我一般大,虽然现在也没上学了,可毕竟读到了五年级,她会小九九,会四则运算,先乘除后加减,还会看乡政府门口贴的告示,读什么童话书。我跳起来:“你能!你还不是退了学?你张狂个啥?”小翠子又吐一句:“你爸是招女婿!你爸驮犁辕!”这又是一记重创。我最恨小翠子这样的,平常好起来跟你似一个人一样,翻了脸,什么破话都拿出来骂,还往人心里捅窟窿!我哇呀呀地冲过去,把她扑倒在地上。
蒋二嫂跑来扯开了我们,小翠子的脸上已经有血痕了,头发也被我拽了几绺下来,呜呜呜地痛哭着。蒋二嫂冲我喊:“多多,你还在这里闹腾,你赶快回去看看,你妈可能不行了。”
我愣了一下,撇下小翠子就朝家跑去。
屋里,大姐来了,手上还抱着娃儿。妈躺在床上,咳得很厉害,她使劲地抓挠着自己干瘦的脖颈,把脸都憋得通红了,脖颈处的骨节和青筋像冬天里村口那株老榆树迎风摇摆的枯枝败条,颤颤地蠕动着,上气不接下气。听着她的喉管里还是干干的,涩涩的,那种费劲的嘶嘶啦啦的如同拉扯着风箱一般的声音,让我们又心悸又难受,那口郁结在心肺里的痰却始终不见下来。村里的柳大夫已经把过妈的脉,还是劝了两句,想让妈去城里的医院好好看看。可是妈依旧不同意,妈说,柳大夫,您还是给开两剂土方吧。柳大夫叹了口气,说:“我还是怕你把病耽搁了。你如果真不想去医院,就买点冰糖炖梨吃吧,晚上再用红糖水冲一个鸡蛋。不过,真还是应该去医院啊。”柳大夫走的时候,大姐抱着娃儿可怜兮兮地追着问:“如果我妈把痰咳动了,能吐了出来,我妈的病是不是就会好起来了?”柳大夫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在猪圈里木木地喂着猪食的爸,柳大夫摩梭着手说:“你妈的病,也不光是气喘的事了。”柳大夫指了指身体的一个地方:“那一回,可能把脾也伤着了。”大姐悲凄凄地点点头,把柳大夫送到了门口。
妈终于静了下来,妈的脸上泛着潮红的光,突然显得年轻而漂亮。妈对大姐说:“怎么把孩子给抱来了?我这儿……不净的,别吓着了孩子。”
大姐忙说:“您别说这话。”大姐的声音里有点哽咽,顿了一下,按捺住了,又开始说起来:“他们也不太肯替我看孩子。……总是个闺女。栓子说,马上再要一个。”大姐去年嫁给了西关那边的栓子,两个人照说是自由恋爱,当初妈也反对来着,不过栓子家比我们这儿富裕,栓子的爸妈很能干,家里的田都是他们弄着,还开了一片苹果园。栓子自己是不务农的,栓子学过打豆腐的手艺,他每天夜里两三点钟起来忙活,选料、浸泡、清洗、磨浆、煮浆再细滤,就成了纯正而口感细嫩的豆浆,他还会做豆腐脑和老豆腐。栓子哥最拿手的,其实是五彩豆腐,那是加了芹菜汁、黑芝麻粉、红曲米粉、胡萝卜汁,颜色不像别人家那些单调传统的白豆腐,栓子做的五彩豆腐看着五颜六色的,在冬日里还显着喜相,栓子总在节前节后地拿了这些东西给我们尝个鲜,真是很让人胃口大开的。栓子的豆腐在县城的菜市里卖,栓子和大姐在菜市边儿租了个小棚户,两个人就守着那爿豆腐店,日子过得也还算不错的。大姐生了女娃以后,栓子闷着头抽了几天的烟,脸拉得老长,十几天都没回过劲来,豆腐店也有十几天没开张。栓子迟了三天才来我们家“报喜”,饼子红蛋旁放了一个花线帖,我妈当时就哀叹了一句:“大丫子怎么随我的命啊?头胎就是个姑娘。”
妈握着大姐的手:“大丫子,只要栓子待你好,妈也就心静了。……再过段日子,给他生个男娃,栓子对你就会铁了心的,婆家也就待你好了呢。那小日子过得,也能美美的了……”大姐把孩子丢给我,突然背过身,抹起眼泪来。
哥在晚晌的时候也从县上赶回来了。哥站在床前,头低得都快挨到床板上了,他的头发很长,而且很久没有洗过,都有点团成一绺一绺的了。哥的脸沉沉的,就唤了一句“妈”,坐在床板上,像个罪人似的,半天吭不出一句话。爸也畏畏缩缩地从院子里踅进来,靠在门栏儿上,脑袋也低得都快挨着胸脯了。妈看了我们一眼,对哥说:“强子,你到村长家去问问,乡里下来的扶贫款,什么时候才会发到我们头上啊?”哥哥应了一句,准备出门了。大姐拦了上去:“还是我去吧。我弟总是读书人,脸皮儿薄。我带多多去。”大姐出门的时候,突然恶声恶气地对我说:“到了蒋金贵家,什么也别说,我下跪你也跟着下跪,我掐你一把你就使劲嚎,嚎得他们家房梁塌了最好!你听懂了没有?”我龇牙咧嘴地应了。
蒋金贵是我们村的村长,好多年的干部,他爸也是我们的老村长,十年前退下后让他儿子接的班。蒋金贵开始也行,后来就有点邪乎了。那年洪灾之后,很多大城市的人都给我们捐款捐物,重建家园,可是每一批东西下来,蒋金贵总拣最好的拿,他家不要的,甚至就是他家用过的,才一点点分到我们手下。村里人都怕他,他不光是村长,还有兄弟六个呢,谁拗得过他?
