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矩正欲详说,朱翊钧伸手制止了他,“路上说吧。”他朝郑梦境看了一眼,后者忙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乾清宫怕是已有大学士等着了。”
朱翊钧点点头,“朕想也是。”他匆匆往外走,行至一半又转了回来,将手里方才与郑梦境商讨好记下来的纸张放在她的手里,“仔细收好了,莫要透出风声去。”
“奴家省的。”郑梦境福身恭送天子离宫,而后亲自将桌上的笔墨纸张一一仔细收藏妥帖。她把那些东西都和父亲寄给自己的家书放在一起,在梳妆台的小抽屉里一并放好,用贴身的钥匙锁上,仔细拉了拉,确定拉不开,才放心。
朱翊钧坐上銮驾,请轿长还未抬起,就问道:“仔细说说。”
陈矩知晓事态紧急,也不忙着行礼,边走边说:“宁夏副总兵官哱承恩与其父哱拜因与宁夏巡抚党馨生隙,唆使宁夏卫四营官兵讨要冬衣布、花月银未果后,趁势起兵叛变。宁夏巡抚党馨、副使石继芳皆被围杀。卫官李承恩、供应官陈汉也推至坊市被杀。”
朱翊钧慢慢咬紧了牙根,从牙缝中吐出一句话,“还有谁。”
陈矩顿了顿,“哱拜向宁夏总兵官张继忠索敕印,张继忠被逼无奈,交出敕印后自缢身亡。”
朱翊钧冷笑,“他倒是个聪明的,既不想投靠叛党,身败名裂,又不愿率兵反抗,搏条活路。索**了印,再自缢,以为如此朕就奈何不了他了?!”
陈矩没有应声。他接着道:“哱拜与其子于二月十八日谋反,其后两日连续攻下玉泉营、中卫、广武。唯平虏在参将萧如薰的坚守下,至今不曾攻破。”
“萧如薰?”朱翊钧微微皱眉,这个名字很熟悉,“其父可是京营副将、都督同知萧文奎?”
“正是。”陈矩接着道,“萧氏一门四子,皆是虎将,萧如薰为幺子。”顿了顿,“萧如薰之妻杨氏,乃兵部尚书杨兆之女。”
朱翊钧点点头,“杨卿教女有方,朕早有耳闻。萧如薰守城有功,且记下,平乱后论功行赏。”
“诺。”
朱翊钧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宁夏兵变发生在二月十八日,今日是三月四日,不知这十几日中宁夏情形如何。他记得时任三边总督的是魏学曾,“魏卿可有传信?”
“尚不曾。”
说话间已经到了乾清宫前,朱翊钧“啧”一声,心里烦躁不堪,没等銮驾停稳就先跳下来。大学士们并未在殿内等着,而是一齐立在宫门外焦急不安地眺望着天子的身影。见他一到,赶紧纷纷上前。
“陛下,臣刚收到宁夏急报。宁夏镇除北路平虏外,皆已攻破。三边总督魏学曾遣张云等人谕降未果。叛贼哱云、土文秀合叛卒击杀游击梁琦、守备马承光。”申时行便跟着朱翊钧疾步往殿内走,一边说着刚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叛军欲挟庆王代请贳罪。哱云、土文秀见平虏久攻不下,诱河套部落著力兔、宰僧犯平虏,花马池。”
朱翊钧听到这儿停下了脚步,“他们把宁夏的口子的撕开了?!还把河套的蒙古人给放了进来?!”
