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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阶段颓废是对自己发动的战争

6月30日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已经日下三竿了,脚心的疼变成了痒。

床头是一碗已经凉了的汤,伊莎贝拉早已不知去向。我揉着宿醉疼痛的后脑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梳理一下现在手头的事情。

离开C集团,说明一定存在内鬼,但是我现在没有余力去抓他出来。这对我目前的情况没有任何改善。现在的重点是找到工作和落脚的地方。

没有固定住所就没办法安心找工作,没有找到工作就没钱交房租。思来想去,已经形成了一个逻辑上无懈可击的死循环。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习惯于整理房间,确定未来的路线,于是我故作冷静地看了一圈我的生存环境,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伊莎贝拉的家里还是乱得一塌糊涂,我咬着牙蹦蹦跳跳站起来,开始收拾,对于伊莎贝拉而言,枕头大概在床上,衣服大概在柜子里,沙发上大概没有碗,就算干净了。

于是整整两个小时过去了,伊莎贝拉带着一大堆外卖开门的时候,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桌子上扫天花板的我。

“神啊,贤惠。”伊莎贝拉把吃的往餐桌上一堆,随手就跷起腿,点着了一根烟。有时候我觉得她也像烟,浑身飘着香味儿,一点就着,所过之处,都非要影响一下空气指数不可。

“谢谢贝拉女神饲养之恩。”我随便洗了一把手,就狼吞虎咽起来。说真的,真的饿了。

“慢点儿,慢点儿,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我不管她,一手一块比萨,噎得脖子都红了。

突然门铃大作。

伊莎贝拉出去看了一眼,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拿起刀叉,把比萨放在了盘子上。坐得笔直,慢条斯理地咬了起来。

“行了行了,只是个收电费的,别装了。”伊莎贝拉倚着门盯了我一会儿,抿嘴笑了起来。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永远都是这么漂亮得明目张胆,笑容明晃晃的,像把刀子。

我没搭理她,继续装模作样地吃,伊莎贝拉走近我,盯着我看了看,突然用手抓起一块比萨,开始往嘴里塞,我扑哧一下子就笑了出来,我们俩就这样笑成了一团。

也不知道闹了多久,反正我们俩手上、脸上,都已经有了比萨的油脂,我盯着她美艳而狼狈的脸,说:“谢谢你,伊莎贝拉。”

她被我说得差点儿没呛死。

“少跟我扯犊子,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嘛,换你你也会的,”她油乎乎的修长指尖递过来一张名片,“拿走,你不是还要租房吗,给这个人打电话,就说你是贝拉的小弟。嗯……”她扫了一眼我的胸部,顿了顿,“真的是小弟,说吧。”

“可是贝拉,我暂时还没找到工作……”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舌头都打了结。

“这个人租房不看钱,看人,你去聊聊看吧,有惊喜。”

这是一张特别奇怪的名片。

我说的不是名片上那油乎乎的指纹。

按说名片是需要各种抬头各种头衔满满地堆在上面的,即使没有,也是要有二维码或者LOGO,可是这张名片上一概没有这些。

只是一张白色的硬纸上面写着MR.C,下面是一串号码,我对着阳光照了照,没有水印,没有激光防伪,这真的只是一张纸,上面印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名字,下面是一串数字。

根本就不是一个电话号码。

真的没问题?我想问伊莎贝拉的时候,贝拉已经又一次消失了。

我试着拨了拨那个号码,果然是空号。

奇怪。

我又对着阳光看了一下,绕着房间走了两圈,还是没发现什么端倪。

我又仔细看了一下这串数字,不对,这号码是反着写的。

这人很爱开玩笑?

我觉得奇怪,再次拨通了号码,先是嘈杂的铃声,很快对面传来一个苍老低沉的男音。

“你好,我是车厘子,伊莎贝拉的朋友。”

“我都知道了,”对面的声音回答我,“乌托邦公寓?这个想法很不错。”

“哦,听说您这里可以租房,可是我现在暂时没法交房租,可不可以——”我犹豫着。

“我的房子从来就不需要房租。”

“……什么?”

