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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后记人生探险——李昼的思维迷宫(2)

“妻子的房间构造没问题,但是儿子的房间……李昼,你没感觉到有什么异常吗?”

“王建国的儿子王乐是一个蒸汽朋克爱好者,所以他的东西都有点儿奇怪。”

“我也喜欢蒸朋,可是……”车厘子在幻象中的王乐房间里走来走去地看了一会儿,“有些接不上的感觉。”

李昼皱了一下眉头:“明天我们去看看,或许就能知道答案。我给他下一剂猛药。”

“你说王建国会不会是绿帽侠,儿子不是他亲生的?”车厘子突然八卦之心熊熊燃烧了起来。

“按理说应该不是,”李昼促狭地看了一眼车厘子,“从姓氏来看,他才是真正的隔壁老王啊。”

“你居然会讲冷笑话!世界是不是要毁灭了……”

两个人拉拉杂杂扯到天亮,才终于拖着一身疲惫各回各家。

李昼拿各种名人传记鼓励车厘子,车厘子现在却只想一刀捅死他。

等车厘子头悬梁锥刺股地抵达王建国家里的时候,还是晚了那么几秒钟。

这次的王建国已经换好了衣服,正襟危坐地备好了茶,等着这两个前来造访的小客人。

车厘子熟练地寒暄了一会儿,王伯伯终于让坐下了。李昼还是没来。

车厘子和王伯伯开始聊起了茶道,从几千年前的茶经一路聊到了今年山里新开采的叶子,李昼还是没有来。

车厘子觉得这样下去不是那么回事儿,悻悻然回归正题,李昼还是没有来。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车厘子如坐针毡,王建国却表现出了一个老人该有的大度和涵养,不疾不徐地饮着茶,询问着车厘子的工作生活情况。

“你和我的那位老师是怎么联系上的?”王建国终于提起了他的贵人。

“这事儿蛮巧的,我的阿姨在他以前的部门工作。”车厘子尽量表现出一个乖巧的微笑。

“他最近怎么样了,他怎么和你们说的我?”王建国满眼殷切的关心。

车厘子一瞬间慌了神:“他说,你……您是那些孩子当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那些孩子?”王建国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的意外。

糟了,车厘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

“他除了我,还带过其他人?我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

话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车厘子只好用尽量不伤害王建国的方式,把自己和李昼的所见所闻讲了讲。

王建国听车厘子磕磕巴巴说完,突然站了起来,站到自己的落地窗前,对着窗外的街景沉看了一会儿,说:“我活了半辈子,我还以为这些人脑子里的齿轮是怎么转的,我比谁都清楚。”

车厘子想说,脑子里的齿轮怎么转的,特别好懂,可是心是怎么转的,恐怕那人自己都不清楚。

车厘子最后还是没说,她想把这句话留给李昼说。

王建国显出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他在窗边走走停停,时不时叹口气。车厘子心里一凉,糟了,我把这老头儿逼疯了。

这时候王建国却突然开口说话了。

“有一年,就是我买断工龄那一年。一个早年混黑的朋友联系过我,问我要不要做点儿大买卖,其实也就是走私野生动物,据说能赚大钱。有了这个,王乐去瑞士的学费就够了,我当时真的想干。”

“那你干了吗?”车厘子屏住呼吸。

“我回到家,连东西都准备好了,王乐那天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拉着我,说要给我背课文,背的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都是英文,我当时一句话都听不懂,可是我爱听,我听着他背到最后一句话,突然就决定,还是不去了,想办法赚别的钱。”

车厘子听到最后一个字,轻轻叹了口气。

王建国也跟着叹了口气,艰难地说:“我不怪贵人。他让我站着把钱赚了,他怎么想我都可以。我爱听。”

就在这个时候,时钟指向了下午四点,随着菲佣一声通报,一个少年的身影走了进来。

他身穿奇装异服——单肩披风,防风镜,皮革礼帽,马靴。他从走廊深处走过来,好像劈开了现实的画布,透出了几千年前的一个时代。

“乐乐?!”王建国的眼眶突然红得狰狞,他颤颤巍巍地奔过去,好像要扑倒那个影子。

少年停住了脚步,站了一会儿,又再次迈开双腿。

是李昼,打扮得完全不像李昼的李昼,车厘子终于看清楚的同时,王建国也发出一声垂死野兽般的嘶吼。

“——滚!”

