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珍所制定的调理,并不仅仅从膳食药物入手,他还要求王喜姐脱离原本的生活习惯,多走动。
“农户女因常劳作,是以身体康健。臣行走民间,多见农妇方生产完,便下地劳作。娘娘毋须同她们那般辛劳,却也得多走动,每日务必要走上五千步才好。”
王喜姐听了直咋舌,“方生产便下地?那坐月子呢?就不做了?”
李时珍摇摇头,“若赶上农忙,幼童尚需一同劳作。”
条鞭法被废止,课税陡然加重,田地又是看老天爷吃饭的,真个儿的手停口停。秋收时,若天气不好,家家户户都赶着收割稻谷,哪里来的时间坐月子。
李时珍见多了民间疾苦,便越发觉得达官贵人奢靡成性,太过娇贵。
王喜姐在心里暗暗算着,五千步,不知要走上多少才行。于她而言,真的是一个莫大的挑战。转念一想,为着能生下嫡子,什么样的苦不能吃?一咬牙,便应下,“本宫会谨遵李御医之言。”
自那日起,宫里就出现一道奇观。中宫摒弃凤驾肩舆,每日步行往返仁寿慈宁两宫请安。有的时候撞上宫妃的肩舆,坐在上头的宫妃不得不下来行礼,同皇后一起步行至分开。
受苦的不仅仅是王喜姐,连带着全宫都一起受累。
郑梦境倒不觉得累,她冷眼看着,皇后每每行走不过千余步,出的汗就能湿透一身衣服。
王喜姐是小脚,只巴掌大的三寸金莲。素日里走路的模样,瞧着弱柳扶风,可真要走那么多路,是真的受罪。坤宁宫开始时时都备着热水,王喜姐请安回来一趟,就开始解了裹脚布泡脚。一日起码泡三回才算。都人瞧着又红又肿的畸形双脚,边哭边替她擦干净。
谁都开不了口劝王喜姐就此罢休。人人眼前都有一个瞧得见的胡萝卜。
嫡子。
只要中宫能生下嫡子,现在受的所有苦楚都有了意义。
永年伯夫人期间也进了一次宫,正好撞见女儿在泡脚。看着她自脚踝往上,腿全都浮肿酸涩,当下哭成个泪人。疲累不堪的王喜姐还得劝她,劝至一半时,竟累得就这么睡了过去。
郑梦境在翊坤宫的佛龛前亲手上了三炷清香,跪在蒲团上,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向菩萨祈祷。
菩萨保佑,皇后娘娘能一举得男,诞下嫡子。
吴赞女捧着香炉立在一旁,垂下眼,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德妃要这样帮坤宁宫。
由翊坤宫的小殿下为国本难道不好吗?
郑梦境睁开眼,望着佛龛中手捻莲花,慈眉善目的如来佛镀金塑像。透过菩萨的金身,她回忆起前世来。
万历十八年,定陵方修建完毕。还不等朱翊钧高兴,百官就开始杜门请辞,朝中几日不见大臣,连朝会都没什么人。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要求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对朱翊钧而言,这就是赤裸裸的逼宫。
但他心中再恼怒,也毫无办法。他不是武宗正德帝,可以肆无忌惮地自京城奔赴边疆对抗瓦剌,也做不到恣意妄为地册封自己为镇国公。他除了一个皇帝头衔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几日,宫里的东西不知被砸了多少。堆积如山的奏疏,清一色全是请封太子的。
朱翊钧将奏疏全部扫到地上,喝得酩酊大醉。醉了,便倒进郑梦境的怀里,哭喊着叫“小梦”。
郑梦境又能有什么办法。外戚能捞好处,却干不得政,她和郑家都帮不了皇帝。比起朱翊钧,她心里更不甘心。她的洵儿哪点比不上朱常洛了?!
