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风扑打在史宾的脸上。他已经在月港等船引等了将近一个月,但月港的官吏还是没有丝毫要签发船引的动静。
这是在等自己送钱上门吗?
史宾转了转手上银质的扳指,望着不远处随着风浪而起伏的海面出神。到月港这些日子,他很少看见有船从月港拿了船引出海的。许多人都同他一般,苦苦等着船引下发。有一些等不了的,自行离开。
海利颇丰,他们做惯了的,是不会轻易放手的。想来,当是去旁的地方自行出海了。
每离开一个人,史宾就会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朝廷又失了多少的税赋。
随着天气转暖,离开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留在月港等待的人寥寥无几。就在众人失去信心的时候,月港的官吏将所有的船引一次性全都给发了下来。
一直等待着的海商又惊又喜,纷纷向彼此打听,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有人门路通天,告到了漳州知府那处?可上漳州城里转一圈,他们并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的事。
不过有船引到手,总归是好事。海商们纷纷起航,离开月港,自行去做买卖。
史宾是第一个走的。比起不明就里的海商而言,他,和同行之人,心里比漳州知府更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六年一度的京察于三月开始了。京察,为京官考察,自弘治十七年起每六年一次,在巳、亥年举行。今年是癸巳年,所以也被称为癸巳京察。
京察亦被称为大计,为与考察外官的外计区别,又称为内计。考察期间,在京四品以上官员需上疏自陈,由天子决定去留。五品以下,由吏部负责考察。大计之后,还有拾遗,由科道言官来合议纠核“居官有遗行者”,不少官员都是在拾遗上最终被扳下去的。
史宾是在内廷待过的人,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京察意味着什么。每次京察,京中朝臣都以匿名访单徇私毁誉,同时内阁也会包庇受到处分的官员,破坏考察。如嘉靖年间,在首辅严嵩的庇护下,因京察而降职处分的赵文华、彭泽等人最终复职。
六年来积累的各种恩怨,都会在京察时暴露出来,各人之间势如水火。为了自保,朝臣们不得不各自抱团取暖,到了最后,就结援成了同党。
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上位新的首辅。
“那么,今岁的京察,就交由吏部尚书孙卿主持,左都御史李卿,吏部考功郎中赵卿襄助。”朱翊钧抬眼看了看底下心思各异的朝臣,“如何?”
申时行头一个投了赞成票。其余大学士们也纷纷附议。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万历二十一年,二月,惊蛰方过,春分将至。癸巳京察正式拉开序幕。
这次京察的始末,朱常溆心中一清二楚。他知道,这是日后无尽党争的开端。可作为一个皇子,无权无势,更无银钱打动人心,朱常溆不知道自己能在其中能做些什么,只能静待局面发展。
癸巳京察,明面上是京官言行和职责施行的考察,实际上是内阁与吏部之间的争斗。
自万历十八年,户部尚书宋纁接替年老归乡的杨巍执掌吏部后,一心想将吏部的铨选之权从内阁重新夺回。他有此心,一则,内阁在大明朝建立初期,太祖皇帝本就定下的乃是票拟批答的权利,襄助天子,并没有铨选之权,而现状,内阁与前朝宰相无异,与太祖皇帝定下的祖训相悖。二来,失了铨选权利的吏部尽数受内阁操控,沦落为跑腿的文书小吏。
但随后,因礼部郎中高桂弹劾阁臣王锡爵之子王衡,及首辅申时行的女婿李鸿顺于乡试舞弊,宋纁与内阁大学士们意见相左,最终被阁臣排挤出京。
此后,刑部尚书陆光祖调为吏部尚书后,继承宋纁之志。虽然他的手段要比宋纁柔婉一些,可最后还是爆发于申时行向朱翊钧私下递交的密揭上。
此时因许国入科场主持会试,王家屏有事归家,申时行与王锡爵因子婿科场舞弊案而上疏辞职闭门不出,内阁中竟无人处理政务,引来朱翊钧大怒。申时行的密揭上,极力推举了赵志皋及张位二人入阁,朱翊钧也点头应了。
这事引来了陆光祖的上疏,指明内阁辅臣的人选当由吏部九卿科道会推,申时行的密揭推荐乃是徇私结党,朱翊钧身为天子,理应公允,不该因申时行是自己的先生而大开方便之门。最终迫使朱翊钧下诏,说“下不为例”。