“你得让我看看你够不够资格。”

这大概是我一年以来遇到的最莫名其妙的事情。

很快我就收到了MR.C的邮件,里面什么说明介绍都没有,只有一个地图,地图是某个赫赫有名的高级住宅区,标记星星的地方应该就是他打算租给我的房子。

离远看,我还以为走到了一片原始森林。

“这树……发芽的时候被恐龙啃过吧。”伊莎贝拉把手撑起一个凉棚,眯着眼睛,把假睫毛都挤在了一起,浓密极了。

几棵巨大的古树从小区深处支出来,高高地遮盖着我们的脸,两个英国保安煞有介事地身着那套护卫队的制服,说着鸟语拦住了我们。我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来意,这两人居然听不懂英语。

伊莎贝拉立刻用标准的得克萨斯方言回答了他们——贝拉在那边端过盘子。

保安好像突然懂了,互相喜悦地点点头,然后继续阻止我们。

显然,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是没法进去的。保安们为难,我们也更加为难。僵持了15分钟以后,伊莎贝拉把MR.C的名片甩了保安一脸,破口大骂地拽着我往回走,突然保安尴尬地说了一句河南话:“姑娘你别生气啊,我们打个电话问问。”

我们就这么着一瘸一拐地被放行了。刚刚进入戒备森严的门,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你们好,我是C。你们沿着小区直行,进入第三个地下车库,给你们五分钟,现在开始。”

伊莎贝拉拽起我就跑,我突然反应过来了,对着手机吼了一句:“我们是走路啊,不是开车!”

对方沉默了三秒钟,我脑补了一个翻着白眼的老男人,半晌,他回答了:“那你们先直走,嗯,40分钟。”

40分钟以后,我们抵达了他说的那个楼门。楼门没有指纹,没有密码,确切地说,识别区只有一个黑色的方块。

“C先生,现在怎么办?”

“你们去楼下的灌木丛,第三个灌木里有一个人工鸟窝,打开它……那里是我的视网膜倒模照片。”

“哦……”

是一梯一户。我却打不开电梯了。

电话这个时候断掉了,我和贝拉就这么被困在电梯里。

“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我转头看着贝拉。

“再打一个电话呗。”贝拉抱着胳膊看着我。

“哦。”我点点头,谨慎地敲了敲电梯的门。

伊莎贝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着她的白眼,电梯门开了。一个深红色的实木地板客厅在我们面前铺展开来,无穷无尽。遥远的地平线上,我们看到了一小段深红色实木的扶梯。整个房子都是这个基调,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起来,露出木质边框的巨大透明的落地窗。一面巨大的镜子霸占了唯一的一面实墙,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这不是一个家,而是一个巨大的舞蹈教室。

伊莎贝拉已经率先喊了出来:“这主人什么品位啊!”

落地窗前摆放着修长修长、绕到天花板上去的绿萝,看上去可爱极了,空气凤梨被铁艺架子框起来,在微风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我找了半天,看了好几圈流线式和地板融为一体的沙发,突然意识到整个这片地方都是客厅本身,而卧室应该在台阶上面。

然后我就在台阶上面看到了一个浮夸的卧室,黑色的,带着白色的帷幔的公主床。

墙上似乎挂着画,我走过去看的时候,发现那是被画到墙上去的。不远处的一个小隔间里有全套酒具,陈列着各种年份的酒。一直没发现电视或者Wi-Fi这种便民的东西,可是当伊莎贝拉随便拿出一个遥控器按了一下的时候,整个一面墙突然投射起了电视节目。

“这主人绝对不是地球人!”