大学士们皆低头,沉默不语。
明初起,至今,大明朝陆续在北境设下九个重镇,与蒙古抗衡。九镇在大明朝的北境形成一条连锁防线,共同担负抵御北夷的重任。
宁夏镇就是这九大重镇之一,属陕西省,设宁夏卫,治所为银川。银川往东,可至有塞上江南之称的河套。成祖时,内迁东胜卫,大明朝开始对整个河套平原逐渐失去掌控。自此,大同、宣化成为第一前线,并间接导致了正统十四年的土木堡之变。
到了嘉靖二十五年,支持三边总督曾铣收复河套地区的首辅夏言在与反对“复套”的次辅严嵩的抗衡中落败。曾铣、夏言被杀,河套地区就此被彻底放弃。
失去了河套平原的庇护,大明朝西北边境门户大开,宁夏镇,特别是黄河以东地势较为开阔的盐池、灵武一带首当其冲,成为蒙古部南下的重要突破口。
所以无怪乎朱翊钧的震惊。宁夏地处咽喉,险固可守,若叫蒙古人占去,即可蚕食整个陕西行省,而后再步步南下进行抢掠,如若无人之境。
朱翊钧见大学士们默认,拂袖疾步入内。
诸人到了殿中,尚未坐定,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一封信急急入内。
“宁夏急报!”
不等朱翊钧说话,陈矩就将信交到了他的手里。朱翊钧阅后大怒,“岂有此理!”
大学士们面面相觑,等陈矩将信递给他们后,见上面写着的乃是哱拜投降的要求。
“必欲我降,依我所自署,授官世守宁夏。不者,与套骑驰潼关也。”
信上只这短短两句话。
“朕不会答应的!”朱翊钧的胸口一起一伏,咬牙道,“传朕旨意,三边总督魏学曾即刻驰往宁夏征讨,升陕西副使朱正色为宁夏巡抚,协守洮岷副总兵董一奎升为宁夏镇总兵官。”他顿了顿,“平虏参将萧如薰守城有功,升为宁夏副总兵,暂管总兵事。”
申时行与许国、王锡爵交换了下眼神,他们在等朱翊钧的时候,已经有过商讨,基本和朱翊钧说的差不多。还有一些,确是朱翊钧不曾想到的。
“陛下,依臣之见,宁夏现今兵力恐无一战之力,当增调宣府、大同两镇之兵驰援宁夏,再令陕西巡抚沈思孝移驻下马关,声援宁夏。御史梅国桢善骑射,有奇谋,可赴前敌担任监军。”
朱翊钧点头,“就依先生所言。”
诸人又商定了一些其他的细节,大学士们就退下去拟旨了。
京城郊外,收到圣旨的李时珍正在医学馆内收拾行装。他的头发越发蓬乱,也越发白了,丝毫看不见有黑的地方。他时不时地需要停下来,好一顿咳嗽之后,才能继续整理东西。
李建元听见父亲的咳嗽声,从屋外走了进来。他拦住父亲整理的动作,“爹,这次我去吧。”
李时珍摇摇头,“这是头一回上阵,我不放心。”李建元忙道,“莫非爹信不过孩儿?”
李时珍笑着叹了口气,在杌子上坐下,望着屋外忙碌的学徒们。他心里很高兴,也感激自己能有这个机会,将平生所学倾囊所授给那么多人。正因为这些感激,所以他在自知时日不久之时,执意前往宁夏。
“爹!”李建元蹲在他的脚边,努力劝道,“要是娘娘知道爹的病,定然不会让你去的。”
李时珍低下头,粗糙黝黑的手轻轻摸着儿子的脸,“医者不自医,为父总算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他叹了口气,“罢,那你就替我去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万万尽心才是。所有事情无惧大小,统统都要记下来。回来之后拿给我看。”
李建元响亮地应了一声。
这次同去宁夏的学徒是李时珍早就想好的,都为学徒中的佼佼者。眼下还未启程,他们都各自忙着准备好药材。
