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宾已是多次上门,希望徐光启可以和自己一起前往漳州研制火器。可徐光启却犹豫不决。
徐骥正是考举人的节骨眼上,徐骏今岁刚好要去参加童生考试。两个女儿年纪还小,家中只留朱轩媖一个人,徐光启担心,也舍不得。
徐骥没说什么,只将自己关起来闷头念书,还顺手带上了自己的弟弟,让他别去吵着父母亲。
朱轩媖将小女儿哄睡下,听外头的下人说宫里的史公公又吃了闭门羹,被徐光启给请出去了。她心中一叹,让大女儿留在屋中照看了小的那个,自己去院子里寻徐光启。
偌大的宅子里头,人并不多,花园纵有繁花,却也显得清寂。
徐光启坐在亭中,手握一卷书,可他的注意力并不在书上,眼睛不知盯着何处发呆。
“相公。”朱轩姝提起裙裾,露出底下一双小脚来。三寸金莲踩在台阶上,有些不稳当,偏她生育多次,腰肢还纤细,风一吹,轻薄的衣物就贴在身子上,显出杨柳妖娆的模样来。
朱轩媖走到还在发呆的徐光启身边,轻轻一抽,就将书给抽掉了。“发的什么愣?”
徐光启如梦初醒,“哦。”他老脸一红,“我、我在看书。”瞥一眼朱轩媖的盈盈笑意,不免有些尴尬,“钰儿睡了?”
“睡了。”朱轩姝将书信手放在石桌上,“奴家令珠儿看着。”她见徐光启又走起了神,“既然想答应,又为何屡屡将史公公推之门外?”
徐光启默而不答,两手搓了许久的大腿,仿佛下定了决心般,起身拉着朱轩媖去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内摆着满满的书籍,桌上的《武经总要》、《筹海图编》都已经快被翻烂了。
徐光启站在桌前许久,打开了抽屉,将里面一个长长的木匣子翻出来。“这是你除籍的时候,皇太子拿来的。”徐光启轻轻摩挲着鸟铳,“我已不能为国效力,空留着这个,确是想留给骥儿和骏儿的。”
朱轩媖弯了弯嘴角,上前走近了去看。这杆鸟铳是徐光启平日里的爱物,日日都要拿出来看一看,再用上等丝布细细擦拭。须知道,现在徐家的家境称不上很好,朱轩媖自己一岁才舍得做一套丝质的衣裳。
“跟着史公公去漳州,难道就不是为国效力了?”朱轩媖一针见血地戳破,“不过是不知何处寻来的借口。”
徐光启踌躇了一下,“那不一样。”他将鸟铳仔细放好,“史公公说要研制火器,是由民出资。火器研制耗费巨大,非国库不能支。若研制到一半的功夫,后头钱就断了呢?岂非前功尽弃。漳州海商,这心是好的……可他们并不知晓其中的症结。”
朱轩媖淡淡道:“若真的行不通,父皇和太子又岂会答应下来?你也不是不知道,火器岂能为民间所用。他们大费周章地说服了朝臣,而今却是要在你这儿碰钉子。”
“奴家想,父皇和太子必定心有成算。国库空虚,想要拿银子出来花在不知何时才有结果的火器上,倒不如拿去赈灾开路。自前几年起,各地旱灾、涝灾不断,又有地震。奴家看呐,国库私帑那点银子,就是用在赈灾上都不够的。先前不是说,太仓库早就赤字了?”
徐光启静静听着妻子的话。
“真等朝廷研制火器,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你也说了,已是做官无望。何不就将这事儿给弃了?便是在家中,也做不成什么事儿,且不如跟着去一趟。”朱轩媖推了推他,“又不是去了就回不来了。”
徐光启嚅嚅了半晌,才道:“我舍得不你,同几个孩子。”
“我道是什么。”朱轩媖朗笑道,“真舍不得,还不准我同你一起去了?史公公经商多年,怕是财大气粗得很,难道还舍不得几间住人的屋子?”