可她知道,朱翊钧拿朝臣半点法子也没有。
杜门请辞之后,朱翊钧借口等朱常洛十五岁再册封,就这么拖了下去。可人却日渐消沉了,对朝政再没有以往的热情,一门心思在宫中设宴享乐,奏疏都留中不发,朝臣请辞归家,便应下,也不再补官。
到了后来,请封的人越来越多,事情越来越不可收拾。就效仿嘉靖帝,多年不上朝。经筵日讲也停了。
郑梦境不懂朝政上的事,但有一个道理还是明白的。一个帝皇如果多年不处理政务,所有的事情都无法决断,那整个国家就会渐渐地衰弱下去,走至灭国的终点。她死得早,没能看到那一天。但朱常洵在洛阳被李贼擒获烹食,已然向她提前揭示了结局。
从蒲团上起身,郑梦境定定地望着照旧面容和善的菩萨。
前途艰辛,她只望能保住自己的儿女,莫叫洵儿再次重蹈覆辙。
南直隶
张懋修已经结束了为父丁忧,重新起复。朱翊钧授了他南直隶都察院经历一职,正六品。
看起来起点不错,比他丁忧前的品级要高,实则是明升暗降。
南直隶是个什么情形?那些被直隶排挤之人才会到这儿,养老之用。整日清闲并无大事。
不过这已经是原来老印象了。
万历十三年,朱翊钧重新召回海瑞,授了他南直隶都察院佥都御使之职后,这位年已七十二岁,刚正不阿的老臣请辞无果,便慨然赴任。赴任途中不想又有旨意,由正四品的佥都御使升为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
海瑞蒙获皇恩,感激于心,已经做好了死于任上的准备。一到南直隶,就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整治,搅得南直隶大小官员苦不堪言。
张懋修到任上的时候,正好提学御史房寰担忧自己的小辫子被海瑞抓了,捅上京城去,先下手为强朝京里递上弹劾奏疏,先告海瑞一状。
京里收了奏疏,叫朱翊钧留中,并未听信。
没有得到回应的房寰只觉得自己日日都两手捧着摇摇欲坠的官帽,吓得自己日不思食夜不眠,整个人气色极差,双眼下青黑一片。
作为张懋修的上司之一,人来了,自是要见的。房寰草草嘱咐了张懋修几句,尤其告诫他行事小心,千万别刚赴任就被海瑞给抓了个正着。
“有劳房御史提点。”张懋修拱手施礼,口中道谢。
见了旨意后,张懋修心里就明白,圣上对张家还是有所芥蒂。而他此生都将与内阁无缘。
说恨谈不上,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谈怨,也只是为先父不值。
张懋修在南直隶拜了一圈人,反而对海瑞敬佩之心越加。他自认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再者说,海瑞对文忠公的评价也算是中肯,在当日一片要求清算声中,不啻为清流。念着这一点,张懋修就不会对海瑞有何提防之心。
这是个君子,自己岂能以小人之心度之。
回到居所,下人正在打扫收拾。张懋修打开不许下人动的樟木箱,将里面的书籍拿出来。其中有几本,用布包着,裹得很是仔细。这是郑家父子所赠。他们听张懋修提过有一古籍,一直想要却求而不得。这次前往肇庆后便留了心,一次竟送来好几本。随书附赠的信上写明,他们父子不懂好坏,只能将所能找到的全部版本都取来给他,若不是所寻之书,可寄信过去,他们会另想法子的。
这次张懋修赴任,便将这几本都带了过来。
思及当日郑氏子为抱张家,不惜重金贿赂,运来救命粮,张家上下无一不对他们心存感激的。王氏更是发话,日后张家子见郑承宪必以长辈之礼相待。
张懋修对冷情的当今圣上心存不满,但对郑家人却是持相反的态度。基于郑氏父子的救命之恩,他对宫中的郑德妃也爱屋及乌了起来。
因朱翊钧独宠郑妃,民间有不少非议,直言郑妃误国。张懋修并不当面驳斥,却于那些人渐行渐远。
张家早已想好,若他日郑妃有意国本,能帮的,必是要帮一把。但忠君为上,嫡庶不可不分。只看这次中宫是否能再次怀上。
圆月挂在夜空之上,几片淡而薄的云彩慢慢飘过,好似给皎月挂了一层轻纱。遮不住它的光芒,反倒为它添彩。
朱轩姝正是刚学会走路,喜欢到处跑的年纪。都人和乳母跟着她身后,处处小心。偏年纪小,胆子还大,摔了也不叫疼,半点不显娇气。
她拉着身后的乳母,走到里殿,看着郑梦境在窗前发呆。松开乳母,跌跌撞撞走过去,举高双手,“抱。”
郑梦境莞尔一笑,将孩子抱起来,“今夜月色很好,姝儿是要陪母妃一起赏月吗?”