李建元怕自己父亲临终反悔,赶紧将他已经收拾好的包裹给拆了,重新放回原位。李时珍见他这般模样,不由边咳边笑,“怕的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李建元憨憨地笑了一声,挠着头出了屋子去收拾东西。
李时珍坐在杌子上,大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手边的那本《本草纲目》。那是初版初印的,如今此书早就加印了不知多少版。原先他还担心不会有人愿意前来学医,现在却是只担心有资质的人太多,他一个都舍不得拒绝,可医学馆中的宿舍早就住满了人。
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他敲了敲大腿,走到软和的榻上躺下,闭上眼,舒舒服服地小憩。光亮的屋里点着安神的香,虽有烟,却不熏人,是郑梦境特地差人送给李时珍的。
屋顶上飞过的鸟儿鸣叫着,展开双翅在天空中滑翔着,而后不断扑扇着翅膀,一路飞向远方。
翊坤宫中,郑梦境久久立于窗前。
“娘娘,起风了。”刘带金将一件斗篷披在她的身上。
郑梦境拢了拢披风,一直望着窗外宫檐上的天空。天不算晴朗,偶尔几朵厚云慢慢飘过,间或几只飞鸟轻掠而去。
宁夏之役没有那么快结束,起码要打到九月。
郑梦境收回了目光,回到温暖的内殿,脱去斗篷歪在榻上,将斗篷盖在冰冷的腿上。
此役前期大明军不利,盖魏学曾督军太过守成,不敢冒进。后来梅国桢与其相斗,争得督军的权利后,才开始转败为胜。
郑梦境知道这一切,但却不能告诉朱翊钧。事情没到那一步,朱翊钧不会听她的,反而还会疑心自己欲涉足朝政。她还知道,眼下不是最糟糕的。
到了四月,倭国的丰臣秀吉就会举兵攻打朝鲜,两月之后,大明即将挥师前往朝鲜救援。朝鲜之役前后陆陆续续打了六年之久,大明前后派去的援军共有几十万之多。各卫所派的屯兵皆为精英,还从民间招募了大量募兵,所需军费都是从朱翊钧的私帑和太仓库出的。
中间更有播州杨氏叛乱,需起兵征讨。
三次大战下来,可支十年栗的太仓库直接赤字。更别提朱翊钧的私帑了。
郑梦境摒退宫人们,坐到梳妆台前,用贴身的小钥匙打开了那个藏着秘密的抽屉。她将那张密密麻麻记着她与朱翊钧对未来共同美好畅想的开办船厂,经营海商的纸抽出来,细细地看。
还能成功吗?
郑梦境怔怔地望着那张纸,想了很久很久。
“带金!”郑梦境将东西收好,锁上小抽屉。刘带金从殿外走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郑梦境微微扬起下巴,“派人出一趟宫,将我兄长叫进宫来,我有事儿要他办。”
刘带金福身应诺,当下就去准备。
郑梦境望了望天色,今日已是晚了,宫人一进一出,就快落锁,想来是见不到兄长了。
不过也无妨,趁着战事还未全面开启,她尚有时间可以运作。
这夜,朱翊钧并未回到翊坤宫,而是在乾清宫与诸位朝臣商议宁夏哱拜叛乱之事。郑梦境倒是睡得很早,她现在精神不济,比不上从前。明日需得细细同兄长说,没了精神可不行。
第二日一早,郑梦境领着孩子请安回来,用过早膳后小憩一会儿,郑国泰就进宫了。
照旧是屏风挡着兄妹二人。
“听宫人说,娘娘找我有事?”郑国泰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现在整日足不出户,每天在家守孝,也做不了什么啊。
郑梦境笑着点了点手边的桌子,“确有一事,需兄长替我代劳。”她身子微微前倾,“兄长,替我寻一个人。此人我只知其姓名、籍贯,却不知其如今身在何处。”
郑国泰沉吟半晌,“娘娘说来。”
“沈惟敬,嘉兴人。”
郑国泰把自己所有的记忆都翻了个遍,并不记得有听说过这么一人,“娘娘寻他为何?莫非此人有大才,可堪一用?”
