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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四阶段(下)寻觅,寻觅(2)

她大概早就习惯了别人的成千上万种反应,也不多说,自顾自地点了支烟,娴熟地让了我一支。为了壮胆,我也索性点了跟着她吞云吐雾。她沉默了好半天,突然说:“你是东北人?我在你们那里待过,在哈尔滨。那边真冷,下雪的时候天地都是白的。我念书的地方有一片操场,只有那里的地面永远是红的,我们都管它叫‘红场’。后来,我们就总跟外头人打电话说,莫西莫西,我在红场看雪呢。”

我忍不住就乐了,不禁问:“你不是北京的?跑得远了点儿吧。”

“哦,我是太原人。在哈尔滨念的书。我在哈尔滨有个好朋友,她是混血,又高,又瘦,眼眶深陷。那身材,啧啧。”

我都有点儿听不下去了。兰棠却只是苦涩一笑,举手投足之间像个沧桑的男人,她面前的烟缸里早已经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烟的尸体。她不像伊莎贝拉,不像我,假惺惺抽什么女式烟,她吸的是苏烟,味道辛辣,后劲十足,像阴沟栅栏上的落叶一样,粗糙,干净,明艳焦黄。

我一边聊,一边幻想着李昼遇到兰棠,会是怎么一番状态。

就在这个时候,伊莎贝拉突然停下手里的全部事情,袅袅娜娜走向酒吧门外那个光明的洞口:“哟,谁来了?”

李昼?

我情不自禁站了起来。

酒吧门口站着的却是小白。

小白好像很少来这种地方,怯怯生生地:“我找车厘……”

伊莎贝拉没说话,翻了个白眼,在我看来简直是一堆梨花带雨的刀子飞向了小白。

小白没说话,自顾自走向了我:“车厘子,我找了你很长时间,知道你在这里,所以……”

“什么事儿咱们出去说吧。”小白实在不太适合这个地方。

“车厘子,我想和你合租乌托邦公寓。”小白特别认真地说,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伊莎贝拉发出强大的不屑声音,小白却怯生生拿出一张存折。

我刚想嘲笑一句,这个年代什么人还会拿着一张存折走来走去,上面的数字突然吸引了我。

怎么说呢,这是两个人的房租。

“车厘子,”小白异样地坚决,“以前都是你在帮我,今天换我来帮你。”

“可是……”

“车厘子,我知道你还在怀疑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楚。反正不论怎么说,我就是不走。”

这下连伊莎贝拉都动容了。

许多天以来,虽然我并没有说什么,也并没有真的追查下去到底谁是“凶手”,但是对于小白,我始终是心怀芥蒂的。毕竟她所处的位置太可疑,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是且只能是她。

可是今天,我看着焦躁的小白,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动摇。

我知道我主观得很,并且琉璃莲花豆腐心,但是她的表情,她的动作,她急躁的状态,她胆怯的话语,让我怎么都不相信她是在装。

伊莎贝拉转移了视线。

“我可以,可以解释的,我真的没做,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小白攥紧了拳头,反复对我说。她明明那么笨嘴拙舌,却还坚持要辩解。

“好了,好了。”我觉得小白都快哭了。

此时门口一黑,我就知道,人全了。

李昼终于来了。我在这种紧要的关头,还是抽空看了一眼兰棠的表情。兰棠和我想的一样,还是有点儿惊讶的。

不知道为什么,李昼还扯着一个拉杆行李箱。

他咬着嘴唇,听着小白五花八门的辩解,最终打了个圆场:“厘子,看人小姑娘为了你独闯酒吧的份儿上,答应吧。”

我以看人格分裂的表情看了看李昼:“我考虑考虑。”

“好!”小白手忙脚乱地高兴起来,使劲儿把存折塞进我手里就想跑出酒吧。四周顿时一片寂静,我有点儿尴尬地告诉大家:“没事,我处理点儿私事,大家继续喝,继续喝哈。”

这下大家更尴尬了。

李昼慢悠悠坐在我身边,开始喝酒,顺带着热情地招呼小白:“来喝。”