朱轩姝指着月亮,“漂亮!”又歪着头,面露疑惑,“父……皇?”
那个每晚都会陪自己玩耍的父皇为什么不在?
郑梦境擦去朱轩姝说话时带出的口水,浅笑道:“父皇去了你母后那儿歇着,今夜母妃陪你玩,好不好?”
朱轩姝有些不高兴地摇摇头。
郑梦境轻轻抵着她的额头,目光有些涩意,“乖,姝儿听话。”
朱轩姝垂下眼,玩着自己的指头,小嘴微微噘起,“父皇,玩。”
郑梦境把女儿拢在怀里,有些发怔。身边摇篮里的朱常溆醒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有些落寞的母亲,蹬了蹬腿,好似伸懒腰般。
“溆儿醒了?”郑梦境探过去,伸手压了压被子,“今夜父皇不在。”
明晚朱翊钧也不会在。这几日是王喜姐最易受孕的时候,连着五天,都会宿在坤宁宫。
郑梦境轻轻推着摇篮,一手慢慢地,有节奏地拍着女儿的背,嘴里哼着小调,心思却并不在此。
她不愿说出后悔,但的确……很难以接受朱翊钧宿在别处。
明明是自己的决定,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受呢。
朱常溆看着郑梦境,发现她哭了,却还不自觉地怔怔望着一处角落发呆。
夜风自窗外吹进来,拂过郑梦境的脸,感受到凉意后,她赶忙拭去泪痕。
“放心,即便父皇不在,你们还有母妃。母妃会陪着你们的。”
小调的声音自内殿传出,越往外,就越轻。
史宾领着人在各宫查看宫门可有落锁,经过翊坤宫的时候,听见里面隐隐传出的歌声。他驻足片刻,在声音没了之后才离开。
身后的小太监一直低着头,没有催促,也没有说话。等史宾行步往前,才跟着走。
圆月当空,洒落一片月光。但这光芒太过微弱,照不进某些人的心里去。
翊坤宫的烛火点到了天明,烛泪顺着烛台落于桌上凝结。
郑梦境抱了一夜的孩子,手发麻酸疼。朱轩姝在她的怀中睡得极熟。为了不吵醒女儿,她一点点,小心翼翼地起来,将女儿交给乳母。
摇篮中的朱常溆与姐姐一样,都还睡着。郑梦境弯腰看了片刻,就去了殿外。她站在台阶上,望着朝阳一点点地露脸。红中带橙的阳光带着温暖落在她脸上和身上。
又是新的一天。
李太后在宫里眼见着王喜姐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身子也逐渐康健起来,心里越发忐忑。她踌躇了半日,最后还是将朱翊钧叫来。
“太子之事,陛下作何想?”
怎么又是太子?朱翊钧强压住心中的不耐,“此事儿自有主张。”
“一日不立太子,哀家便一日睡不下。这几日梦见先帝,责斥哀家未能以国为重,当督促陛下早日立下太子。”李太后蹙眉,“此既乃先帝之意,哀家看,还是早早地册封洛儿为太子。日后便是我去见先帝,也能有所回话,不至令先帝伤心。”
“母亲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些并不能当真。”朱翊钧道,“皇长子年幼,喜姐尚年轻。朕还想等等看。”
李太后急了,“哪里还能等得下去?你身子自来弱,若是……”她见朱翊钧面有薄怒,赶忙打住话头,“早日立下国本,群臣也有主心骨。”
朱翊钧讥讽道:“难道朕就不是他们的主心骨了?他们莫非是太子的臣子,而非朕的臣子?”
李太后自知失言,“哀家不是这个意思。”
“母亲就是这个意思!”朱翊钧忍住发火的怒气,站起身来,“朕给武清伯府的恩荣赏赐还不够吗?他们还想要什么?!”
“陛下……”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朕就照实对母亲说吧,喜姐已诊出喜脉。”
李太后哑然,许久后颓唐地问道:“何时的事?”
“十日前。”朱翊钧淡淡地看了生母一眼,眼中尽是讽刺,“因月份还小,所以并未声张。母亲如今知道,且安心等着嫡子出生吧。”
说罢,他也不再行礼告辞,径自就离开了慈宁宫。
李太后怔忡地望着儿子离开的方向。
中宫……又怀上了?