郑梦境摇摇头,“兄长先替我找着人就好。旁的,等找到了,我再同你说。”她想了想,“若是实在没有头绪,可多留意兵部尚书石大人。”
她再三叮嘱,“务必要找到此人。”
郑国泰猜不出缘由,不过既然是妹妹这么看重的人,想来必是有人。他细问了郑梦境此人长相后,一一记在心里。“行,我心中有数了。”
郑梦境舒了一口气,“有劳哥哥了。我出不得宫,总是得麻烦你。”
“嗐,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见外话。”郑国泰摆摆手。他一扭头,看见门口一个矮矮的小人儿,手里拿着上次自己送的小玩具,正探出半张脸来从门口偷看他。见自己留意他,赶紧把头缩了回去,过了几息又耐不住好奇重新探出头来。
郑国泰“嘿嘿”笑了两声,坐在绣墩上,朝朱常治行了个小太监礼,“见过五殿下。”
朱常治也笑了,手里的玩具被举得高高的,迈着两条小短腿就跑进来,嘴里喊着“舅舅”。最后一步眼瞧着就要摔了,郑国泰赶紧往前一倾身子,将人往怀里一搂。“我的小殿下哟,可千万别摔了。”他捏了捏朱常治的小脸蛋,“瞧这嫩嫩的,伤了可不好。”
许是外甥像舅,又或许是郑国泰心里缘故。都说朱常治同朱翊钧长得像,可他心里倒觉着这个小外甥和自己也有几分相似,心里也多了几分疼爱之情。
郑国泰指了指自己上回送他的礼物,“好玩儿不?这个大飞鸟。”
朱常治狠狠地点头,“好玩!”他熟练地操作起木鸟,两只小手捧着,往天上一丢。方才还静止的木鸟就开始在半空中盘旋飞翔。朱常治拍着小手,笑得口水都止不住。
木鸟飞了几圈,又重新回到了朱常治的手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谢谢舅舅。”
郑国泰偷瞄了周围,见宫人们都低着头,没留心,赶紧往朱常治的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喜欢啊,舅舅下回再给你带旁的好不好?”
“好!”
郑梦境在屏风后头轻咳几声,“今日不用蒙学吗?治儿?”
朱常治从郑国泰的膝头跳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朝屏风后的郑梦境行礼。“今日先生有事,只上半天学。治儿已经将功课都做完了。”
“那也不可整日只顾着玩耍。还要预习功课才是。”郑梦境有些埋怨道,“哥哥也是,总那么宠着他,可莫要惯坏了才是。”
朱常治偷偷和郑国泰对了一眼,绕过屏风,冲向郑梦境,趴在她的膝头,“母妃疼我。”
“疼你疼你。”郑梦境点了点他的小鼻子,“治儿要知道,这些玩具越是精妙,就越要费许多银子。先生可有教你,骄奢非善。有一个就行了,不能贪多。”
朱常治点点头,“治儿明白。”他想了想,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拿出一小撮的金叶子来,举得高高的,给郑梦境看,“那治儿同舅舅买,行不行?”
郑梦境又好气又好笑,点点他的额头,“是不是皇姐教的?”
朱常治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不接郑梦境的话。他一溜烟跑回郑国泰的面前,把手里的金叶子塞在他手里。两只小手拢在一起,贴在郑国泰的耳边,“舅舅替我买,下回进宫给我带进来,哈?”
郑国泰憋着笑,点点头,同样轻声地回道:“嗯,舅舅知道啦。”
甥舅两个说着自以为旁人都听不见的悄悄话儿,不防朱轩姝同两个弟弟也来了。
“母妃,舅舅。”朱轩姝落落大方地向郑国泰行了个礼。她已经蓄了几年的发了,如今刚好能戴发箍,整个人看起来也沉静了许多,不像小时候那样顽皮。
郑国泰不看直视,只稍稍看一眼,避过朱轩姝的礼,“二皇女殿下好。”朱轩姝一笑,往屏风后面走去。
刚走到郑梦境的身边,朱轩姝就被人给拉住两边脸颊,“说,是不是你教的好皇弟?他现在还知道买卖了?”
朱轩姝按着母妃的两只手,拼命往里面挤,“这不是很好吗?让治儿知道这些都不是天生就能有的,得花钱去买。”郑梦境松了手,没好气地翻白眼,“你就没想过,若他日无钱买卖,怎生是好?去偷去抢不成?”