徐光启皱眉,“可福建到底不同京师,这里繁华的多。骏儿去了那处,新换了地方,怕也难以适应当地,考不好童生。再有钰儿和珠儿,再过几年,也是大姑娘了。火器研制非一朝一夕,需得好些年的功夫。难道叫她们在福建定了人家?”
徐光启有些嫌弃,他当年没入京的时候,也是去过福建的。倒不是说福建不好,可和京里一比,总归还是京里头能嫁的更好些。
“哎哟喂,奴家的卿卿。”朱轩媖笑得肚子疼,“她们这才几岁?你就给惦记上了?真要担心骏儿的学业,就让他留在京里头嘛。不还有骥儿这个做长兄的看着?你信不过骏儿,总该信得过骥儿吧?”
徐光启撇嘴。坦白讲,他两个都不信。
徐骥拉着弟弟,在外头敲门。“爹、娘。”
“进来吧。”朱轩媖带着笑意地望了眼徐光启,小声道,“可叫儿子听见了吧?等会儿进来哭,奴家可不帮你。”扭头看着推门进来的两个儿子,“书都念完了?”
徐骥点点头,“念完了。”他越过朱轩媖的肩膀,望着父亲,“父亲,我同骏儿商量过了,过几日去一趟义学馆。”
“义学馆?”徐光启奇道,“上哪儿去做什么?”
先前义学馆新建时,朱轩媖就提过要不要让徐骥过去。不过徐光启怕儿子以为有了弟弟,就怠慢了他。徐骥自己也舍不得见不着弟弟,所以就给回了。不过朱载堉却是说过,只要徐家的两个孩子想去,随时随地都可以。
“家里头成日有人上门,看不进书。”徐骥耳朵微红,“骏儿还小,心性不定,有个读书的地方也好。听说义学馆的学风很好,近几年会试也不少人考中,我和骏儿在那里,也许可以念的更好。”
徐光启狐疑地看着儿子泛红的耳朵,一百个不信。“你……同我说实话。”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朱轩媖忍笑拉住徐光启,“还不就是知道你心里头怎么想的?既然不放心他们两个在家里,那就去义学馆呗。左右那处的馆长还是奴家的叔父呢,都是亲戚,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朱轩媖那眼睛朝书桌上瞄,“瞧瞧,这书都叫你给翻成什么样儿了?别当奴家不晓得,戚武毅公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早就给你又翻又写地根本看不了了。前几天奴家晒书的时候,都不小心瞧见了。就是奴家这个识字的,都看不懂上头写的什么。”
徐光启被妻儿说中心事,又得了他们的鼓励,却是有些激动,可仍旧无法定下心来。
“嗐,这是年纪越大越发暮气沉沉了。”朱轩媖先冲两个儿子使了个眼色,徐骥连带着弟弟一起闭上眼,捂上耳朵。朱轩媖掂起脚,在徐光启耳边轻道:“这是真老了?叫奴家嫌弃了?”
徐光启只觉得耳边被热风吹过,耳垂还有些湿润。他赶忙咳嗽一声,又怕动作太大将朱轩媖给带倒了。恨恨地在妻子的杨柳腰上捏了一把,又给揉了几下,偷偷去看两个儿子。
很好,没见着他们爹为老不尊的一面。
朱轩媖得意地冲着徐光启笑,“莫不是夫君其实想要独身前往漳州,好寻个外宅?”她扭过身子,“奴家就知道,这家里头的,哪里比得上外面的新鲜。”一挥手里的丝帕,“相公想怎样,就怎样吧。奴家哪里管得了。”
熏过香的手绢轻轻打在徐光启的脸上,倒叫他念起昨夜用了一样熏香的朱轩媖。光洁滑腻的身子在怀里蹭着。
“都谁教的你。”徐光启又朝儿子们看了眼,眼睛依然闭着,耳朵也照旧捂着。他犹不放心,将朱轩媖揽到怀里转过去,“说,这些日子都和谁交际,没得教坏了你。”
徐骥和徐骏将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点,手也虚虚地淹着耳朵,偷听着父母说话。
朱轩媖莞尔一笑,“姝儿驭夫有道,同熊御史好得蜜里调油。她担心奴家这个做姐姐的年老色衰,不为夫君欢喜,自然教授了几招。”她笑眯眯地看着徐光启,“看昨夜的情形,夫君好像还挺受用的?”