手中的串珠断了线,檀木香珠散落一地。
李太后双目视去,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迷雾,殿中所有的东西都仿佛盖着一层厚纱。
她的眼疾更严重了。
这么多年来,自己做了那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
借由王喜姐的信任,安插钉子放在坤宁宫,让她的身体慢慢虚弱至无法怀孕。又利用郑梦境的盛宠,挑拨坤宁宫与翊坤宫的关系。扶持身为都人的王淑蓉,一力保皇长子。
桩桩件件,到头来竟都成了空?
都人们聚集在殿外,没人敢进来收拾。却又怕李太后踩着珠子滑倒,届时获罪。
李太后扶着桌子起身,摸索着往前走。脚碰到地上的珠子,将它踹开。
就连菩萨都要责怪于她吗?!
李太后木着脸,眼前的雾霭更浓了。
“来人!来人!!”
彭夫人小心翼翼地进来,偷偷觑着李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李太后想冲口而出,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咽下了。
“把这里都收拾了。”她身子往前倾,差点摔了,亏得彭夫人将她搀住,“扶我去内殿歇息。”
都人鱼贯而入,将地上散落的佛珠捡起。
“扔了。另拿一串水晶珠子于我。”
彭夫人有些犹豫,“娘娘,这串佛珠还是陛下在千秋节上孝敬的。”李太后一直很喜欢,常常随身携带,佛珠早就被她摸得包了一层浆。
李太后静默了一会儿,叹道:“收起来吧,别再让我瞧见了。”旋即苦笑,想来日后她就是想见,也见不着了。
王淑蓉得知中宫怀孕后,将自己关在殿里,狠狠地在一块写有王喜姐名字的绢帕上用针不断地扎着。扎了几下,觉得犹不过瘾,又取来剪子,狠狠戳着。
你以为怀了孕,就能扳回一局?想得美!诸天神佛保佑我儿早日登上太子之位,叫中宫滑胎才好!
双目赤红,面容狰狞,犹如恶鬼。涂着蔻丹的指甲死死抓着剪子,一下又一下地戳在绢帕上。用力之大,甚至透过了帕子后面的木桌。平滑的红木桌面上,留下斑斑驳驳的痕迹。
我让你得意!我让你高兴!手下败将,不值一提!
王淑蓉狞笑着看着不成样子的绢帕,将它投进火盆,烧得一干二净。
当年我能赢过你,现在也能!
自宫中各处传开皇后时隔多年后再次怀孕的消息,佛龛前的香烛就不曾断过。两宫太后分别派了内监去武当山和五台山祈福,但心里究竟存了什么念头,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不过这样的情况很快被打断了。
郑梦境也怀孕了。算算日子,竟和皇后差不多的时日生产,差不了几天。
香烛气味在宫里渐渐淡了下来。
皇后与德妃同时怀孕,本是喜事。但王荣妃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为了怕自己的愁容叫旁人看了不喜,连宫门都很少出。
皇三女病了。
王荣妃没李德嫔那么拧巴,腆着脸去请了李时珍过来瞧了瞧。李时珍对小儿病症并不专精,搭了脉后与小儿太医探讨一番,倒是留了方子。
大约是阎王爷想要将皇三女收了去,在跟前服侍。药倒是好歹灌下去了,人却没大好。
王荣妃倒是个明理的人,知道大夫也是凡人,药材也非仙草神丹,哪里能吃了就百病全消呢。眼见着能治好皇长女,调理好王皇后的李时珍都没法子,她也就死了心。
自李德嫔死后,王荣妃就一直远着王恭妃。朱翊钧后宫里就那么几个人,好些个还病歪歪的,能说话的就不多。女儿身子还好的时候,她就在窗下缝制给孩子的新衣,一边陪着女儿。待亲女病了之后,新衣也不做了,时时抱着孩子在里殿发呆,生怕少看一眼,女儿就这么没了。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人也消瘦了不少。但脑子却很清醒,知道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陪着女儿等死。
日子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过去总觉得少,现在只有觉得多。但又觉得这般多的日子也好,起码女儿能多活一刻,自己能多见一时。
皇三女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一睁开眼,就开始咳个不停,伴随着嘶哑的哭声,揪得王荣妃的心像被人一拳一拳不断地痛击着。
最后,在闰九月的下旬,皇三女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
王荣妃出奇地冷静,一声都没哭。大约是早就在心里想过,若这一日真的来了,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派去报丧的太监很快就回来了。他推开门,发现王荣妃还以原来的姿势坐在榻边,一手牵着已经冰凉的小手,两眼瞪得铜铃大,好似都不会眨眼了。
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娘娘?”