菲佣的嘴唇都哆嗦了,她战战兢兢地凑近李昼,想把他拽回去。

“你们,都给我滚!”王建国衰朽枯瘦的身形在夕阳的残血底下,像一棵被惊雷劈过的树,呈现出不符合任何一种力学的姿态。

李昼终于回过神儿来,一把从屋子里拉出车厘子,紧紧地把她揽在披风里头,拽着她往外走。

车厘子茫然又担忧地看了王建国好几眼,发现王建国正死死地盯着李昼的背影,眼眶都要盯出血来。

这条路好漫长,好像走了十万八千里,才发现一直在兜圈子。

半晌,车厘子的电话终于响了起来,是老大。

“李昼在吗?让李昼接电话……算了,你告诉他就行了,让他停职一个月,想不清楚就别回来了。你们这一次,真的做得太过了。”

“老大……”车厘子低声回答。

“你们过分了。你们到底知道不知道,王乐已经死了?”

死。

一路上李昼一直没说话,任凭车厘子怎么哄他,都不吭声。

直到最后,李昼找到了他的车,一声不响地发动了它的时候,才终于说了第一句话:“直到现在你还肯相信我吗?”

车厘子思考了一会儿,回答李昼:“你的推断一定是起到效果了,所以他才有这么大的反应。我只是觉得——我们是不是太冷酷了?”

“冷酷。”李昼重复了这个词,抓方向盘的手用力得关节发白。他一脚油门,攀上的高速,把后面的车远远地甩开了。“我还是想不明白啊,为什么王乐死了,他的身份证还在,公司还好好地开着,连老爷子和老大爷都不知道王乐已经死了?”

“做得这么完美,老大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车厘子轻声说。

李昼咬紧牙关,紧闭嘴唇,一路在午夜降临的高速公路上疾驰。

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神秘的默契,车厘子知道这次李昼一定非要把王建国查个底儿掉不可,这一次他们必定要去的,是王建国的老家,也是他最初带着王乐上学的那个生产水泥的小镇。

他们在清晨薄雾微亮的时刻抵达了小镇。

小镇就是一个城市20年前的样子。低矮的楼,不太成熟的树,歪歪扭扭的小广告,衣着邋遢神情木讷的人。

据来自水泥厂的老大爷说,王建国带着自己的儿子王乐在这个小镇里独自生活了五六年,孩子在这里上了小学,直到王建国调到省城的水泥公司总部的时候,王乐才跟着一起转走。

“可是那孩子学习好,就是出息!”车厘子艰涩地回忆起大爷的话,突然发现王乐肯定是读到了高中毕业,甚至考上了一个明确的大学,大爷才会这么一五一十地详述。

那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呢?怎么死的?

还有就是,他到底从哪儿来的呢?

不论车厘子怎么说好话,怎么哀求,老大已经拒绝搭理她和李昼当中的任何一个。

李昼再次把最近的信息输入思维迷宫,在一个20元一夜的小宾馆里,打开了他的3D效果。王乐苍白的房间投射在了宾馆斑驳的墙面上,如此精妙的东西和这个粗糙马虎的小镇格格不入。

“这些东西,是王乐死后,王建国买给他的,王建国一直在虚构他儿子的活。”

李昼非常不乐意地承认,自己的思维迷宫还不够成熟,生与死在人的记忆空间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

不过嘛,要是人世里也是这样就好了。

李昼把王建国的所有信息列在一张表上,拿着铅笔一点一点地点读分析:“王乐一定是王建国不爱的那个女人生的。而在这个小镇里,应该就有王建国最初爱的那个女人。很可能,这个女人并没有真正和王建国在一起过。”

“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车厘子凑近了那张写满各种数字的表格。

“过于完美的房间,”李昼把房间调配到王建国妻子的房间,“你还记得王乐的房间最怪异的地方吗,就好像是两个人在那里生活过,一个是蒸汽朋克的老手,一个是看热闹的外行。而这个房间,就是一个宅男心目中女神的房间,它太过于美好,却并不生活。厘子,想想你们的寝室,是不是有很多这里没有的东西?”