徐光启一把捂住她的嘴,再偷偷往后面一看。
徐骥和徐骏赶紧恢复原状。
徐光启咬牙,“我说呢,怎么好端端的成了这妖孽性子。原来是云和搞的鬼。”他虎着脸,“往后再不许同殿下来往了。”简直要把他的小妻子给教坏了!明明之前看着还是个做派大方的性子,怎么现在成了这样?
还是熊廷弼就好这口,亲自……?
“那可是奴家的亲妹子。”朱轩媖用手捅了捅徐光启的腰,“怎么,夫君不喜欢?”
喜欢,自然喜欢得紧。徐光启在人脸上狠狠亲了一下,“往后不许再这样。”自己可是年岁不小了,再下去可不得担心墙外开花。
不行,得把人放在跟前仔细看着。
徐骥适时地插了一句,“娘,好了没啊?”
“好了。”朱轩媖闷笑,从徐光启的怀里转过来,“睁开眼睛吧。”
徐光启板着脸,“今日我就同你们一道上义学馆去。”再狠狠瞪了一眼笑得花枝乱颤的朱轩媖,“你们妹妹同母亲,就随我去漳州。”说罢,见着朱轩媖笑红了的脸蛋,心里又痒痒了,在人腰上偷偷摸了一把。
朱轩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叫两个儿子去准备出门,转过身朝徐光启投了个媚眼,扭着身子出去。
徐光启等书房里只剩下自己一个,才摸着胸口坐在圈椅上。
这要是多来几回,还得了?自己得开始注重养生了,本就比爱妻大上那么多岁。
徐骏收拾完自己的东西,走到兄长的身边默默看他。
“怎么了?”徐骥停了手里的动作,问道,“想问什么?”
徐骏有些脸红,“听说义学馆里好多人,哥哥,我有些怕。”
“怕什么。凡事都有我呢。”徐骥摸了摸他的头,“里头不少人按说还是你的亲戚,一家子人。再说了,哪里有学子动武的道理?顶多就是耍耍嘴皮子,动动笔杆子。”
徐骏噘嘴,“爹也是士人呢,不也总拿着戒尺追在我们后头要打人。”
“这哪能一样。”徐骥被弟弟的话给逗乐了,“爹那是盼着我们能成材。”顿了顿,又道,“你是不是舍不得孙初阳?我看他同你玩得挺好。”
徐骏瘪嘴,好一会儿才点头,“爹要是去漳州,那初阳也要跟着去了。他本来就是特地寻上门做爹的学生的,专门学火器。现在去漳州就是为了研制火器,他一定会跟着去的。”
徐骥对孙元化早就气得牙痒痒。一个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混小子,腆着脸上门求做父亲的学生也罢了。反正爹教一个两个也是教,把他算进来也不算多。
偏徐骏不知哪里和他投缘,孙元化也惯会哄人,成日寻了好玩的好吃的,带着徐骏一起。好几次把徐骥这个哥哥给落在后头。
这能忍?当然不能!徐骏可是自己打小就看着长大的,他尿过几次床自己都知道呢!