王荣妃转过身来,举止形同鬼魅。宽大的衣袍越发显出她如今的纤弱来,风一吹,轻薄的衣料就往后飘起,手臂枯瘦如柴,腰也同竹竿儿一般。
太监胆小,屋中昏暗又未点灯,吓得退后数步,绊倒在门槛上,整个人往后仰,脑袋磕在石阶上,登时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王荣妃的宫里,一日出了两件丧事。死了太监事小,宫里日日不知被抬出多少死了的宫人。皇三女的病殁却是大事。
朱翊钧下了旨,将皇三女与皇五女一起葬在金山,人却没出现。
宫里对王荣妃讳莫如深,总有些忌讳,她也开始过起了深居简出,独来独往的日子。这样憋闷的日子没多久,人就病倒了,日日与药汤为伴,整个宫里都漫着药味,隔着宫墙都能闻到。
得知她病了,来探望的人也没有。宫里服侍的人越来越怠慢,洒扫时连杂草也懒得除。
王荣妃偶尔推开窗,看着外面腿高的野草,想起己身,便觉得野草也有几分可怜。人要拔了,她也不许,由着它们长。
等十月里,野草开始枯黄,树上的叶子掉落,将倒下的枯草厚厚盖住,再看不见半点影子。
而王荣妃的窗子,也再没开过。
就如当年郑梦境料想的那样,远在蒲州的张四维没能等来自己丁忧期满,就走了。
张子维病卒的消息传来京城,朱翊钧很给面子地追赠了太师。谥号是申时行带头商议出来的,他素来厚道,不会在这种身后名的事上卡着,最终定的是文毅。
诸般事情尘埃落定后,王喜姐和郑梦境已是临近产期——恰好是在年节时分。
这次年节,宫里就又多了一份忙碌。不仅要各处扫尘装饰,更严令两宫备下的乳母宫人们万万小心。
尤其是王喜姐,她的怀相不大好,期间甚至有滑胎小产的迹象,都是靠着太医署的太医和李时珍一同稳下来的。
之后王喜姐就越发少得出门,整日躺在榻上。吃食也小心翼翼,王家暗中送了个刚怀上的孕妇进来近身服侍,自茶水乃至糕点饭菜,都需那个孕妇先尝上一口,一刻钟后无事,王喜姐才能安心吃下。却也不敢吃多了,怕到时候生产不易。
王淑蓉倒是想下手,却怎奈插不进手去,只得一旁看着王喜姐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
神经一直紧绷到年节守夜当晚,她才略略放松一会儿。夜里吃饺子的时候,都人做了手脚,特地将一个包了红枣的饺子放在王喜姐的碗里。她一口咬开,甜得眯了眼,浓郁的枣味在口腔中弥漫开。
只盼着这个好兆头,真能给自己带来福气才是。
因王喜姐怀孕不能动弹,为了迁就她,守夜是在坤宁宫过的。两宫太后和朱翊钧都守在那处。身边宫妃们领着皇子皇女,吉祥话一个接一个地说出口,都不带重样儿的。王喜姐只觉得打入宫后,再没有过得这样快活过。坤宁宫里的笑声从进膳时,就不曾断过,一直到了守完夜,孩子们都睡去了,大人却还说着话儿。
反观翊坤宫就冷清多了。同样怀孕的郑梦境去不了坤宁宫,同那些患病无法出席的妃嫔们一样,独自留在自己的宫中。
朱翊钧倒是有赐宴,两宫太后和皇后也各有赏了菜。可终究是冷清清的。
朱轩姝被抱去坤宁宫一同守夜,还未回来。朱常溆因年纪小,也就没走,在翊坤宫与郑梦境作伴。可一个尚在牙牙学语的婴孩又非是说话的对象,说是作伴,倒不如说是看着他更为贴切。
比起都人们的紧张,郑梦境自己倒是镇定得很。朱常洵的生辰她记得很清楚,生产还不到时候呢。平日里该做什么,如今还做什么。