有三个主要的房间,房间里简单地摆着一些画框以及一些明信片。我翻过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明信片是写给我的。

从这里开始你的乌托邦吧,给你33天,如果你做到了,这个房子就一直借给你,如果没有,那么很遗憾,只能说再见。——MR.C

我觉得不对,抬起头,突然发现头上的电子钟并没有显示时间,而是显示着“距离被赶出公寓还有33天”。

伊莎贝拉窝进了椭圆藤椅里,开始忍不住发出满足的叹息,而我,却陷入了一种漫长的百思不得其解。

我不停地给MR.C打电话,打了无数次,而对方号码却彻底成为空号。我拽着伊莎贝拉的领子不停地跟她吼:“这到底是什么人啊,不会是骗子吧?不会是骗财骗色吧?”

伊莎贝拉张大了嘴巴看了我一会儿:“财?色?你有哪样?”

“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伊莎贝拉白了我一眼,已经从冰箱里拿出一堆零食开始享受了。

“贝拉!别随便吃来路不明的东西啊!”我大吼,伊莎贝拉却嘲弄地笑了。

“怎么说呢,这是我最落魄的时候听说的一件事情。就是有人混不下去,准备离开北京的时候,在火车站接到了一个电话。后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莫名其妙有了一个很不错的公寓,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估计也就一个月吧。一个月后,这个男人找到了一个很高薪的工作,三年过去了,他现在是海澜的总裁。”伊莎贝拉慢条斯理地吸着烟,拽起我,走进另一个房间,房间里贴满了各种照片,照片的内容我清楚异常,就是我一直在租住的那种房子——肮脏逼仄的楼道,摇摇欲坠的管道,锈蚀的家具。

我随手拿起其中一张,费了点儿力气揭了下来,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日期:王晓东,2009.1.23。

王晓东?这名字有点儿耳熟。

伊莎贝拉看了一眼,冲我点点照片:“这不是现在最火的那个电视剧的主演吗。”

我又翻了几张,每一张都写着一个名字,我看得入了迷,越来越觉得这里一定发生过很有意思的事儿。

这里有的人赫赫有名,我认识;也有一些闻所未闻的。最早的记录开始于2007年,最晚的记录——我突然觉得一张照片有点儿眼熟,上下铺,斑驳的牛奶花纹壁纸,歪歪扭扭的刻字:当初的梦想实现了吗?

怎么越来越像我之前的家?

太有意思了,也就是说,有一个人和我租了同一套房子,并且和我一样遇见了MR.C?蛮有意思。

我揭下来那张照片,想看看这个人是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车厘子,2012.7.6。

我吓得把手里的照片直接扔到了地上。这个人是谁?他怎么知道我?他什么目的,打算做什么?

我吓坏了,拼命叫着伊莎贝拉的名字,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

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此时我的手机再次响了,是伊莎贝拉。我的手都抖了,慢慢接了起来。

“车厘子,你是不是小脑进水了!我要把你抹上椰子油扔烤箱里烤啊!把老娘丢在外面这么长时间?!”

“贝拉,我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不租了,这房子我不租了,闹鬼。”

回来的路上下了雨,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毛毯,和伊莎贝拉哭诉刚才的经历。贝拉白了我一眼,深深吸了一口烟,“奇怪,要不,我们再去看看?”

打死我都不想去啊。

我深深吸了口气,打算结束这一切。

这时候伊莎贝拉的家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一个细白的身影钻了进来,是小白。

说真的,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几天没见,我都快把这个超级没有存在感的女孩忘记了。她还是那么怯生生的,小家碧玉,进了屋子,都不知道应该坐在哪里。

伊莎贝拉一直不待见小白,冷冷地坐在一边,任她一个人尴尬着。

“坐这儿吧。”我终于说,她可能因为太尴尬,也可能是单纯因为紧张,走路都是顺拐的,局促地坐在我的身边。

“我已经在艾拉家住了两天了,有点儿不好意思……想和你分担房租。”

“自己不会找?”贝拉头也不抬地看着杂志,小白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自己都没法分担房租。”我苦笑。

“别扯了啊,孩子,车厘子在我这儿住得挺好的,你别操心了,你去找其他人合租好了吧。再见。”伊莎贝拉从杂志里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说。

小白嘴唇都发抖了,我看着实在有些恻隐:“行了行了,贝拉。”

伊莎贝拉直接把杂志往桌子上一丢,发出巨大的响声。我看着小白都要哭了,一时间只觉得烦躁不堪:“小白,你再麻烦艾拉一天吧,我先想想,想想好吧?”