“没了他也挺好的,”徐骥板着脸,“就因为你成日同他一起耍,所以学业才落下这么多。爹和娘都没说你罢了。往后就跟着我,好生念书。”
徐骏闷闷点头,又拉了拉哥哥的衣服,“哥哥别气,我只同哥哥最要好。”
徐骥眼睛都笑眯了,“我知道。”他贴着徐骏的额头,温声道,“我也就同骏儿最要好。”
徐骏乐得在兄长怀里蹭,心里偷笑。他就知道这么说,哥哥一定很高兴。
徐光启陪着两个儿子去了一回义学馆,得了朱载堉的保证,回来就开始收拾东西。
虽然已经翻烂了,但《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还是要带上的。还有即将要被翻烂的《武经总要》和《筹海图编》,也要一并带上。
何良臣的《阵纪》,唐顺之的《武编》。哦,对了,王鸣鹤新刊印的《登坛必究》也得带着。这还是自己省吃俭用,偷偷攒下来的钱买的。
徐光启直起身子,看着装得满当当的书箱。
可惜何汝宾的《兵录》还在撰写,且没法儿买一本带上。
整理完东西,徐光启就去找了孙元化。这个学生有悟性,学得也扎实,除了经常带坏自己的小儿子外,几乎没什么缺点了。可惜年纪长了些,不然就是将珠儿许给他,做个亲上加亲也是行的。
“初阳,”徐光启向正在写课业的孙元化招手,“我有话同你说。”
孙元化放下手中的笔,先向徐光启行礼,“先生。”
“我……要去漳州了。”徐光启犹豫了下,“你看,是回家乡,还是随我一道走?”
孙元化在文举上没什么特殊的天赋,好不容易才考中了个童生。若非家中与徐家有旧,又执意学些旁门左道,孙家也不会点头让这个儿子入京拜师。
“先生是要同那位公公一道去漳州研制火器?”孙元化等徐光启点头,不由笑道,“那学生自然是要一起去的。”又问,“那师兄同师弟呢?”师兄最好别跟着一道,师弟可爱,一起去才好。
可惜徐光启却说:“他们两个午后去义学馆参加了入学考试,我走后,自会去义学馆念书。”
“哦——”孙元化很失望。
徐光启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也懒得同他计较。他和朱轩媖只这一个儿子,并不指望他能有多大的能耐,看他读书,也的确没什么天赋,过得高兴便好。
“既然决定要同我去,那你便先写封家书回去吧。届时南下途径你家,也可先在家中待些日子,你已经许久不曾回去了。”徐光启拍了拍大腿,“好生歇着,我先走了。”
孙元化赶紧送了先生出门。坐到桌前,提笔写了几个字,想起之后不能同徐骏一道玩,有些舍不得,便偷偷披了外袍去寻人。
徐骥看着父亲进了孙元化的房门,料定了他会去找弟弟,所以捷足先登地把弟弟给占了。兄弟俩在窗前挨着头念书。孙元化一看没戏,只得又回了自己屋子。
朱轩媖换上了轻纱,正在床上看话本子,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徐光启回来。她将身子往里靠着。“怎么这般晚才回来?是去寻初阳说话了?”
“嗯。”徐光启从床尾拉过褥子,有些责怪,“上回生钰儿的时候不是月子没做好?也不仔细些,又着凉了怎么办?”
朱轩媖乐得被他照顾,丢了手里的话本子,就腻上去。“看你心事重重的,难道还有什么为难的事?”
“也不算为难。”徐光启略一犹豫,“我去漳州后,就不能再同常吉、振之一道了,也见不着神父,心里有些舍不得。”
常吉是新任中书舍人不久的赵士祯的字。这位也是官运不济,秉性太过刚直,并不受上峰喜欢,熬了八年才提为七品的中书舍人。他屡次上疏,希望朝廷可以重视火器的研制,可惜都被朱翊钧留中了。
而振之,则是刚任工部督水司郎中李之藻的字。他和徐光启都是受了洗礼的人,也是个于火器上颇有研究的人。
他们三个,平日里空了就会在一起研讨火器,只一身长处全都用不上。皆盼着何时朝廷可以下旨拨款研制火器。
朱轩媖冷笑,“赵士祯确是个人才,就是活生生被耽误了。可惜奴家现在没了入宫的身份,要不然就在二皇弟和父皇跟前说一回了。”白白将这样的人才放着,委实太过可惜。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徐光启拍了拍环在腰上的玉臂,“常吉无奈的并非官运,而是抱负不得施展。”他扭过身去看朱轩媖,“你说……陛下往后会重视火器吗?”