刘带金一直守在她身边,提心吊胆地注意着郑梦境的一举一动。小厨房的热水就没断过,炉子有专人盯着,就怕等要用了,却熄了火。
正殿的地龙烧得好,殿内搁着的花瓶里插的几枝花儿在刚放进去的时候还不过是花苞,如今开得正艳。
一觉睡醒的朱轩姝拉着都人跑来郑梦境这儿,她昨日跟着朱翊钧学了不少话,“年、拜。”
只还说不太利索。
“是拜年。”郑梦境拿出早就预备好的小荷包放到女儿的手里,“可收好了啊。”
小荷包是郑梦境自己做的,她并不专精女红,却也费了许多神。荷包用的是红色妆花缎,饰以略粗的金绳,沿着荷包绕了一圈,垂下的流苏用的是五彩丝线,两头抽绳的地方缝了小小的银铃铛,一动就“铃铃”响。荷包里塞了一些金叶子和金子打的生肖,活灵活现的。
朱轩姝对里面的东西不是特别感兴趣,倒是尤为喜欢荷包上会响的小银铃,一直摇个不停。
细碎的铃铛声将朱常溆吵醒了,他蹬蹬脚,张嘴想打哈欠,嘴张到一半,发现有点不对,赶紧合上。
郑梦境正好看了个正着,笑道:“溆儿也有的。”又取了个一样大小的荷包来。用料和朱轩姝一样都是妆花缎,只这个是蓝的,镶嵌的是银线。里头装着的东西也与女儿一般无二,并无多出什么来。
郑梦境将荷包压在朱常溆的枕头底下,轻轻晃了晃摇篮,柔声道:“待你大了,母妃再送你旁的。”
朱常溆似乎对荷包不是特别感兴趣,他前日已学会了翻身,此时似乎想练习,一下一下地把上半身抬起来,左右扭动着小身子,好不容易爬起来,整个人都气喘吁吁的。
郑梦境把他抱进怀里,亲了一下,“母妃的乖溆儿,真厉害!”
虽然没有坤宁宫的热闹,但冷清的翊坤宫中也别有乐趣。
时间说快,过得也快,眨眼,正月已过了五日。
不得不说郑梦境挑了个好时候,不早不晚,偏在朱翊钧过来的时候,开始发作了。
两人刚用过午膳,正是吃饱喝足有力气的光景。
大冬天里,稳婆怕郑梦境在院子里走动不好,便扶着她在烧着地龙的屋里来回走圈。走一段,歇一歇,疼得厉害了,再歇一歇。
朱翊钧在一旁瞧着她们转圈,只觉得自己头快晕了。但郑梦境先前两次的生产经历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现下再次遇上,还不待郑梦境有什么反应,他就开始两腿发软了。
郑梦境擦了擦额上不知是疼出来的汗,还是地龙烧得太好热出来的汗,朝朱翊钧瞥去一眼,发现他正忐忑不安,一脸“怎么办”的模样,好笑地道:“陛下怕什么?是奴家生产,又不是陛下。”
朱翊钧结结巴巴地,还不忘说好听话,“小梦疼,朕也觉得疼。”
郑梦境正要嘲笑他,却见坤宁宫的太监跑了过来。
“陛下万岁,德妃娘娘万福。”
郑梦境见朱翊钧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便替他问道:“可是坤宁宫出了事?”
“皇后娘娘方才发动了。”太监飞快地朝朱翊钧和郑梦境扫过一眼,“两宫太后娘娘已经到了,请陛下过去。”
朱翊钧当下就不高兴了,嫡子重要,难道旁的皇嗣就不要紧了?怎得都上坤宁宫去了。“你回去禀报,就说朕在这儿守着德妃。”
太监踌躇着不敢从地上起来,嘴上也支吾着不敢应,朝郑梦境投去求助的眼神。
郑梦境忍下一波痛,劝道:“陛下快去坤宁宫,奴家还得一会儿才生呢。许娘娘生完,奴家这儿还没动静呢。到时候再过来也不晚。”
朱翊钧看着她不断低落的汗,替她擦拭干净,不无担忧地道:“那小梦要是先生产了呢?”