“你怎么对女人那点事儿这么熟悉啊?”车厘子终于忍不住了。

“我说得对不对?”

“非常对,但是不要转移话题。”

李昼沉默了一会儿,淡淡移开了视线:“有机会告诉你。”

车厘子认真想了想:“你要是这个时候告诉我你是女的,我可真就谢天谢地了。”

“怎么?”

“这招待所条件太差了,”车厘子环顾四周,“我真想不出来是跟你睡更危险,还是一个人睡更危险。”

“你长得安全。”李昼啼笑皆非。

简单的休息之后,我们就开始了新一轮的探访。王建国是小镇家喻户晓的名人,从众人口口相传的别人家的孩子,变成了别人家的老爷爷。

他自己却不会再有孙子了。

出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原来王建国并没有单身带着孩子,早年他就是一个有点儿衰的大龄文青,人人都知道,他喜欢他们学校的校花。校花是白富美,去意大利学艺术,之后又嫁了老外,反正没再回来过。

他和校花绝少有接触,话都没说过几句,唯一的交集是他给她写的小说刊登在了校报上,校花气得一个礼拜没来上课。

她是他的女神,他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像,别说娶她,他连和她说上几句话,都是奢望。他就像那个年代的小镇文青一样,厌恶现实,虚构远方,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捏一个泥塑,然后每天匍匐在她脚下,复习着自己的卑微。

他后来功成名就,回到自己的故乡捐款办学,建立了好几个家喻户晓的“依莲图书馆”,而依莲,就是她原本的英文名字。

而王乐,是他资产过亿的那一年,回到故乡,从一个过气夜总会小姐手里买来的。

车厘子得到的这些八卦都是出自当地一位历史老师的嘴里,她和依莲、王建国都是一个学校的。这个小镇的公立学校只有一所,几代人都从这里毕业,因此学校竟然成了一个最方便搜集八卦的地方。

“他后来回来过很多次,不像依莲,依莲一次也没回来过。”历史老师说。

“他去了大城市,她去了意大利以后,他们还有联络吗?”

“妈呀,这种事儿谁能知道,”历史老师纳罕地说,吐沫星子飞溅得到处都是,“镇上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孩子,我没教过王乐,他没在这里读过书。”

“那王乐是……”

“说真的,我是真的不确定王乐是不是王建国的孩子。那个女人听说了这是王建国的家乡,就领着孩子来认亲。她想让孩子从私立学校转学过来,结果呢,天啊,十岁的孩子,户口都还没上,还上学哩。”

“这和王建国自己说的不一样啊,”李昼沉吟,“他不是一直说,自己的孩子没有妈妈,自己抚养他一直到小学毕业,工作调动——”

“怎么是这样?”历史老师更惊奇了,“他为什么要说这个谎啊。”

“可能这事儿反倒没那么复杂,”车厘子说,“人言可畏,就哪怕只想给孩子一个好童年,也会这么说的。”

这又到底是不是真相呢?这下子完全没人知道了。

“你还能联系上那个小姐吗?”李昼想了想,问。

“早就没联系了,要说依莲的姑姑,现在还在镇上住着呢。”

依莲的姑姑眼睛不太好,和人说话的时候,脸总是转向奇怪的方向。

依莲的姑姑家有两个孩子,一个生了二胎,最近在做微商;另一个在本省上大学。在依莲姑姑家的孩子心里,依莲从来就不是一个榜样。

“背井离乡的女人最苦了。”大女儿哄着孩子说。

“依莲已经有三十多年没和我们联系了,”姑姑说,“你们若是想找她,可以去翡冷翠试试。她最后一次给家里写明信片就是在那里,邮差搞丢了明信片,我们三年以后才收到。”

“依莲念书的时候,和王建国走得近吗?”车厘子问。

“王建国又是哪个大老板,依莲谈过的大老板太多了,你说行业。”姑姑琢磨着,一对发白的瞳孔看着有点儿瘆人。

“是依莲的同学,后来才成为大老板的。”李昼说。

“不可能,不可能,依莲从来只和大她十岁的老板谈恋爱,怎么可能看上一个毛头小子,”姑姑叹息道,“她太精明也太现实了,从小就懂得包装自己,攀高枝,她很可怕,她的心里没有爱。”姑姑说罢,又问堂屋里看电视的姑父,“有没有一个叫王建国的学生仔和依莲谈过恋爱啊?”