她这样的姑娘会伪造签名?她连和人吼的勇气都没有啊。

我突然有点儿开始怀疑李昼的判断。

小白点点头,走了,临出门的时候,她突然用力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把我们经历过的那么多苦难全都拉得浮了起来。

贝拉拽着我的袖子,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没人送她,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厉害,我开始幻想自己是一只金鱼,而天地变成了一整个鱼缸。

“没事的,车厘子,甭搭理她,我怎么就看不了每天哭哭啼啼的样子呢?你就在我这儿住着,就算住到海枯石烂都成,你什么都不用想,好好找工作。”

我刚想点点头,自己的微信突然响了起来,不停地震动,震动,震动。

“我们最近不招人啊。对不起啊厘子。”

“文圈的工作现在很难找,真的,我也是很想帮你可是……”

“我之前的下属开了个公司,新成立的,你多带带他啊,不过公司正式开始招人得是今年的年底。”

“我是很欢迎你来的,可是我们老板……”

“厘子,别怪姐说话直,姐是非常看好你的,可是你做了这种事情……十几个兄弟公司都已经传遍了,现在真的别在圈子里找了,没用的,你好好歇歇,再想办法。”

“我知道你一直很想进S集团,可是你也知道,S集团有多难进,而且你做了这样的事情……”

还有十个沉默的和三个拒收的。

整整两天以来,我所接收到的都是这样的消息。

伊莎贝拉用她的猥琐绒毛玩具敲了敲我的头,然后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好办法,于是随手熬了个汤,端给我,我接过来,默默地喝,窗外的雨简直下成了海,下成了世界末日。

更晚的时候有新的消息传来,伊莎贝拉租住的房子面临拆迁,我们月底之前就得搬家。

那天晚上“世界尽头”没开,我不知道李昼会不会来。

我和贝拉和衣而卧,谁都没有合眼。我们好像已经好几年没睡一个被窝了。上次还是她来我东北的家,她是B型血,我是A型血,那天夜里她被蚊子叮了100多个包,打了三天消炎针才得以缓解。而我安然无恙,为了这个,伊莎贝拉骂了我好几年。那几年,她还不叫伊莎贝拉。

“贝拉,卸妆了没有?贝拉,卸妆啦。”我推了推。

“卸个毛。”

“贝拉。”

“嗯?”

“明天我再去一次C先生的公寓吧。”

7月1日

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我住了进去。

可惜尴尬的一幕发生了,没人陪我。

贝拉去和她自己的房东周旋去了,小白担心没住处的最后一个办法就是申请出差。此时此刻,她已经飞过横断山脉了。江东的来京闯荡之旅大概还要延期一个月,说实话我真的不清楚他的恐惧从何而来,大概是因为他比我聪明,早在撞到南墙之前,就已经感觉到害怕了。

我脑子里最后一刻甚至闪过了李昼的脸,但是很快,我就拖着行李箱,躺进了那个黑色的浮夸公主床上。

别说,还真舒服。

床头柜里居然有全套的兰蔻护肤品,外加一盒海蓝之谜。我没敢用。

也许我还真是那种需要独处的动物,自己冷静了一会儿,渐渐开始想做点儿事情了,我简单地修改整理了一下我的简历,在招聘网上海投了出去。

实习期间,参与新书发布会,担任翻译、记者,英国前首相卡梅隆列席。

创办了新栏目《微故事》,以超高人气位列当年媒体栏目第一名。

出版长篇小说《军刀六事》。

历历在目的都是我不怕死的过去。每次改简历,我都不得不感慨万分。删掉的、增加的,都是我干过的英雄事儿,或者蠢事。

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一页纸就讲完了。只是一页纸而已,而我们的人生已经沧海桑田了好几遍。

辗转了这么久,我还是落魄。

噼里啪啦打字的声音没有终止,我陷入了回忆。当我陷入回忆好半天之后,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我早就已经不打字了,那现在这个打字的声音是谁?!