小白愣住,伊莎贝拉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她跌跌撞撞地坐下了。

整个酒吧还是一片寂静,我简直以为我是在某个电视剧的片场。此时门口再次一黑,文艺青年带着不知道从哪儿淘来的叮当作响的古着走了进来,我心说,嘿,这下人更全了。

“嘿,老板娘,给我来一老白干儿。必须82年的!”文艺青年大吼了一句。一众人等笑了开来,又开始三三两两地聊。

“有老白干儿?给我来一壶好不好!”突然一个嗓门特别大的河南话吼了出来,一个西装布鞋的男人哭着就跪了进来,“我要没钱吃饭了,行行好给口酒喝吧!”

怎么说呢,这个人我认识,这不是那天那个二货青年吗。他指着文艺青年大吼:“就是他点的那个老白干儿!”

所有人都傻眼了。

只有伊莎贝拉没傻眼。

伊莎贝拉走到二货面前的时候,二货倒是傻眼了。

“我是老板娘,我也是老板,”伊莎贝拉说,“这家店的主人,没有公的,只有我。”

二货青年忙不迭地点头。

“你饿了,给你点儿意面吃吧。没有老白干,只有鸡尾酒,你试试吧,好喝的。”伊莎贝拉说。

“可,可是,女施主,我可没钱啊!”

伊莎贝拉笑了:“这是我家店的规矩,任何人,最落魄的时候,都可以来店里讨口吃的,我请,我不收你钱,但是只有一次,今生只有一次。”

二货青年喝着酒,哭了:“王八蛋黑中介不是人,拖欠我工资赶我出门啊……”

一群人全都看愣了。

“老大、老二、老三都不是人啊……”

“说吧,”伊莎贝拉说,“说出来好受些。对了,你是不是没地方住?”

“没有,没有,天桥底下睡了好几天了!”二货青年哭得鼻涕都喷出来了。

“来乌托邦公寓吧。”伊莎贝拉说,递上了一张名片。

我紧紧捂住嘴才抑制住自己的尖叫。

“救命恩人,可是我没钱啊!”二货青年继续哭。

“我还真有一个朋友,在工地,找搬砖的,一天50块,你来以后,好好赚钱,觉得可以,就在这上面捺个手印吧。”伊莎贝拉坐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倾斜,露出深深的一道乳沟。

只见二货青年突然站了起来,跪在地上就开始嘭嘭给伊莎贝拉磕头,怎么拉都拉不起来。伊莎贝拉回眸一笑,把所有的问题都留给我们,钻入人群中央,嬉笑怒骂去了。

伊莎贝拉早就把小白抛到了脑后。文艺青年已经开始和人谈起了博尔赫斯,李昼看见了兰棠,兰棠也看见了李昼,两人互相对视了片刻,又转过头去开始自斟自酌。

唯有小白很局促,她大概从来不会来这种地方,我看着她可怜,最终还是凑了过去。

小白其实并不怎么喝酒,这不是事情的重点。

酒吧今天卖酒,入场后酒是自助的,这也不是重点。

小白第一次来酒吧,这还不是最后的重点。

重点是她不知道干吗,只能喝酒,又不知道这东西真的会醉死人,于是一杯接着一杯,已经喝了不少。

当我坐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还没等说话呢,小白突然对着我就呵呵笑了起来,我整个人都紧张起来,想方设法拉着小白往外走,无奈喝高的小白非常沉,一直往下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向伊莎贝拉投去求助的目光——伊莎贝拉玩儿得正嗨,我瞪她瞪得眼球都要飞出去了,她还是在玩儿她的,把我这个发小兼堂妹完全忘在了脑后。

李昼呢?呵呵,李昼正跟看猴子一样看着我。

我拽着小白,费力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觉得我的一世英名就这么毁于一旦了。小白笑了一会儿,开始哭,哭还不够,趴在我的肩膀哭,我龇牙咧嘴地往外看,感觉兰棠正在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努力摆着口型,想对她说:“我是异性恋,不是你想的那样。”

