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临走的场景,后来喜眉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想一遍她哭一遍,想一遍她再哭一遍,直到把眼泪都哭干。
但是此刻,卫东走的这个清晨,她心里当然很空,很伤感,但还不至于太难过,她心里头怀着一份温柔的憧憬,存着一个男人给她描绘出的美好的梦。这一段时间的晚上,卫东总对她说,眉,我好好干,咱有的是力气,要不一年咱就可以把建房子欠的钱还完了。卫东说这句话时拳头忍不住拢在一起,立即带动臂膊上大坨的肱二头肌,男人说得很有决心。男人是个沉默而老实的人。男人还说,还完钱咱就要个孩子,我出去再打几年工,到时候咱在家好好过日子,再也不分开。喜眉看着男人诚实而灼灼的眼神,喜眉伸手去触摸他眼里亮亮的纹,说,好,可我不许你在外面太苦了自己,要不然,我不要你。卫东把头埋在女人乳间,贪婪呢喃地说,好,答应你,不苦了自己。好了一回,男人说,放心喜眉,咱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的。喜眉偎在他宽阔的胸前,长发落在他身上,柔和的灯光下,喜眉的眼神因对美好的幻想而呈现轻微的迷离,点点头,说,嗯。喜眉抚摸着男人健康粗硬的发茬,说,肯定会越来越好的,有你呢。喜眉轻轻按着男人强壮的肌腱,男人抱着她,给她带来大剂量沉醉般的安全感。喜眉是读过一点书的,想,书上常说的幸福,大约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
喜眉相信,男人给她许诺过的,都会随着日子慢慢实现,就像开花一样,一瓣一瓣的,才能开到最灿烂、最好看。所以这样想的时候,喜眉虽然一个人在家里很孤单,但心里朦胧有一片温暖在,男人描绘给她看的那一份未来,让她心里常有溪水活泛,给她安慰。
立春已有半个月了,但显然春天飘飘摇摇的,还没有坐稳江山。喜眉每天还和卫东在家时一样,天一亮就起来。卫东在家时她还可以赖一会儿床,可现在,她不敢,怕躺在那儿想得更厉害。那样会很难过,不如狠狠心索性起来,不去想。
冬天里,喜眉养成一个习惯,睡时总让卫东紧紧抱在怀里,抱得严严的,她一到冷天身上发寒,没有温度,而卫东气血旺盛,像个小发电站,抱着她,给她源源不断地输送温暖。晚上睡在他胸前的小平原上,呼吸沉稳、香甜,不到片刻,喜眉就安心地睡着。睡得踏实,可靠。他们没有暖气,她也不要,她有。
卫东走了后,她再也暖不热被窝了,蜷缩着,一夜都暖不热,一冬天没用的电热毯冬天快过去了又用上了。可再好的电热毯,也没有卫东怀里暖,那种暖,贴心贴肺。现在,躺在电热毯上,身子是热了,心没有穿衣裳,还冷。
就像刚才,喜眉一夜醒了好几次,断断续续地睡着了,黎明才安稳地的睡了一会,天明醒来,就翻了个身,习惯性地攀上卫东山岗一样的胸膛,枕着他沉实的心跳,再赖在他身上睡个懒觉。可不想扑了一下,朦胧中还伸手摸了几把,拿头去找卫东胸前的那片温暖源,却怎么都是空的,就醒了,才想起男人都走了好几天了。短短几天,喜眉寂寞得都总结有经验了,不敢放任自己去想,就赶忙起身穿衣裳起床。起得有点儿刻意,乳罩后面的结扣都扣错了,好像这会儿不下决心起来就再起不来了似的。喜眉惘惘然地坐在那里,隔夜的长发散乱堆积,喜眉粗糙地撩起头发,忍不住叹了口气。差一点带出一串零星的眼泪来。