朱轩姝有些怔愣,揉着微微发疼的两颊,“可治儿是天家子,哪会没钱买东西呢?”
郑梦境摇摇头,朝郑国泰扬了扬下巴,“你让舅舅说给你听。”
殿内的目光聚焦到了郑国泰的身上。
朱常溆和朱常洵同他行礼,“舅舅。”郑国泰亦避过。朱常溆对他倒是有了几分好感,觉得是个知礼的人。
“你们都坐吧,好好儿听你们舅舅是怎么说的。他不比咱们,整日都在宫里,走南闯北的,不知受了多少苦,见了多少事。”
几位皇嗣应了诺,各自坐下。
郑国泰挠挠头,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忽地,他灵光一闪,“请问诸位殿下,可知一石麦米,能吃多久吗?”
这个问题朱轩姝和朱常治是答不上来的,但已经出阁讲学的朱常溆和朱常洵却是知道的。朱常溆道:“一石米为十斗,一斗有十升。若为壮年男子,胃口较大,一日估算为一升,约能吃上三月有余。”
朱常洵点点头,“若是胃口小的,一日只半升足矣,可以吃上半年多。”
郑国泰点点头,“那殿下可知诸王公主,岁禄几何?”
这回说话的却是朱常治。“太祖有训,诸王公主岁禄,亲王岁支五万石,钞两万五千贯,锦四十匹,贮丝三百匹,纱罗各一百匹,绢五百匹,冬夏布各一千匹,绵两千两,盐两千引,茶一千斤,马匹草料月支五十匹。”
郑梦境很是惊讶,“你怎么知道的?先生教的?”
朱常治点头,“先生说,不能独学蒙学和《四书》,祖训也是要背的。”
朱常溆和朱常洵也点点头,当年他们也背过。
“那两位殿下可知,宗藩一年加起来的岁耗禄米是多少?”郑国泰不等他们回答,就自己说出了答案,“山西一省,岁耗禄米八十六万石;山东,十三万九千多余石;湖广,二十五万九千余石。粗略算来,总共一百二十五万八千余石。”
朱常溆沉默了许久,“去岁国库也只收了两千六百万石。”
此时在册的宗藩不下八万,大约每人每年能分到十五六石。而大明朝登记在册的人口,总共大约有六千万。这还不算不在册的流民。
宗藩富得流油。可大明朝的百姓却朝不保夕。
朱轩姝不解,“母妃,既然宗藩这般富裕,为何会买不起东西呢?”
“殿下,正因为富裕,所以才不知今夕何夕,铺张浪费,最后闹得饿死家中。”郑国泰的声音低了下来,“粮食需看老天爷给不给好脸,若是一场天灾下来,百姓种不出麦米,行省何来的禄米给宗藩呢。宗藩家中没有存粮,若无处可借,又不改性子……”
郑梦境拍了拍女儿,“兄长为何知道这些?”
郑国泰笑道:“我曾与潞王做过生意。他是爽快的大方人,见我好奇,便一一告知。且算算当地有多少宗藩,就能大致晓得岁耗禄米了。商贾嘛,算术却不能不好。”
郑梦境点点头,对朱轩姝道:“你让治儿明白买卖之事,的确是好。可万不能让他养成骄奢**的性子,他现今还小,正是许多事情懵懵懂懂的时候,一旦养成了坏习性,日后就藩,可不就为祸了?”
朱轩姝还是没能完全消化这番话,不过她还是点点头,打算到时候问问自己的兄弟——她看他俩倒好像是已经明白过来的样子。
郑梦境叹了一口气,收拾好心情,浅笑道:“兄长今日留在宫里用膳吧?”