兰棠已经默默对我比起了拇指。

我的心简直凉透了。

小白还是那么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此时天已经黑透了,整个北京的灯光明晃晃地映到天上去,整个世界好像变成了一整个庞大的鱼缸,里面的一切都清澈又迷离。小白在“世界尽头”门口吐了,一边吐一边又哭又笑,我看着她,想起了第一次看见她的模样。

到底是什么变了。

我就陪着小白坐在马路边上,她靠着我,还是一边哭,一边笑。我告诉小白,你喝醉了。她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她说:“车厘子,知道吗?如果没有你,我早就离开北京了。”

车流在街道上汇聚成光芒闪耀的河流,路人都匆忙地走,他们每个人都起码见过一千个小白这样的醉鬼,每天都起码发生一千个光怪陆离的故事。

“车厘子……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努力,你说你在北京一天就不会让我饿死对不对,你知道我当时想的是什么?我觉得我特别的没用。”

“你喝点儿热水吧。”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没话找话。

“那时候我就想,我拖累了你,我要是再强大一点……我们就会过得更好。车厘子,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说你怎么不嫌弃我?你要是嫌弃我,我也许心里还能好受点儿。”

小白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我拍了拍她,她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干呕,大概是呕得太多,这次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她醉醺醺的笑意和泪水。

“我一定要留在北京!”小白突然大吼。

“留,留,留。”我试图捂着她的嘴,她挣脱我,接着吼。

“我一定要赚很多很多钱,给我的恩人花,给车厘子花!”小白的声音越来越大,兰棠已经在用羡慕的目光看着我们了,我眼前一黑。

接下来就是长长的一串河北方言,抑扬顿挫,淳朴有力,我完全听不懂,还不得不哄着她努力点头点头。一串方言末了,我突然好像听懂了什么。

“车厘子你永远是我朋友,我恩人,就算有一天你不理我了,我还是会理你,你还是我朋友……”

我的心里突然苦涩了起来,如果说刚才我是有一丁点儿动摇,那么现在,就是山呼海啸了。之前的若干芥蒂,不可抑制地土崩瓦解。

太复杂的情绪让我觉得有点儿站立不稳,我拍拍小白,想继续哄,却突然好像噎住了,发不出声音。

“世界尽头”深处,突然传来酒瓶子破碎的声音。伊莎贝拉突然一脚踩在涂鸦桌面上,吼了一声:“喝,你们都给我喝啊!今天是世界尽头的最后一天,狂欢吧everybody!”

……什么?

“喝,兰棠,给我喝。厘子、小狼、建刚,你们给我喝!”伊莎贝拉把一杯接着一杯的酒砸在每一个人面前,“和房东没谈妥,从明天起,我就是无业游民了!来,庆祝,庆祝一下!”

“我,我要养活活菩萨!”二货青年大吼,我们在最悲痛的空隙里还是笑了出来。

“不就是关个店辞个职吗,多大的事儿,喝。”文艺青年完全没体会到伊莎贝拉的悲壮,以他的脑子,大概完全不能理解这件事儿。

“没事,贝拉,有什么事儿找我们。”小狼夫妇也回答。

“没关系,咱们再找一新地方,开个冷酷仙境。”兰棠笑眯眯地对贝拉说。我看着贝拉,觉得她浑身都在晃,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该跑去照顾她,还是去照顾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小白。

“昼儿,今天不许说姐傻,心里话都给我憋回去,你也喝,你也得喝。”

李昼看了看伊莎贝拉递过来的酒,看了看她搭在酒杯上的红指甲,拿起来,嘬了一口,用苍白的五根手指压住了玻璃杯子的封口,抬头看着手舞足蹈的伊莎贝拉。

“我也辞职了。”