喜眉起来,先洒扫庭院,然后烧水洗脸,做饭,喂猪,喂鸡喂鸭。她做这些的时候,大黄就像个影子跟着她腿脚,不离开半步。喜眉遂斥它,大黄,你就不能再趴窝里睡会儿去呀?大黄仰起头看看她,不解她为何骂它,眼神里潮湿的光芒无辜而又委屈,低低呜呜一声。喜眉看它,和卫东一样老实憨傻。都说猫狗养时间长了随主人,喜眉再仔细看看,大黄眉眼处倒真和卫东有点儿像,就笑了,搁下扫把,蹲下身拍它宽宽的额头,朝它哈出一片白汽,说,傻瓜,冷哪,窝里暖和,去吧。大黄因喜眉的亲热而摇着身子,并没有去,还是紧随着她。喜眉也只好随它了。
做完了这些,喜眉就没有事做了,天还没返暖,地里的活计还没提到日程里来,喜眉又不爱东家走西家串翻动着长舌头拉家常。家长里短的话语翻检编造,她不擅长此道。她是一个性子幽静的妇人。说起来,婆婆不喜欢她,也是因她这性子,她和婆婆不在一个频道上。婆婆说她,闷。再生动一点是,年纪轻轻的,成天木木痴痴,没有生气,像个死人。婆婆的原话这样的:嫁到家都快一年了,遇见人都不知道打个招呼,锯不开的闷葫芦!整日里做个啥事磨磨唧唧吭哧吭哧的,像个呆头鹅!——其实,喜眉遇人是打招呼了的,就是笑一笑。非要夸张而虚情假意高声大嗓才叫打招呼吗?喜眉她做不来。
婆婆是个舌头像扇翅膀一样能不停扑棱着,嗓门嘹亮的老女人,嘴是一刻都闲不住,为这没少得罪人。婆婆强势,公公也管不住她,喜眉刚来的时候公公就磕着烟袋锅对她传授经验,你婆婆这个老女人,你就当卖给她一双耳朵好了,她说啥你都别当回事。
喜眉本想着去老家和小侄女小燕玩的,但一想到婆婆看她不顺眼的那张吊梢脸,她就打消了此念。
就转回屋子里,围着炉子看了一会电视,她把声音开得比平常要大些,让电视里那些在晚会上蹦蹦跳跳欢腾的声音走满整个屋子。可看了一会儿,声音好像只剩了声音,剥除了声音里所蕴含的情绪、温度、氛围等等成分,在这冰冷而宽大的屋子里,电视里欢快的声音也显得很空洞、单一,无所附着似的。
其实从卫东走的那天早晨,喜眉倚着大门到后来又返回屋子的那一刹就感觉到了,屋子一下子显得空了、大了、冷了。她走的不是一个男人,还带走了这个家里的气氛、温度、感觉……带走的这些都是喜眉一个人无法恢复的。喜眉换了个台,是地方台的戏曲节目——《风雪配》:今日是我出闺上前一晚上,还缺少上轿的绣鞋一双,急慌忙我只把那银灯剔亮,独坐在灯光下来绣鸳鸯……俺不图贵官人他银钱多广,只图他相貌好品行端方……是很欢快的选段,却让喜眉差一点掉下泪来,这戏文牵动了她过去的心绪,不觉间就碰着了眼泪的根。
爹当初来看了看卫东家,回去就抱着烟袋不说话,只把旱烟翻译成一朵一朵哀愁的云彩,将爹的脸笼罩起来。到最后爹叹口气,留下一句话,妮,这是你选定的,到时候后悔也怨不得别人了。卫东家弟兄俩,他是老大,弟弟在外面打工,早早就领了一个女子生了个女儿小燕,过了两年,女人嫌穷,过不惯,跑了,弟弟把女儿撇在家里,出去野混而已。现在条件好了,农村人家结婚盖的都是二层三层的小楼房,卫东的婚房还是平房,并且盖在村子的最边缘,因那里建房子办宅基证,便宜。就这还欠了几万元的建房款。婆婆精明,结了婚就给急着跟他们分了家,是不想负担这几万欠款,想攒着钱怎么也要再给老二娶个女人才算任务圆满。