“怎么可能!”姑父饶有兴味地加入了八卦,“依莲哪里有那样的福气。你是多少年没出门了,你知不知道王建国是他们那一辈里唯一出息的一个,每年逢年过节,都来这边捐款盖楼,说是要振兴家乡经济来的。”

“等到他发迹,我们家依莲都成了黄脸婆了,她吃不了那个苦的。”姑姑冲着姑父喊。

“如果是黄脸婆的话,王建国也断然不会爱她吧。”李昼无奈地笑笑。

车厘子觉得那个姑父有点儿意思,也过去和他聊了几句:“王建国给家里捐了好多钱吧?”

姑父摇摇头:“他啊,就搞一些形象面子工程,外头人觉得他好,我们最知道他是什么人了,那小子可不是东西了,真是不晓得用什么手段爬上去的。”

“他……哪里不好了?”车厘子有点儿尴尬,眼见姑父聊High了。

“他啊,你都不知道,跟夜总会的小姐有了一个孩子。”

“我们知道。”李昼和车厘子异口同声地说。

“他啊,偷税漏税,还走私贩毒,给当官的送礼,行贿受贿,他那钱不晓得是什么赃钱。”姑父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李昼问。

“你们太天真了,你看看那电视里演的,大人物哪有几个不满手黑钱的,还是做我们小老百姓好,平安是福——”

大女儿的孩子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大女儿连忙哄她的孩子:“乖乖宝贝,长大造大飞机上天上去哦——”

“他好歹也给你们盖了好多楼,做了很多好事吧,你们就没人感谢他?”车厘子有点儿听不下去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姑父做了一个神秘的手势,“洗钱呢!做形象工程。要我说,建设那些东西有用吗?还不如给我们家家户户每人几百万块来得实惠。搞那些形象工程,有什么意思,你说说。”

“这么说来他那些钱真是白捐了啊。”李昼冷笑。

“给他买了个好名声啊,有钱人有几个是干净的,猜都能猜得出来,我们要是能学坏,我们也能有钱!他这是买我们一句好听的,给他赎罪!”姑父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得意扬扬地靠在破了面子、露了里子的旧沙发上。

“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他的钱一定是赃钱?”车厘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姑父一拍大腿:“嘿,还用想,都是平民小老百姓,怎么就他发了?肯定有猫腻!还装什么老好人,活该遭报应!”

车厘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好像就有了自主意识,从她腿上跳起来,高高扬起来,对着姑父的那张老脸就是一个耳光。

一瞬间连车厘子自己都傻了。

姑父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地给女婿们打电话,李昼直接拽着车厘子就跑。车厘子一边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恍惚地想。

“我是来干吗的,我不是来工作的吗?我怎么干了这么多和我自己内心背道而驰的事情?”

整整一个晚上,车厘子和李昼躲在小招待所里,听着外面一群彪形大汉菜刀砸门的声音,反反复复地打着110,却一直都没人接听。直到天亮,那些人累了,走了,李昼才拽着车厘子下了楼,发现自己的车已经被砸了。

“坐公交也好,体验一回生活,别哭了,别哭了。你看,我还没哭呢。”李昼拍拍车厘子的脑袋,很快又觉得这个动作过于亲昵,于是收回了手。

“你说,我们工作赚钱就是为了这个结果?”车厘子长久以来的憋闷,通过这样一个夜晚,全都爆发了。所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就像大红鞭炮的残片一样,落在这个小镇的街上,说不出的枯萎和疲惫。

“车厘子,”李昼郑重其事地把手压在车厘头顶,按压了下去,“我们不是为了这些人活着。”

长途客车破旧颠簸,一路晃动着两个人的骨头。李昼突然对车厘子说:“哎,你之前不是问,为什么我对女人了解得这么过分吗?”