伊莎贝拉愣住了,一时间连身体都不晃了。小白好像酒醒了,迷迷糊糊回头看着。文艺青年一口酒喷了出去,小狼夫妇都沉默了。

这一场酒真的喝大了。我们的好友圈里全都是歌舞升平,我们的寒暄里都是些繁花似锦。出来混真的要少喝酒,真的,说不定你最肮脏狼狈的一面,就要在众人面前暴露无遗。

我觉得我也醉了。

我端着酒,走向伊莎贝拉,走向李昼,一路端,一路撒,撒得手背湿了一片,滴在地上。我走了一会儿才发现我走得也不稳当,我的无能和自作聪明好像也随着我的每一步撒了出来。

“看见你们都和我一个德行,我怎么反倒放心了。”我说。

“这下我终于能做回我自己了。”我不知怎么的,笑了起来,我的神经、我的思维、我的自信心和我的大脑,好像都完全受了另外一种力量的控制。

“你们看,你们都遇到事儿了,我也是,”我端着酒,酒几乎完全洒了出来,只剩了一个半透明的瓶底,“正好你们都搬来吧,你们几个都来。我知道我能做的特别少,我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我很怕,真的很怕。”

伊莎贝拉看着我,哧哧笑了起来,小白和李昼也看着我。

“可是你们知道吗,要是你们一直都顺风顺水的,也用不着我努力护着你们,我早就回家嫁人了。”

我抬起头一饮而尽,我洒的酒可真多啊。

伊莎贝拉笑了起来,也抬着杯子一饮而尽。

李昼笑着对我伸出手:“明白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以后多多指教。”

夜深了,“世界尽头”的最后一天,我们都喝醉了,我们的影子映在墙上,像群魔乱舞,也酣畅淋漓。

7月17日

打那以后,又度过了好几天。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MR.C的公寓突然住满了。

实际上绝大多数人都没钱交房租,可是莫名其妙的,MR.C没有再打来任何电话,按贝拉的话讲,他应该是默许了我这次的决定。

话虽如此,我一直联系不上MR.C,心里还是不踏实。

不过看起来,不踏实的好像只有我一个人。

房子里突然多了许多复合的开关和按钮,如果你不小心碰到,可能就要触动某些机关,导致扫地机器人突然开始唱歌,或者打着LOL的普通青年突然被短路电一次。

这都是李昼认为的生活必需品。

小白每天都在给家里的食人花辛勤地除草。

李昼也好,伊莎贝拉也好,没人再为难小白了,他俩好像得了集体失忆症,言语间只字不提之前的事情。我觉得奇怪,但是难得迎来这样的大好局面,我便也不再提。

文艺青年和普通青年每天都在对小白献殷勤,外加一个房产中介,每天也以各种奇异的理由追求小白。

贝拉的房间里第一天出来一个帅绝人寰的男人;

第二天出来一个肥白丰美的胖子;

第三天出来兰棠……

今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出来的是一个抽着烟的大胸女人。

文艺青年又辞职了,这一次的理由是七月了,动物迁徙的时间到了,他作为大自然中的一种动物,必须得去肯尼亚参与一下。

毕竟认识他时间有点儿久,我开始觉得他这次的理由已经很充分了。

普通青年好像隐隐有成为全区第一的态势,完全是一副大隐隐于市的状态。

二货青年每天早晨都要吊嗓子唱黄梅戏,对此我们最终也还是惊心动魄地习惯了。

在李昼准备把房屋完全改造成空间站之前,他终于办完离职手续,不得不搬来了。

然而在他推开房门的一刻,一个东北的花布大背面震惊了他。

怎么说呢,还是出现了一些小状况的。

江东面带笑容地看着李昼。

这时候,江东当年的学生气已经完全从脸上退却了,取而代之的是混浊迷惘的笑意和故意绕了三四个圈子、词不达意的讲话。

我的老乡——江东同学,终于鼓足了他的勇气,来到了北京。

他告诉我说,他是来投奔我的,无论如何以后就要靠我了。不论我怎么解释我自己还在找工作都没用。他直接把行李送进了乌托邦公寓,家里什么都给他带了。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李昼说。他找了把椅子坐下,两手在胸前握好,一副谈判的架势。

江东则把自己的茶缸、脸盆、冬天与夏天的所有衣服、妈妈亲手缝制的棉被,一一摆放到合理的位置:“你坐,你坐,不用客气。”