“谁?”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

打字声骤然停止了。

我整个人再次陷入了恐惧,想起伊莎贝拉给我收拾行李的时候说的,“有状况就打开这个锦囊。”我赶紧摸索自己的行李箱,掏出锦囊,然后我发现居然是一个辟邪的桃木剑,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伊莎贝拉的电话打不通。

打字声再也没有响起来。

算了,管它人不人鬼不鬼的,我默念着我的守护神伊莎贝拉的名字,拿出一堆零食开始大快朵颐。不知怎么的,太着急或者太害怕,又或者只是心太大了,我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打字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我的电脑关着,灯也没有开。我一度以为这是幻觉,使劲儿揉了揉眼睛,紧接着,我听到了一阵男人低沉的笑声。

MR.C的电话依然还是空号。

我不敢说话,男人低沉的笑声越来越大,甚至还有聊天的声音。

我胆战心惊地开了灯,蹑手蹑脚走到客厅,什么人都没有,聊天的声音停止了。

我打开所有的灯,看了一圈所有的房间,近300平方米的地方我跑了十分钟才看完,还是空无一人,就是空无一人。

我越来越觉得恐怖。

这时候,电梯隔间里传来一阵空洞的敲门声,很有节奏感。

活像我看过的一部外国电影里,男人被活埋在土里的镜头。

“谁?”我话音未落,电梯门自己开了。

李昼和伊莎贝拉带着啤酒零食站在电梯间门口,眼看着我手拿桃木剑冲着他们俩挥舞不止。

我们尴尬地互相笑了笑,坐了下来。

“哎,你……”李昼一脚踩上了我刚刚摆的八卦,我更加尴尬了。

“没事,以你的智商,我还是可以预见这种情况的。”李昼认真地看着我。

“这个是我的建议。”伊莎贝拉说。

我们又互相尴尬地笑了笑。

我花了点儿时间,给他俩讲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以及昨天发生的事情,伊莎贝拉已经听过一遍,她早就被我洗脑得深信不疑了。李昼听了半天,然后开始用诡辩学和排除法证明我俩是神经病——李昼就是这种人,他会真诚负责、苦口婆心地认真劝说你,让你承认自己真的是个笨蛋。即使你在他面前摔东西炸毛,他也会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继续虔诚地劝说你。

伊莎贝拉则是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女子,大概从她12岁开始就被民风彪悍的东北灌输了一个深信不疑的传统:一言不合者,干掉。

我还算比较和平主义,除了别人贬低我能力和智商的时候。

所以说,李昼这一次差点儿没能活着走出这个公寓。

就在我和伊莎贝拉摁住李昼准备人道毁灭他的时候,键盘声又一次响了起来。我们仨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下,寻找声源,键盘声马上就停止了。

我和伊莎贝拉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昼,李昼严肃地拧紧眉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各位,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办法?要不然你自己留在这儿,等我们俩明天早晨回来给你收尸?”伊莎贝拉反唇相讥。

“能说的我们可都说了,事实摆在这儿,你再跟我雄辩一个来试试?”我也乐了。

“好好说话行吗?”李昼不耐烦地忍了忍。

“那也得跟听得懂人话的人。”伊莎贝拉说罢,摔门就出去了。我转身关了电梯,李昼沉默了一会儿,也大步走出了房门。

从声音听起来,大概是这么个动静。我们三个先后做了一遍这几个动作,把声音弄得无比浮夸,然后捂住嘴,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冲着对方默默比了一个拇指。

我们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安静坐好,等待……等待,很快打字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很快我们听出来不对,打字不是这个速度,也不是这个单调的频率。

“给他一血,回他,回他一血,升级!”断断续续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我们突然意识到,这是在打LOL。