“嗯。”车厘子轻声回答,预感李昼要讲一个很漫长的故事了。

“我有一个幼儿园老师,教美术的。是她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假想自己是个女孩,这样的话,我也许就不用去做一些男孩必须做的事情了。而且——”李昼顿了顿,“我特别怕脏。从那以后,我就特别怕脏了。”

李昼终于讲了他的故事,寥寥几句话就说完了。在这样一个肮脏颠簸的公交车上。

车厘子屏住了呼吸。

病。

王建国大病了一场,老大去看了他。

医生说,王建国的心脏情况已经不太乐观,希望他能早立遗嘱,早点儿把财产继承给王乐。

她并不知道,王乐是个死魂灵,是个空的身份。

王乐的身份证一直没有注销。

王建国能在法律意义上保留这个儿子,已经是他最后的努力了。

车厘子和李昼回来的第一个礼拜,也都争先恐后地得了重感冒,躺在床上互相发发微信,飙飙表情,连生病也变得幽默起来。

“你把新的数据录入思维迷宫了吗?”

“想录来着。”李昼嗖的一声回复了。

“偷懒不是你的习惯啊。”

“每次我想录的时候,就只想输入一堆脏话,然后就被和谐了。”李昼发了一个天然呆的表情。

车厘子笑到喷。

车厘子终于病好的那一天,才知道李昼在这几天里,只身去了一趟意大利。

想到这件事的时候,车厘子白眼都要翻穿了,走了这么多穷乡僻壤,好不容易有个好地方,他还自己去了。

虽然她知道李昼是怕她折腾不起,嘴上还是抱怨了很久。

李昼时不时发照片给她,不是意大利的照片,而是一个摄影展,摄影展上只展出了同一组照片,反复反复在拍摄一个女人,这女人长相优美,一时看不出是亚洲人还是欧洲人。女人起先只是虚弱,然后浑身会起很多红疹子,最后是肿瘤,最后是一捧骨灰。

系列作品的最后,标注了两个小字,依莲。

“这是依莲的作品?”车厘子认真地看了看,“我不懂艺术,但是我觉得挺好看的。”

“你仔细看。”李昼淡淡回复。

“你什么意思——这个拍摄的是依莲?”

“嗯,依莲已经死了。十年前的事,死于HIV感染引起的并发症。”

“你什么意思?王建国的女神是一个私生活混乱的女人?”

“是啊,连我都查了HIV,还行,我还是好的。”李昼悻悻然回复。

“你查什么啊?”李昼接到车厘子的消息的时候,在佛罗伦萨的酒店大堂里,吃完了最后一个冰淇淋。

“因为我发现我也认识依莲,她教过我美术。”李昼想发语音给车厘子,试了几次,发现说不出口,还是选择了打字。

车厘子那边沉默了几秒,发了一个抱抱的表情。

“你女朋友?”李昼身边的中年女人看着他脸色通红的窘态,抱着胳膊哈哈大笑,豪爽得像个男人。她素颜,穿着灰色的套头毛衣,头发随意挽着,穿着草编的鞋子。

“不是。我没交过女朋友。”李昼思考了一会儿,把自动铅笔顶在下巴上,郑重其事地说,“也许以后会是的。”

“不错。”中年女人抬头看看李昼,又低头用力在自己的画板上描绘了几下,勾勒出一幅李昼的速写,交给他。“依莲到死都画不明白一幅速写。她活着就是为了找她的完美爱情,啧,实在是可惜。”

“你猜我现在和谁在一起?”李昼想了想,又打了几个字。

“我可真要认真猜一猜,现在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惊讶了,就算你说你和王乐的亲妈在一起。”

中年女人探头看了一眼,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像个少女,“智商真高啊,怪不得你喜欢。”

“她啊,只有抽风的时候智商才高。”李昼薄起嘴唇,笑了笑。

想不到这时候,车厘子又回复了一句:“我觉得我蒙得还挺合理的,女人的嫉妒啊,有时候比爱还长。”

中年女人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冲破了天空深处半透明的云层,惊起了一片喷泉前面的鸽子。

“李昼,你知道吗,我本来也是念大学的,实在穷,交不起学费,他说要包养女学生,我就去了。在那之前,其实我没有别的男人的。”

她长年因为运动和作画,手有些粗糙,手指交叉着握紧,有些困窘地低下头,“他说我这是他一辈子洗不清的污点,说真的,他从来就没看得起过我,所以才会和我有孩子。中国男人啊,总是心里有一个女神、一个妓女。他们非要强行分出两者的区别。”