“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你说呢?”李昼说。

“行啊,”江东抄着一口东北味儿的普通话,坐上了床沿,“我刚来北京哈,咱们和车厘子都是认识人,也算是亲戚朋友了是不是?走啊,去楼下买两瓶酒,咱上来喝。”

“我知道你是车厘子的朋友,但是这个房间是我先预订的,我这里有合同。”李昼拿出一张纸,江东看了一眼就丢在了旁边。

“哎呀,都是一家子人,谈这个不就生分了。小弟初来乍到,不大懂规矩,给李哥带了一颗我们家乡的人参,笑纳,哈哈,笑纳,以后在北京混,还得仰赖李哥。”

“没有那么复杂,”李昼压抑着自己的怒气,“你刚来,我特别能理解,我和车厘子都会帮你找新的住处的,这间房间你尽早给我让出来可以吗?”

“哦哦,我明白了,对不起,对不起,这是孝敬李哥的。”江东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钱。

李昼的表情顿时特别璀璨:“我没有这些意思,我只是想要回我的房间……”

“李哥,我这刚从东北来,身上真没带那么多,您看看,这还差多少,咱们都是敞亮人,是不是?您给个数,弟弟心里也好有数。”

伊莎贝拉抱着胳膊,憋着笑,看着两人在这儿你来我往的。我看着曾经那个风华绝代的学生会主席哥哥,感到又辛酸又好笑。一边是江东把李昼的合同用来垫桌角了,一边是李昼各种言辞威胁都无济于事。

伊莎贝拉说:“真够爽的,能看看李昼被治的状态,也是很愉悦啊。”

总之,我平静而奇葩的新生活,就这样再次拉开了帷幕。

最近我沉默了不少,也好久没有投递简历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拿起简历,我都觉得羞耻,我都会想起城市频道的那个仓库男人。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Loser的自白,可是我自己心里清楚,他说得对。

为此我和李昼聊了一次,我第一次发现他的思路特别清晰,指出了我一直以来的问题。

我太急于求成,做事又浮躁,不够细心,对不如自己的人缺乏尊重。

我第一次发现李昼真的还挺了解我的。

如果他没随后继续讲这个是青春期性压抑导致的,那就完美了。

我们刚刚聊完这些的时候,我突然收到了一份面试通知。

7月18日

奥运财源地产集团。

为什么房地产公司的名字都这么恶俗。

不论有多少靠得住的朋友,面试的问题还是得自己来。我按图索骥,一路走,走了半个小时以后,一抬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什么地方?

我走到了一个贫民窟——没错,是真正的贫民窟,歪歪斜斜的老房子,黑洞洞的窗口,玻璃都裂了,拿胶带纸层层粘好。二三层的楼歪歪斜斜,墙皮剥落。算不上胡同也算不上小区路的一条窄街上,挂满了褪色松垮的衣服,老人趿拉着鞋子,跟浑身肮脏的小贩嘶吼,小男孩黑乎乎的身子全裸,能看得见小雀雀。

看不见家里的男女主人,只有年迈的几个大爷踩着自制的铁皮车,车尾巴上用红油漆涂着车的牌子“北京神马”。

四下里全然没文人们写在小说中的那种恶臭,只有单纯的土腥气味。路也是土路,在干燥的北京天气里,烟尘飞扬,一直渗进肺里。

我走的地方应该没错啊。

再往前接着走,直到遇见一个露天垃圾堆的时候,我终于崩溃了,掏出手机。

“喂,你好,奥运财源地产集团吗?我在往您这边走,可是怎么这……”

电话那边,一个充满优越感的女中音慢慢回答我说:“你看见一片破破烂烂的小房子吗?穿过那片房子,再往前走,你会看见一个广场,广场中间有喷泉,那就是我们。”

她说的不是“你就到了”,不是“我们公司”,她话语里指着一片广场说,“那就是我们。”

我将信将疑往前又走了一段路。

走了又走,初见端倪,真真和某个几千年前死过的人说的一模一样——贫尽路源,便得数楼,危楼高百尺,尽是玻璃墙,危楼之间,仿佛若有光,行之,初极狭,才通车,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广场啊。