郑国泰欣然答应,“那就却之不恭了。”他朝朱常治眨眨眼,“走南行北,吃百家饭,尚未尝过宫里的膳食是什么味道的呢。”
朱常治从绣墩上跳下来,扳着手指一个个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如数家珍,“等会儿让小厨房做给舅舅吃。”
“好!”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完午膳后,郑国泰就告辞出宫了。他心里挂念着郑梦境让自己找的人,一回家,就开始安排人手去做。
宁夏那头,哱拜的叛军和明军胶着着。就如同郑梦境的回忆那样,明军除了个别战役外,节节败退。梅国桢和魏学曾起了很大的冲突,双方各自上疏弹劾彼此和自辩,一来一往好不热闹,竟比战报还频繁。
朱翊钧为了这件事,一直都很闹心。不过他没想到的是,比起这个,还有更闹心的。
陈矩已经正式接替张宏的职位,成为新的司礼监掌印。史宾还在原职上不曾动弹,他也不甚在意。这日,史宾回报说,皇太子朱常汐在上午日讲时用砚台砸了国子监祭酒曾朝节。
曾朝节是万历五年丁丑科沈懋学榜的探花。他出身微寒,性刚直,不好结交朋党,一直孤立于外,很受朱翊钧的倚重。
朱翊钧听说皇太子将人给砸了,差点气得厥过去,赶忙问道:“祭酒如何?”
史宾垂目,道:“恰好砸中左边的额角,登时血流如注。”
朱翊钧怒得身形不稳,他扶住桌子,咬牙切齿地道:“去把那个逆子给朕叫过来!”
史宾不动声色,“皇太子殿下已被皇后娘娘唤去了。”
知道王喜姐的性子,朱翊钧的心就稍微安定下来。他还得负责给给皇太子擦屁股,处理好这件事。“陈矩,你亲自跑一趟,上祭酒府上去。”朱翊钧赏了银两、金银器等等,又叮嘱,“带几个太医去给祭酒好好看看。”
“诺。”陈矩立即就领着人去库房点东西出宫。
朱翊钧想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去一趟坤宁宫。他倒不是怕王喜姐下手太轻,舍不得责罚皇太子,而是想知道皇太子今日究竟是怎么想的。
是,大明朝是可以廷杖朝臣,但这是皇帝的权利。而且还仅仅针对犯了错的臣子,并非想打就打的。朱翊钧自认在对待先生这方面,给自己皇子们做出了典范。他对申时行和王锡爵这两位曾经教过自己的帝师从来都是恭敬有加,连称呼都是十几年不改的“先生”。怎么这个孩子、这个孩子……
坤宁宫和乾清宫离得很近,朱翊钧没叫銮驾,自己走过去的。坤宁宫的守门太监早就瞧见天子的警跸,刚要转回禀报,就被史宾拉住了。他食指竖起,贴在唇上,“嘘——”。
小太监会意地点点头,朝里头做了个手势。
坤宁宫的宫人们见天子驾到,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地跪下。
朱翊钧走到正殿门口,隔着禁闭的门,听里面的哭喊声和戒尺打在肉上的声音。
王喜姐觉得自己快被这个儿子气疯了。她听了内监回报后,当下就把朱常汐给叫去了坤宁宫,等人到了,二话不说,操起戒尺就打。起先朱常汐还逃,王喜姐见他这副模样,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就令都人将他抓住,把两只手掰开,手心朝上。
戒尺落下,一打就是连着两只手一并打。
朱轩媖也气这个弟弟,难得今日没拦住。只母后每打一下,她心里就好像也受了打一样疼。实在听不下去朱常汐的哭喊声,她就把头扭去一边,跟着默默拭泪。
这次皇弟实在是太过分了!
王喜姐噼里啪啦一顿打,也没数打了几下。她身子弱,打了一会儿就累了,见朱常汐的两只手肿的老高,心里又气又心疼。也不是不知道疼啊,怎么就这般不长记性呢?!她把戒尺交给都人,“给本宫狠狠地打!”
都人接过戒尺,有些不忍下手。她看看哭得几乎快背过气去的皇太子,跪下求情,“娘娘,太子已知道错了。这次、这次就算了吧。”
“算了?”王喜姐抚着有些发疼的胸口,手颤抖着指着朱常汐,“你,给我说说,为什么要拿砚台砸先生?嗯?”