这个小区以隔音好著称,按说不会是邻居的声音。

李昼做了个跟上的手势,弯着腰就冲了出去,我和伊莎贝拉极其不讲义气地远远跟着,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我们停在了书架的前面,声音还在响。

李昼用指关节叩了叩书架,是空的,人就在夹层里面。

李昼左右扳动开关,打LOL的声音再次静止了。

我们反复查看了房子的每一个细节,完全没办法推动书架。此时我突然发现有一个类似灯的开关的地方,比正常人的身高都要矮得多。我本能地按了下去,突然墙体发出了移轴的机械响声,一股“人”的刺鼻臭味儿就冲了出来。

我真的特别熟悉这个味道。

如果你家里曾经有人瘫痪、患病,或者因为什么别的事情足不出户,你也会熟悉这个味道。

那是陈腐的柔软的味道。多年以来身体与同一个被面摩擦产生的味道。

一个中年普青惊恐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好像是因为他坐了太久,腿坐麻了,他还没站起来就趴在了地上,即使趴在了地上,他还是不断地往后挪动,对我们喊:“我也是住在这里的!C先生,C先生让我住的!自己人,自己人!”

李昼擤了擤鼻子:“你住了多久了?”

“三……三年了。”中年普青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笨拙迟缓地一屁股坐在了键盘上,屏幕上的英雄瞬间死翘。

“三年?这早就违反规定了啊!”我整个人都震惊了。

“也就是说,这三年里,没有任何人发现你?”李昼摸着下巴,咬了咬自己干裂的唇皮儿。

“来这儿住的,都是一时没有混好,急着找工作的,谁会注意我,”普青苦笑,胡子拉碴的脸微微泛红,“大家都急着各奔前程,我见到了无数个,都特别急,特别急,busy to living,busy to dying……”

普青的笑声越来越大,我们不约而同地听出了其中的凄凉。

“你一直没有出门?”李昼继续问。

“我一会儿就出门,我打完这局就出门找工作,找爱情……”

“哦,你果然三年一直没出门。”我和李昼异口同声地说。

普青看了我们一眼,长叹一声,又转向电脑,开始新的一轮游戏:“我打LOL的名字是busy2011,现在除了这个名字,世界上没什么人会记得我了。”

“玩物丧志!”客厅里传来伊莎贝拉的低吼,我们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你们都觉得打游戏是玩物丧志,其实呢?你们根本就不知道这里的乐趣,努力就会有收获,辛苦练级练技术,游戏的世界就会肯定你……不像现实世界那样。”

普青的手法异常熟练,走位异常风骚,看起来,在区里应该是大神的级别。可是恐怕没人想到,这个大神竟然会这么落魄吧。

“喂,普通青年,在这里签字。”伊莎贝拉拿出了一份合租合同和一盒印泥,抓起普青酣战的手指就往上压,普青惊慌失措,这一局又废了。

界面上出现各种脏话,我突然发现大家骂的都是外文,这普青玩儿的是外服。

“你你……你干吗?”

“不论你住了多久,现在这间房是C先生暂时借给车厘子的,如果你要在这里住,就要签署这个33天协议,如果长住,还要补齐租金,明白吗?”伊莎贝拉的红唇一张一合,我注意到普通青年有些脸红了。

“贝拉,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被伊莎贝拉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了。

“也不是讲妇人之仁的时候,”李昼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了椅子上,按住了普通青年的头,“贝拉,让他签。”

“我,可是我没有违反规定啊!”普青竭力挣扎着,多年打游戏的岁月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他被两个人摁着,使不出力气来,一时间哀鸣不止。

“我可以不逼着你出钱,真的,可是你得讲道理吧。这里只能住33天,你已经住了900多天了,对不对?”我可以接受一个人的可怜,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接受一个人的强词夺理。

“真的没……真的没……不要碰我,真的没有啊……”普青声嘶力竭地挣扎着。

“摁着,签。”李昼冷淡地瞥了贝拉一眼,贝拉直接把普青的头按上电脑屏幕,李昼拉着普青的手指直接捺了上去。就在这时候,突然一只清秀却黝黑的手搭在了李昼的肩头,“抱歉,朋友,别碰我兄弟。”

我们谁都没有注意,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个人。

他穿着古着的夹克,限量版的牛仔裤,戴着南美洲不知道哪个部落淘来的粗壮链子,打了耳洞,脏辫一直垂到胸口。身后是一个长长的画筒——连这个都是复古的。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位文艺的青年,竟然走路没有声音。

“小伟,我回来了。”

普青含泪看了一眼文艺青年,声音都发抖了:“建刚,你又辞职了?”