“你就不想有一天能成为他心中的女神吗?”李昼一边问,一边轻轻抚摸着自己速写画像上的脸颊。

“我还真不,我还挺享受和他在床上的时间。我不想成为一尊干瘪的泥塑。而且,现在已经有太多的人把我当个塑像了,”她撇撇不再年轻但依然浑厚的嘴唇,“我又不缺。”她定了定神,认真看着旁边的李昼,“再说了,男人一旦定了这个位置,就没有办法改变的,你现在还小,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希望我永远都别明白,我想能有一双眼睛盯着现实看,并且爱上现实,而不是一边幻想,一边憎恶现实。”李昼站起来,微微皱着眉头,说得郑重其事。

“那你发明这个思维迷宫干吗?”女人挑衅着问。

“你想没想过,有一天,当你打开这个软件的时候,所有的陈设都不用再改变了,你就对你的人生满意,再也不需要额外补充什么。”

“那太难了,”女人说,“尤其是当你还把这个作为所有人的理想的时候。”

“所以要去做啊。”李昼一步一步走向大堂外面的天空,仿佛他自己也是一只鸽子。

“对了,”李昼最后说,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你知道王乐后来……”

“你是一直没敢问吧,”中年女人伸着懒腰,也走了出来,“我唯一的儿子,他死了。我每一天都在纪念他。”

“你……”中年女人如此坦诚,李昼反倒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但我和王建国不一样,我不想假装他活着,死了就是死了。我们只有接受了这些,才能往前走,不是吗?”中年女人笑中带泪。

李昼觉得她是这一路走下来他所见过的最棒的人。她甚至是李昼之前的人生里,遇见的唯一一个成熟了以后,没有变得面目可憎的人。

她清澈,凛冽,真诚,从不避讳自己的美好和丑恶。

现在她已经是享誉世界的旅行摄影师了。

然而在王建国心里,她依然还是那个卑贱的妓女,那个卖给他孩子的夜总会小姐。

还能再明显一点吗,可怜的显然是王建国啊。

不过话说回来,谁这辈子还没做过一次王建国啊。

老。

王建国出院那天,车厘子带着布偶猫和李昼的狗,去接的他。

老大已经对车厘子的出现懒得感到意外了,他只是说了一句,“我想知道我怎么还没开除你。”就转身走了。

王建国那一声吼,好像吼完了自己人生里所有的力气。他没有驱赶车厘子,只是呆呆地看着阿猫和阿狗在追跑打闹,待了一会儿,就也开心了起来。

“你们啊,”王建国虚弱地笑了,“就为了图我这个老头子一点儿钱花,快要搭了我半条老命进去了。”

“首先,不是一点钱,是很多很多的钱。”车厘子把猫放在王建国的膝头,王建国的猫和他并不亲昵,嚷嚷着让车厘子抱,“其次,我们不乱花,而是要认认真真地花。”

“不容易,其实也多亏了你们,我发现我并不像我自己以为的那么英明,活了半辈子了,我一直在想,我都赚到了那么多钱了,我差不多应该是一个明白人。”

“差多啦。”车厘子随口回答,专心逗狗。

“你这丫头,还知道蹬鼻子上脸了。”王建国笑了,他的这个笑,和那个贵人的笑,和水泥厂大爷的笑,和姑父的笑,好像也都没什么区别。

“想不到你居然会和老大说我们的好话,让他不开除我们。”车厘子蹲下来,平视着老人的眼睛,“谢谢您啦。”

“你可真要谢谢我,我并不是没有想过,找个狙击手,把你们俩都给杀了。”

“嗯,”车厘子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算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那给钱吗?”一个少年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了过来,李昼颀长的身形斜倚在门口,懒洋洋地问。

“别想,”王建国转着轮椅,从李昼面前轱辘轱辘路过,就好像把李昼当成空气一样,“保住你们的工作,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不需要再和我废话这个。”

“王建国先生,”李昼抱着胳膊,在他身后的走廊中央站定,“那么作为思维迷宫的第一个使用者,您对这个游戏还满意吗?”