蒋金贵院子里有十几只芦花鸡,蒋金贵的大儿子正在把糠撒给鸡们吃,鸡们扑地围上去,吃饱了的就地拉了绿绿的屎,满足地打着饱鸣。蒋金贵家的看门狗大旺蹲在角落里,懒懒地卧着。我跟大姐说让她小心点,大旺前段时间刚下了崽,正好县里有个女记者来采访我们村脱贫的事迹,就看中了那两个小毛崽,蒋金贵就愣在大旺眼皮底下把它的崽送给了女记者,大旺从此就落了毛病,见人就凶个不停。大姐看了一眼大旺,大旺突然站起来,身子像箭一样朝我们冲过来,把我们俩的魂都吓没了,才见它已经用老粗的铁链拴住了。蒋金贵的老婆听见动静出来了,看见是我们,挺不满意的:“蒋凤玉怎么教孩子的,吃饭的时候来家串门?”蒋凤玉是我妈,我咽了口唾沫,一早到现在,我还没吃饭呢。蒋金贵桌上的青椒炒鸡蛋,把我肚子里的饿虫子勾了出来,我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叫唤了。大姐就对着蒋金贵的小饭桌,一起和我跪下了:“村长,您把今年的扶贫款发下吧!我妈病着了,得用钱呢!”蒋金贵把嘴抹了一把,推开正吃着的饭碗:“大丫子,不是我不给你们发,回回扶贫款下来,真放到你们手上,没个张致的,一会子用完了,到下种子插秧的时候,连肥料钱你们也出不上了!你们不都是个个寅吃卯粮的,没个算计没个度?上面还总怪罪我们,老是伸着手讨钱呢!这钱村里开春的时候买了公肥,再发下吧!”大姐猛地掐了我一把,我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声音喧腾在蒋金贵家的房里房外了。蒋金贵不理我们,自顾自地吃起饭来,蒋金贵的老婆说:“大丫子,这话本来我也不想说,你总是嫁出去的人了,还管娘家这档子事?不过,你们家情形也特殊,有什么话我也一径对你说了吧。这不是对你娘家的事,村里也有村里的主张。总不能为你娘家破了这个例吧?”蒋金贵划拉了一下稀粥,看着我说:“你们家也是的,非要再生个多多。你没看见满地里贴的都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修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养猪。少生孩子,就往富路上进了一截嘛!当初你妈,怎么劝也不听,落到现在……唉,上头说起来,穷也是自己造成的,我就想不通,偏你们家,有了男娃还要再生一个,这不自己给自己下套嘛!”大姐狠狠地扫了我一眼。
走的时候,蒋金贵还是让他老婆到后院的仓房里给我们拾掇了一套厚棉被,他家的仓房是每回捐赠物资下来囤着的地方。大姐又找蒋金贵的老婆要了一双翻毛皮靴。蒋金贵的老婆迟疑了一下,也给我大姐了:“是给强子的吧?你们家强子能有出息了,可就好了!你们也没白苦了!”我们就讪不搭搭地走了。
妈在那天夜里惊天动地地咳了一阵后,一口气没上来,睁着眼,双手像根柴火棒一样直愣愣地往天空里拽着什么,呆了一下,突然身子硬挺挺地倒下,就过去了。那天夜里天空上悬着一轮满月,明晃晃的,月亮像太阳一样普照着我们,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白月光,如静静的河水一样地洒在我们身上,隔着夜里的雾气,烟熏雾绕地缠着我们。妈倒下去的时候我没有像哥哥和大姐那样马上嚎出来,我有一丝的走岔,我在想:白眉赤眼的,妈想抓摸个啥?
头七以后,妈妈就埋了。大姐和栓子都过来了,大姐已经成了个木头人,脸瘦下去,尖尖的,没什么表情了,看着像世界末日一样。哥哥披麻戴孝,摔盆跪棺,下葬的时候喉咙已经哑了。村里人都唏嘘慨叹的,村里的人说妈妈的病就是秋天里种下的根,哥哥听到这话,脑袋就往棺上砸,都砸出血糊糊的印子来了,被四五个壮后生猛力拽着才拦下。
我们家和村里其他人家不一样,我们家都有点怕妈妈。妈生病以前是整个家的顶梁柱,家里家外全是一把一的好手,便是病了后,妈也还是整个家的核心和脊梁骨,妈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对我们姊妹,甚至爸和哥,都绝对是方向盘和指挥棒,我们没有人敢违抗她。妈病了以后,特别是前几年遭了洪荒,家里的事就有点败下来,田里的收成就赶不上往年,而且妈的病也得用钱侍候着,只出不进的,家就有点散了架。
妈是村子里土生土长的闺女,祖宗先人十几代传下来的根,听着老辈人口口声声教导着“扒锄落地稳,种田为根本”生存下来的人。妈的祖宗是村里数得着的有鼻有眼的先人,北山那块祖坟地里,密密实实地埋着我妈的列祖列宗。只是到我外公外婆这一代,就有点香火不继,只生了我妈这一个闺女,最后终于招赘了走街串巷挑着杂货担子的外乡人我爸,颤巍巍地才有了我哥这一点微弱的火苗。我们按照乡里的习俗,都随了妈,承了她娘家的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