两边是巍峨的大厦,A座,B座,购物中心,全都是统一式样的风格。金色的地砖,金色的墙壁,金色的天花板,远远看进去竟像是一口纯镀金的法老棺材。Gucci、Dior和Channel的店铺低调地一字列开,各种奢华的装饰,无所不用其极,LED屏上反复播放着Dior新款真我香水广告,美人的裙摆也是金色,抛却了玻璃钢结构的建筑外墙不算,一时间天黄黄地黄黄,一片金黄。

远远望过去,花园式样的高层小区若隐若现,洗得雪白一团的萨摩摇着尾巴,谦逊地俯首走过,白得叫我差点儿以为是撞见了翘班的小白。

再远点应该是别墅区,几个穿着英国皇家卫队制服的男人笔直站立门口,不像保安,倒像执事。戒备森严无比,有妖娆丰美的富太太隐约出入,我仰起脸张大嘴巴,像个进城的村姑一般默默无语。

所有的建筑楼顶都放着金光四射的四个大字,奥运财源。

绕过一辆雷克萨斯、一辆保时捷和一辆赫赫有名的玛莎拉蒂,我看见了她说的喷泉。

我几乎是一下子就看到了,在广场的正中央。喷泉四周隐隐浮起半条彩虹,而我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匀称的宫殿式建筑,像一个小小的白宫。

不要这么夸张吧。我托托下巴,把嘴合上,转身上楼,穿着制服的保安问明了我的来意,左右排开,告诉我说可以进去了。

看着这浮夸的阵势,我心里居然暗暗失望起来,我开始想念S集团。

想念它空灵的飞檐走壁的感觉。

算了,不能再想了,S集团只是我的理想,这里才是我的现实。已经足够好了,不是吗,看起来完全不可能开不出工资来。

等考官的时候,我踩着柔软洁白的羊毛地毯,没出息地心满意足了。

不多时,考官叫我进去,这样一座西式风格的建筑群里,居然有这么一个古朴的办公室。一幅四平尺的国画菊蟹图在他身后展开,国画底下是个三角脸,戴眼镜的小老头。巨大的老板台把他衬得很小。

“坐。”他摊开枯瘦的手,我赶紧扑通一声,坐进真皮旋椅。

“这个岗位的工资是5800元,税后,保险另算,补助另算,18薪。供吃,供住,定期安排境内外旅游——至于能不能争取到这份工作,就要看你的能力了。听清楚了?那么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如果你的想法和你的领导不一致,你要怎么办?”灯光明亮,考官灰色的嘴唇上下翻飞。

我正襟危坐在对面,略微松口气儿,第一个问题我会。

“我会首先向领导解释清楚我的想法,说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想到的仅仅是我这一项工作的局部,而领导想到的是全局,他的想法相对来说一定更适合把事情办好。如果时间紧,即使我想不明白,我也会去马上遵从做好,但是,我不明白的事情,一定要在事后向领导问清楚,学习为什么我就想不到这一层。”

讲大道理是我的强项。至少,什么样的破事儿都能被我说得冠冕堂皇。他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说:“我喜欢你这个答案。我之前遇见很多孩子,很有思想,可是要办事情,就有着这样那样的想法,耽误事儿,对上级又不够尊重。”

原来,这世界上有人愿意花5800元,只为了雇一个完全顺从他的人。我心里慢慢有了谱,听他问第二个问题。

“你在党政机关的报纸上发表过文章没有?”

这好办,我大学四年在党委宣传部混了四年,写材料比写小说还娴熟。我急忙点头,噼里啪啦说了一堆。

老头儿显然觉得还不错,可是他摇了摇头:“你认为你写得好吗?”