“我哪里使用……”

李昼再次按动了他的按钮,霎时间,王建国的房子完全变了样子,所有的陈设,乃至窗外的景色全变了,甚至还有低沉的音乐声传来。

王建国看着周遭的陈设,看着自己妻子的房间,看着自己儿子的房间,松弛的眼袋都红了起来。

“如您所见,这才是你家本来的样子。你应该好好打扫一下了,太久没有打扫了。”

李昼打了个响指,窗外的景色变了,是连绵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脉。

“乐乐……”王建国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老泪纵横。

“25岁,王乐为了实现父亲的理想,开办影视公司。希望能从暴发户变成一个真正的有贵族精神的人。”车厘子看着窗外,太阳从山脉的縠隙里升起,迸发出奔向四面八方的光。

“他的首部电影在阿尔卑斯山脉取景,在去程的飞机上,他遭遇了空难。”

“我这次去那边,顺便带了他当年没有拍完的带子回来,三年了,我们该把它拍完了。”李昼说。

窗外,王乐年轻的笑脸出现了,对着雪山挥舞。他的幻影看起来比真实还真实。

“这就是你不愿意再涉足文化领域投资的原因。”

“如果您想留住这个笑容,我们很乐意效劳,如果可以的话,”李昼终于走上前去,对着王建国深深鞠了一躬,“思维迷宫的第一个系列,就以王乐的名字命名,思维迷宫?命运交响。你最初给他起这个名字,其实不是快乐的乐,是音乐的乐。因为依莲最喜欢命运交响曲。”

“你们怎么知道这么多?”王建国挣扎着想从自己的轮椅上站起来,可是他发现他老了,真的没有那个力气,于是抬起头,认真听着。

“也没有吧,”李昼低下头,“我刚刚发现,我对自己的人生可能还一无所知。”

关于我们自己的人生,我们到底知道多少呢?

无数我们不该知道的真相,支撑着我们幻想出来的历史。

其实命运早已宽恕我们成千上万次,只是我们自己不知道。

所有我们觉得不公平的事,都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公平着。

王建国笑了,这一次他笑得好像不再那么寂寞和沉重,有很多尘封多年的枷锁在他背后轰然碎裂,有嫩芽从废墟的缝隙里疯长出来。

“好,真是个有意思的东西。”

“那给钱吗?”车厘子迅速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

李昼也紧紧盯着王建国。

一秒,两秒,三秒。

“给。”

一个月后,王建国给公司打了第一笔款项,经办人是车厘子。

款项迅速被偷走,车厘子职业生涯套上污点,被迫辞职。

李昼发了疯,给公司的每一个人都做了一次思维迷宫,最终发现盗窃款子的人是老王,而包庇者,是全公司的人。

李昼去找王建国,去求他为车厘子做证,却被王建国拒绝了。

原来关于王建国的人生,我们还有一点尚未知晓的事情。

王建国发迹之前的那年,年迈的双亲离开了他。王建国领着工薪,无法缴纳高昂的医药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人间。

所以王建国才是第一个包庇老王的人。

李昼去王建国家里砸了一通东西,王建国依然没有收回成命。

李昼闹够了,王建国突然对他说:“你想辞职也好,来我的基金吧。”

李昼怒极反笑:“你觉得可能吗?”

王建国不置可否,拿出一张名片,按压在李昼手里:“既然你们两个小孩子以为自己能把我玩得团团转,那我们就继续玩下去好了。你们的游戏差不多了,现在换我出规则。”

“给她33天时间,把这套公寓做好,我对于你,对于她,都另有安排。”

李昼把名片翻过来,白色的纸面上只印了一行烫金字体——“MR.C”。

喏,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的真相。

后来思维迷宫不再仅仅是一个游戏,而是成为一个心理学疗愈工程的科研项目。

李昼和车厘子有了他们自己第一家小小的公司。

但是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的车厘子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无缘无故被开除的。

她还是漫无目的地寻找,碰壁,疯长,就像一棵永不止息的绿萝一样。

又有一个女孩子和当年的我们一样,从踏上这片土地的一刻,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眼前只有一条征途,她会失败很多次,会彷徨很久,她会远离家人,失去爱人,告别朋友,体会贫穷,失落和孤独。冥冥之中的那个神啊,摆明了是想苦她心志,劳她筋骨,饿她体肤。她走的弯路,有时候比她的征途还要多。