因宋纁和陆光祖二人的努力,最终到底从内阁的手里夺回了铨选。不过二人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宋纁死于任上,而陆光祖则因给事中乔胤的弹劾不得不以老病请辞。
随后南直隶兵部尚书孙鑨升为新一任的吏部尚书。与前两任吏部尚书一样,甚至比自己的前两任同僚的境遇还要坏一些。因铨选已归吏部,阁臣正对此不满,他的到来,无异于拉响了新一次战役的号角。
在朱翊钧宣布京察开始后,孙鑨与李世达、赵南星于朝会结束,就在吏部衙门里开了个小会。
先前因张位上疏,要求将原来的吏部推选大臣,改为九卿各选一位推奏,朱翊钧已是答应了。现今吏部铨选又逐步散落九卿,内阁在此次争斗中隐居上风。这次的京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重新夺回吏部的铨选。
“如今士林皆言朝中党派林立,恐有宋末之危。依我看,当先以士林之议为重。”赵南星微微皱眉,提议道。文忠公当年差点被籍没,可不就是清誉因夺情一事被毁,为官者首重清誉。“文中,你的外甥,还有我的姻亲都应先斥黜,堵住悠悠众口。”
孙鑨的外甥吕胤昌现为吏部文选司员外郎,他待这个外甥向来亲热,心下难免有些不忍。但在思虑片刻后,还是点头应下。
毕竟大事要紧。现在首要的目的,是先以秉公之态,显于人前,掩盖住他们党派攻讦的心思。
众人商定后,便各自散去,将事情办妥。因都是五品以下的官员,并不需要上报天子,所以朱翊钧对此根本一无所知。但一直旁观的朱常溆见父亲这般模样,心里也就越发着急,连着几日都不曾用饭,夜里也睡不着,几天下来,人就瘦了老大一圈。
郑梦境见长子近来一直愁眉不展,不由奇道:“溆儿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朱常溆眼下青黑一片,虽有困意,却一直强撑着睡不着,身上难受极了。可他现在心里想的事,又不能对任何人开口。他勉力笑道:“不过是近日先生讲学有些难,儿听不大懂,心里就急了起来,怕落下了功课。”
原来是为了这个。郑梦境将人揽过来,笑道:“若是为着这事,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书念的再好,难道还要去参加科举不成?读书,为的是知礼讲理,旁的虚头巴脑的东西,就不用多挂念了。”她摸了摸儿子的头,“你只要好好儿的,我同你父皇心里就开心了。”
朱常溆嘴上胡乱应下,心里还是没放下这事儿。过了几日,人越发瘦了,嘴唇一圈都起了大燎泡。这下可好,彻底同文华阁那头报了病,没去听学。
这几日京察,朱翊钧一直在乾清宫忙着。待陈矩来报,方才知道儿子病了。他赶忙问:“太医可有去瞧过?病情如何?”
李时珍已与去年过世,他的儿子还在朝鲜随军,医学馆大部分人也都各赴战场,留在馆中的人大都是初学者。现下能让朱翊钧放心些的,也就只有宫里几个老太医们了。
“陛下安心,太医说二皇子殿下乃思虑过多,身子本就不是大好。这几日又不曾好生歇息,这才上了火气。”陈矩道,“奴才已让服侍殿下的人仔细地龙别烧的太旺了,药也务必叫殿下按时服用。”
朱翊钧点点头,“那就好,没事儿就好。”这个儿子一直多灾多病,先是出生,再是天花,他心里真是怕极了。
面前的奏疏堆了几堆,朱翊钧翻了几本,就没心思继续看下去了。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翊坤宫,看一看儿子,才能安下心来。
“走吧,去翊坤宫。”
陈矩早就料到天子必放心不下,一早得了消息,就让銮驾备着,现下正好用上。
到了翊坤宫,朱翊钧就匆匆赶去看躺在床上的朱常溆。
因为药里放了安眠的药材,所以朱常溆服用之后不多时就睡过去了。这是他自得知京察后,头一次睡得这么香。
朱翊钧看了一眼,就同身后的郑梦境退了出去。两人在屋外廊下轻声说话。
“怎得溆儿会瘦成这样?”朱翊钧不禁埋怨道,“小梦你平日也没发现?”
郑梦境辩驳道:“怎么会呢。奴家都不知道说了溆儿多少次,可他就是不愿同奴家说心里话。”她想了想,“兴许是溆儿大了,觉得有些话不好同奴家这个母妃说?不如陛下在殿内歇息片刻,等溆儿醒了,问问他?”
朱翊钧想了想,点头应了。他让陈矩回了趟乾清宫,把一些亟需处理的重要奏疏带过来,就在翊坤宫暂时批复办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