接着他刚才的话,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我脑子里来了个刹车急急一转——

“我这个年纪,是写不出真正的好作品的,能写出这点东西,还要仰赖前辈的指导。”我狗腿地充满期望地看着他,忽略他文案上的错别字,反复默念,这是文化人,这是5800块。

直到他抬高鼻孔,轻慢地点点头,我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车厘子法则第一条,把所有在外头受的委屈,当成装进你兜里的钱。

“那么好,第三题——”

还能出什么难题。

“半个小时写两篇文章,总字数不要低于5000字,一篇房地产政府工作新闻报告,一篇内刊封面寄语:新年快乐。”他薄薄的深色嘴唇轻快地张合。

你考老外也不带这么考的吧。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淡淡加了两个字。

“手写。”

我盯着两张雪白的纸发呆,房地产政府工作新闻报告?是房地产还是政府?是新闻还是报告?这是毛啊……

“考生不得询问考官任何有关试题的问题,否则视为作弊。”

好的,谢谢。我的脑子忽然和这白纸一样的白。抬眼一看,还有29分钟18秒……17秒。

怎么办?我攥笔攥得指关节发白,忽然满脑子密密匝匝都是以前写过的豆腐块儿。

这么一来,忽然间就下了笔,手比脑子还快。

“房地产市场的蓬勃发展,和业界的诚信是分不开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们需要以十倍的意志,百倍的信心,万倍的坚定,啊不,千倍的,这样比较符合逻辑。毛主席说……拿破仑说……诗经说……道德经说……金刚经说……”

“新年呢,又是一年除夕将至,孩子的脸像红彤彤的苹果哟,总把新桃换旧符哦,爆竹声声一岁除哦,现在不让放爆竹哦……”

写啊写啊,一边写一边心说坏了,怎么又把写材料那一套拿出来了,好歹是一商业机构,这回没戏喽。

一边写一边手里上下翻飞,把字写得一行白鹭上青天,纠结得跟竹筐上的篾子似的。

连篇八股落地,心凉半截,硬着头皮往上一交,考官不说话。

……真的写得很不好?

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这回完了。

“一个女孩子,字怎么写成这样?不过呢……”

到底怎样啊。

“我刚刚看过了,虽然很拙劣,很粗糙不成熟,但是,这么多面试者里,你写的这个,最有思想。”

“思想?!”

“对。”他忽然显示了老者十二分的耐心,用红笔画出几道杠杠,指给我看,耐心给我讲。我谦逊腼腆地一一答应了,眼前出现58张粉色纸片缓缓飘落的幻象。

谢谢毛主席,谢谢拿破仑,谢谢老子。

面试官忽然站起来,走到窗边,凝视楼下,我忙跟过去。

“这对你而言也许只是一个面试。但是你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名字是奥运财源。我们的老总打过工,要过饭,在奥运会的那一年发家致富,这个名字对我们来说非常的重要。”

没想到他会说起往事,我有点儿惊讶,紧接着他忽然问我:“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建立在这个贫民窟里?”

“为什么?”

“我们本来所在的这个地方,就是这座城市最大的贫民窟。我们花了很少的钱,买下这片地,开发房产,费了很大的力气,安置贫民。他们却给我们很大的阻碍,这真太不应该了。我们这一片区域,都是这样一点点开拓的。你来的路上也看到了,你经过的那片贫民区,就是我们未来的发展方向,”他挥手一指,“那些破破烂烂的小房子,我们都要拆掉,盖酒店。我们坚信我们能把城市变美好,你要是来这里工作,要带着这样的使命感而来。”

我看着他,不知怎么,想起了刚刚浑身赤裸的男孩以及他的小雀雀。他还不知道刚刚有人指着他的家,计划着什么时候拆掉它。他现在应该还在巷子里玩,穿过晾在那里的一片一片的大红衬裤。

“我们会在三天之内给你通知,看是否来复试。赠送你一本我们的内刊,你回去好好研读一下。”面试官递给我一本厚厚的册子,神色凝重。

我一时间失去了任何感想,肠子大概是因为饥饿,咕噜响了一下。

“非常感谢你的邀请,”我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尖叫,反复告诉我自己,我是多么需要这份工作,可是另外一个声音更加强大,“我觉得自己不太适合这份工作,实在是有点儿太压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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