所以,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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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一天,我开始关注起自己的家族历史。原因很简单,我在一次寻找中学毕业照片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我父母的结婚证,在那张大如奖状的结婚证上,我母亲比我父亲整整大出了九岁。这使我大吃一惊,母亲在十五年前称病提早退休的内幕被揭开。有一种秘密,对我和我的兄弟们是遮蔽的。这就是我对家族历史追根溯源的开始。但我的计划不久就受挫。因为康家没有族谱。不但我们这些李岭村的康家旁系没有族谱,就是汀州城里康球升的后代也没有族谱。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因为在昔日汀州府所辖范围,康姓几乎成了读书人的代名词。有一则笑话说,康姓男人有两大能耐:一是会读书,二是能吃肥肉。
  • 写在时间开头

    写在时间开头

    「2017科幻春晚」科幻小说合辑包含:《春节序曲》《昨天今天明天》《春天的故事》《俏夕阳》《宇宙牌香烟》《虎口遐想》《涛声依旧》《如此包装》《故乡的云》《四郎探母》《过河》《空城计》《相约一九九八》《空中悬人》《吃鸡》《三岔口》《警察与小偷》《常回家看看》《超生游击队》《好运来》《千手观音》《难忘今宵》。未来局甄选的这些题目,全部来自于过去三十多年在春晚舞台上最受欢迎的节目,作家们在选定题目后48小时内,完成4000字左右的科幻短篇小说创作,并需要在科幻小说中设置与原有春晚节目呼应或致敬的细节。「科幻春晚」是未来事务管理局旗下《不存在日报》在每年春节期间进行的一档科幻小说连载活动。2017年春节期间,23位风格各异的科幻作家参与了本次活动。其中有韩松、何夕、凌晨、杨平等资深作者,江波、陈楸帆、飞氘、万象峰年、张冉、刘洋、阿缺这些已经成名,风格鲜明的新生代。还有滕野、塔塔、孙望路、郝赫、慕明、KiSA、赵猫鱼、双翅目这些还是生面孔,但今后大有可为的新晋作者。23篇科幻小说风格各异,但都保持了较高的创作水准。其中既有传统太空题材、赛博朋克、人工智能等科幻小说的常见语境下的新意之作,亦有一些难于归类的架空、近未来社会幻想、传统文学改编和魔幻现实主义作品。「2017科幻春晚」最初在《不存在日报》微信公众平台、果壳网、豆瓣、知乎、澎湃、今日头条、天天快报、网易新闻、简书、MONO等平台连载,在科幻迷群体中引起热烈反响,总计被阅读150万余次。在此,我们将23篇作品制成合辑,整体呈现「2017科幻春晚」的全部作品,以飨读者。未来事务管理局是一个以“未来”为核心的科技文化品牌,致力于科幻文化传播与科幻生态搭建,创造中国科幻黄金时代。
  • 老夏

    老夏

    我的抽屉里,放着一只牛皮纸的信封,里面有一本书,书里夹着几张发黄的纸。我知道具体的内容,也知道它们代表的含意,轻易不去打开它,细细地推算一下,大概有四五年没有动它了,尽管我常常看见它们,而且,在内心,我知道他们静静的存在,对我未来生活的意味。今天一早,我刚到科室,就听说,医院要重新规划,紧靠南墙的太平间、配电房和木工房,都要拆了。这个消息让我的心一痛,久违的心酸和悲哀,像决堤的河水,顷刻间蔓延和淹没了我的全身,几乎不能自持。
  • 那木

    那木

    本书以日本人在东北进行殖民侵略和奴化教育为背景,围绕着那木的人生际遇,呈现出一个角度独特、思想深邃的精彩故事,那木的双重身份象征着伪满时期东北地区的复杂格局,又暗喻了中华文化多元而强大的生命力。《那木》二十岁之前,他是满洲贵公子那木,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才。纵使出生时正值清朝灭亡,祖父依然在他身上寄托了振兴家族的全部希望。然而一次任性的逃婚,却将他送上一艘不知驶向何方的船……《那木》时隔三年,他是日本人栖川那木,身居高位的军马防疫厂厂长。生死边缘的几度浮沉,将他的性格磨砺得坚强而隐忍。再回到安东县,故乡的一切人和事都发生了剧变,国耻家仇不敢忘,他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悄悄与日本军政势力抗衡。《那木》十载春秋之后,终于迎来日本投降、日军撤离的胜利时刻。再度登上命运的船,那木又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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