但是,相了好几次亲,这里头有矿上的正式工,有打工在外面挣了钱的人,也有很有家底的人,可喜眉最后中意的人,还是卫东。正如戏文上唱的,她就图他的人。卫东是个能指靠得住的男人,并且随着交往的加深,喜眉越发地相信。这是个样貌、品性都好的男人,温厚、沉稳,对她用心。她愿意和他结婚,而不是和那些打了几年工见了些花花世界就一脸不知天高地厚抽着烟染着头的“小”男人。喜眉想得很清楚,选一个人比选一点家底更重要,钱总是人挣得,何况卫东的手艺是那样的好。卫东看着那么木讷的人,却有一颗灵巧的心,什么手艺看看琢磨琢磨他就能会。他不光会木匠会装潢,修个电器做个小玩意儿也是手到即来。此外,他还会种食用菌,用玉米芯和棉籽壳发酵了,种出金针菇、蘑菇、猴头菌,热油炒了,喜眉最爱吃。
最重要的是,卫东会疼人,会疼她。他疼喜眉有股子不遗余力的猛劲儿,是下了力气往狠处的疼惜。整个一冬天,卫东都是给她洗脚、做饭,他说平常我在外面干活这些都是你干,现在闲了,也让我伺候伺候你。喜眉让卫东伺候得都有了些娇气。喜眉想一想嘴角就忍不住是微微上扬的。真好。喜眉想对爹爹说,我不后悔,我很好,我们很好……这份好只有她知道,外人想象不出。但婆婆看了就不悦意,这么高大一个男人,在这个她看不出来有什么好的女子跟前天天就这么低声下气,关键是,儿子还很愿意很幸福怜惜的表情,婆婆就忍不住生气;生气也无依无据,就只有冷眼冷眼地对儿子旁敲侧击。卫东做饭好吃,炒个青菜也有回味,有一回炖了一只鸳鸯鸭,婆婆也在,卫东却先把脯子上最好的一块肉夹在喜眉碗里,婆婆看着,凭空弄出一声咳嗽。卫东本来就不喜欢娘一贯的尖酸刻薄,潦草地夹了一个鸭腿给她,依然侧着脸等待着从喜眉神情里回馈出对他厨艺的夸奖。平常卫东做了饭就是这样,做好了,让喜眉先吃,他在旁边眼神柔软,看着,等着喜眉的反应,喜眉若说,嗯,好吃!他就笑,一脸孩子气。却不想这回婆婆也在,婆婆脸都硬了,又咳嗽提醒了几回卫东也没顾得上领会,婆婆的气就淤积在脸上,脸都惨绿,喜眉也转过来尴尬地坐在那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看看卫东,卫东还眼巴巴地望着她,等着她对这顿饭的评价呢。喜眉想笑,没敢笑出来,可到底一小朵笑漫步到了嘴角,婆婆气得一撒筷子,难吃死了,哪有狐狸肉好吃,什么玩意儿!话语刚要往喜眉身上过渡,卫东大声说了一句,难吃你自己回家做去!婆婆当时那个气啊,骂了声小龟孙,娶了媳妇忘了娘!扭身就走了……喜眉现在想想那个场景,还忍不住要乐出来。呵呵。婆婆对她有看法,那她就有看法好了,反正又不是和她老人家过日子。
她摩挲蜷在脚边的大黄,弹拨着大黄的耳朵,问它,大黄,你想他了吗?
大黄支棱着耳朵,不会说话。
喜眉点她脑门,说,你不想啊,白喂你好吃的了。大黄看着她,温顺地舔她手心,喜眉按住它的眼睛,说,大黄,你不许笑话啊,我,想他了……
她觉得大黄也是女的,会懂她。
电视上的戏曲这会儿换成了牛得草的七品芝麻官,演员那夸张的扮相和滑稽的唱腔,把她逗笑了,她很开心地笑了几声。她不笑了,那些笑声还在屋子里回响,大黄也张着头疑惑地望望。那些笑声又回到她心上,忽然就反衬出心那个地方的空旷。笑声还没散开,像是回音,恍惚中就混合了卫东开心时响亮的笑声,似乎男人就藏在屋子哪个角落里,在那里笑,却只让她听见回音。
卫东一走,她成了一个心里有回声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