钳制着朱常汐的都人略略松开点力气,他就赶紧扭动着身子将人甩开。十指连心,朱常汐只觉得痛到不行,就是拿手背抹泪也疼。他是拿王喜姐没法子,但对都人却是无上的权威。这股子疼痛令他心中怒火丛生,双手已经疼得发木了,几近失去知觉。
朱常汐抢过都人手里的戒尺,忍着手疼,劈头盖脸地就朝都人脸上、身上打去。
“反了!反了!”王喜姐狠狠一拍桌子,摸着更加疼痛的胸口,发着抖指向几个不知躲闪的都人们,“你们都是没手了还是没脚了?!把皇太子手里的戒尺给我夺下来!”
都人忍着疼,一把抢了戒尺。因她力气太大,朱常汐一时不察摔在了地上。这让他心中的怒气越发腾升起来,一口咬在那都人的脸上,两只脚不断地踢打着她。都人疼得尖叫不已,等挣开朱常汐的时候,脸上已被咬下一块肉来,侧脸鲜血淋漓,看着可怖极了。
这下就连朱轩媖都气得发抖,她走到朱常汐的面前,含着泪狠狠地打了他一耳光。
掌掴声清脆响亮,在寂静的殿内显得声音极大。就连王喜姐都怔住了,她还是头一回见自己女儿发这么大的火。
朱常汐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被打的右脸,刚才,是向来护着他,对他疼爱有加的皇姐打的?
朱轩媖脸上的泪不断地落下,大声呵斥:“你闹够了没有?!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你才能懂事些、听话些?!”她指着王喜姐,“你知不知道母后为了你,成日生气,已是气得落了病根?!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沦为整个后宫的笑柄?!多少人就等着在看你的笑话!”
朱常汐发出如野兽般的嚎叫声,狠狠推了皇姐一把。朱轩媖被他推倒在地,右脚刚好磕在台阶上,竟疼得叫都叫不出来,只惨白着脸不断出着冷汗。
王喜姐顾不上胸口越来越剧烈的闷痛,匆匆起身过来扶着女儿,“如何?伤着哪里了?”她想扶女儿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而女儿也丝毫站不起来,“媖儿!你不要吓母后!”她赤红着双目,望着十步开外的太子,“逆子!逆子!!”
朱常汐手一挥,尖叫道:“是你们不对!都是你们不好!我是大明朝的皇太子,是储君,是国本!是以后的皇帝!你们都应该听我的!打我的,骂我的,说我不对的,统统都该死!诛你们九族!诛你们九族!”
朱翊钧再也听不下去,推开门,走到朱常汐身边,朝他另一边脸狠狠打了一拳。他比起留了力气的朱轩媖要狠多了,一拳就把嫡子给打翻在了地上。
“陛下,陛下!”王喜姐在看到朱翊钧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哭成了泪人,“是臣妾教子无方,是臣妾对不起陛下,对不起太后娘娘的厚爱。臣妾对不起大明,竟、竟生出这么个逆子来!”
朱翊钧望着疼得厥过去的朱轩媖,对着门口的史宾沉声道:“叫太医!”他扶起王喜姐,“这不怪你。”又令都人们仔细将朱轩媖扶进内殿的榻上躺着。
朱常汐被父皇的一拳给打懵了,不再哭,也不再喊。他倒在地上,愣愣地望着哭着扑在父皇怀里的母妃。
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不,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是大明的皇太子,永远都不会出错。错的只能是别人。
朱翊钧低头俯视着他,冷冷地问:“方才的话,是谁教你说的?”
宫人们低着头,在殿内来回穿梭着。他们避开这对天家父子,恨不得自己同尘埃般没有任何存在感。
朱常汐沉默着,没有说话。
“朕,再问你一遍,是谁教你说的?”朱翊钧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扶着王喜姐的手越来越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