生育之事,谁都说不准。就是神仙怕是难以断定究竟谁先谁后。
“那岂不正好?陛下能见到两个康健的皇儿。”郑梦境把朱翊钧不断地往外推,“快些去,回头太后娘娘可要怪陛下去晚了。”
朱翊钧跟她确定地问道:“那朕……真去了?”
“去吧。”
郑梦境扶着门槛,将不断回头看自己的朱翊钧送出宫门,便下令将宫门落锁。
不去通知两宫太后,是郑梦境的主意。她就想等着看看,坤宁宫今日会不会发动。若是没声响,那她也无法,根本瞒不住,只得先将孩子生下来。
索性碰得巧,两个竟是同日生产。
虽然王喜姐身为元后,生下的皇子天生便高旁的皇子一等。但郑梦境却觉得,既然下了决心要送佛,索性送到西方极乐世界。将朱常洵的排序往后挪一挪,也能少掉一些麻烦。
疼得实在受不住了,郑梦境在刘带金和稳婆的搀扶下躺在床上,腹中胎儿开始逐渐往下坠。她趁着自己现在还清醒,有力气的时候,叮嘱道:“在坤宁宫传来产子的消息前,谁都不许开门。”
刘带金点点头,亲自去门边守着。
朱翊钧到了坤宁宫,就听见里面王喜姐在呼痛。他上前向两宫太后行礼,“喜姐如何了?”
李太后道:“胎儿有些大,似是有些难了。”
朱翊钧心里一个“咯噔”。
陈太后又问:“陛下怎得来的这般晚?”
“德妃也发动了,此时想必正在生产之中。”
陈太后小小惊呼一声,“怎得不曾派了人来与哀家说?她那处现今没人镇着,若是出了好歹,可怎生是好。”说着便想过去。
王喜姐的呼痛声一声响过一声,将陈太后迈出去的步子生生收回来。
永年伯夫人自三日前就搬入宫中,她在一旁帮不上忙,便坐在门边守着,盯着进出的宫人们,防止她们徒然生出什么恶心,要动手脚。却听宫外朱翊钧的声音,她心头一跳,赶忙冲回女儿身边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娘娘,娘娘,你且醒醒。”永年伯夫人见王喜姐已经陷入了半昏迷,从一盘的几桌上拿来一碗温热的参汤,因有些急,半碗都洒在了身上。她撬开王喜姐的嘴,硬生生给灌进去,不断地掐着她的人中。
“娘娘,娘娘!”
王喜姐自半昏中悠悠转醒,下腹又是一阵剧痛撕裂着她的神经。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看清面前急切呼唤自己的是生母。
“母亲……”
永年伯夫人擦了一把泪,“娘娘,陛下来了,陛下自翊坤宫特特赶过来。娘娘,可得撑下去,生个皇子,将元子生下来!”
陛下特地从翊坤宫过来的?
王喜姐觉得自己眼前的光又亮了几分,心中的暖流渐渐汇聚,如火一般地迸发。
“啊——”
力气不知从哪里又回来了,王喜姐努力地趁着还清醒的时候,不断听着稳婆的话使劲。
一定要争气,一定要争气!
陛下,陛下可就在外头。
胎儿的头渐渐露了出来,永年伯夫人的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元子,元子,一定得是元子才成!
王喜姐双手握成拳,手上青筋毕露。痛到极致,她竟拽下一把自己的头发尚不自知。
永年伯夫人顾不得擦泪,按着她的手,防止她再自残。
女儿实在是太苦了。
一声婴儿的啼哭,自坤宁宫中传出。
殿中内外的人刹时静了下来。
随着第二声,第三声,接连不断的响亮啼哭声传出。
朱翊钧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此生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旋即,他又紧张起来。
皇后如何了?是皇子?还是皇女?
两宫太后和皇上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产房门口,屏气凝神地等着稳婆将孩子抱出来。
将孩子抱出来的,是永年伯夫人。
“恭喜太后娘娘,恭喜陛下!是元子!”
李太后双眼一闭,歪倒在彭夫人的怀里。
“快,请李御医来!慈圣太后娘娘厥过去了!”
万历十四年,正月初五。中宫王皇后产下嫡子,普天同庆。皇上特下旨意,天下大赦。
翊坤宫中,已经缓过来的郑梦境抱着刚喝了奶就睡熟了的皇子,吩咐道:“打开宫门,差人跑一趟坤宁宫,就说本宫方产下皇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