“我迟到了三个小时而已,他居然要扣钱,呵,破工作,不干了。”文艺青年不屑地冷笑。我们所有人都沉默了,半晌,李昼默默地举起了拇指。

“好吧,”伊莎贝拉最终打破了沉默,“合租协议,每个人一式两份,签四份。”

其实呢,我们都是一群通情达理的人。真的,我们是,文艺青年和普青也是。

所以十分钟以后,我们已经围坐在广阔的客厅里,打德扑吃比萨了。

“也就是说,你所做过的一切工作都没超过33天?”李昼习惯性地用指关节揉了揉太阳穴。

“我一直在找一个不太愚蠢的老板。”文艺青年丢了一张牌,耸耸肩膀。

“牛。”伊莎贝拉猛吸了一口烟。

“你呢,为什么失业?”文艺青年问我。

“我……”

“她和你恰恰相反,”李昼淡然地丢下一张牌,“你是因为老板太蠢了,她是因为员工太蠢了。”

之前无数零散的记忆在我的大脑里拼接,分割,再拼接,最终凝结成了一口冰凉的酒,被我生生灌进去,刺激得我的整个肠胃都在发抖。

“别难过,厘子,”普青好言劝慰我,“还有希望。我第一年上班的时候,也是你这个样子,失业了就担心得了不得,你看看——”普青突然消音了,后半截话折在嗓子里。整个客厅陷入死寂,我看了看他们。

一个一直没有固定工作飘来荡去的伊莎贝拉,一个非人类的李昼,一个三年不飞不鸣不吃不喝的普青,一个辞职狂人。

我看了一圈儿,哧哧笑了起来。

文艺青年好像明白了什么,也跟着苦笑了起来。

然后紧接着,普青、贝拉、李昼,大家像是被传染了一样,许是夜色太凉,那笑声也听着有些凄凉。

一年前我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觉得冷,冻得睡不着。实际上再冷也冷不过东北,早春的温度也刚好。我开始把这个原因归结于灵魂,这个城市的历史太悠久,悠久到无数个朝代的死者都会积压在地上,到了夤夜深处,自然就会酿出寒意,从每一个人的骨头缝里往外发。为此我还写过不少都市传说,发在网上,乐此不疲。

可是一年以后,我突然意识到我错了,起码错了一半。

我开始渐渐明白这座城市闹鬼的传闻到底是因为什么,因为这里的白天太喧嚣,这里的夜色太迷离,再热乎的人在这里待久了,灵魂深处都会渗透出一丝一缕的寒意来。

夜色深沉,我们笑得肚子都抽筋了,笑彼此的狼狈和青春的荒唐。

住进地下室的时候,我在憧憬未来;住在腐烂的厨房旁边的时候,我在憧憬未来。有一次,我为了做个出版项目,来着大姨妈跟客户拼酒,倒在隔断间迷宫一样的走廊里,想打个电话求助于人,却不知道打给谁。我仰卧在瓷砖地面,仰望着斑驳发花的天花板,一边等着自己的手脚恢复意识,一边还憧憬未来。

就在半年前,我提升为经理,我还以为我的未来已经到了。

就在三天以前,我的积蓄被骗走之前的那天,我还以为自己的梦想已经实现了。

可是今天晚上,我第一次怯于憧憬,第一次开始怀疑未来。我心虚地哈哈大笑,结果他们比我笑得更大声。笑声穿透敞开的窗子,一直飞出去,不知道又要落进谁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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