朱轩媖取了扇子扇风,“有什么不会的?奴家一旁看呐,二皇弟是个有眼界和抱负的。且等着吧,赵常吉迟早会升。”
徐光启略一琢磨,觉得说的也没错。先前多少年了,上疏奏请都不理。突然之间就同意了漳州民间自行研制火器。这恐怕是等了不知多少年,才等来了眼前的机会。看来陛下并非对火器没想法,不过是碍于朝中形势罢了。
“哦,还有一事。”徐光启接过朱轩媖的扇子替她打扇,“仔细手酸了,我来。”他道,“我想去同振之讨了他那个学生来。”
朱轩媖懒懒地挑眉,“张焘?他比初阳如何?”
“唔,”徐光启心里掂量了下,“差不多。去了总归能派的上用场。我是想着,无论书上学了多少东西,到底还是得去亲身做了才知道区别。但张焘年纪不大,研制火器是个危险的事儿,恐会受伤。我怕振之心里舍不得。”
朱轩媖将他拉下来躺着说话,“奴家看李振之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的人。眼前可是个大好机会,往后张焘有了经验,再回京谋个官职,若正好碰上朝廷拨款研制火器,岂不是大好的前程?”
她挨着徐光启,幽幽道:“别说他了,就是你,奴家也舍不得。可有什么法子呢?”她声音越来越低,“那日奴家同姝儿说话,她都哭了,对奴家说现在父皇和二皇弟过得有多难。奴家虽不再是天家女,可仍是这大明朝的百姓,听了心里也不好受。”
“闻说沿海百姓深受海寇侵扰,奴家也想去看一看,若能帮上忙,也帮一把。都道是有志者事竟成,我们夫妻齐心协力,难道还有做不成的事?”朱轩媖把下巴搁在徐光启的胸上,“到时候夫君可不许拘着我整日在家里头。”
徐光启笑道:“你想去,只管去便是。我当年就想着带你去看看这大明朝的山山水水,可惜多年下来,竟叫家人绊住了脚。”
“有你这话便成。”朱轩媖心满意足。
史宾听徐光启答应了自己一同前往漳州,先是一愣,上门求了多次,都不见答应的事儿。继而一喜,向徐光启再三作揖,“途中琐事,尽有我安排。”又听徐光启说,会带上家眷及两个学生,当下拍着胸脯保证,“到了漳州也一并安排妥当。”
朱轩媖送别了两个儿子,带着女儿坐上前往漳州的马车。等出了京城,又走了一段,她忍不住撩开帘子,探头去看外面。
多少年了,她竟然走出了京城。自己在这里出生,长大,婚嫁,生子。本以为此生也会在此走完一生。
现在却出来了。
马车渐渐飞驰起来,京城的城门被远远甩在后头。所有熟悉的一切都越来越远。
朱轩媖深深地呼吸着,心情越来越雀跃。
其实天空和京城里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在朱轩媖的眼中,就是比原先的要清澈,要蔚蓝。就连飞过的鸟儿,看起来都比在京中的要更自由,
朱轩媖看了好一会儿风景,直到徐光启怕她吹风头疼,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帘子。她看着身边的那个女儿,不仅想,如果往后,一个女子可以自由自在地想去何处,就去何处,那该有多好?
就像姝儿那样,想做什么,就能做成什么。无惧身份的拘束,也不怕世人的嘲弄。
朱轩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笑嘻嘻地看着女儿们玩闹。从来没有过的,这样好的心情。
徐光启看了好一会儿,而后问道:“东西都备齐了吗?福建与京师不同,在海边,潮湿得很。祛湿之物可都带着?那里蚊虫也多,仔细别叫孩子给毒虫咬了。”
“都备下了。”朱轩媖歪着身子,蹭到他怀里,“特特上义学馆买的药。”
徐光启还不放心,“那轻薄的衣物可备下了?”
“都有,都有。”朱轩媖踢了踢****家办事儿,难道还有不放心的?”
徐光启不敢说自己不放心,只能道:“果真是老了,样样都记挂。”
“可奴家偏爱老成的人。”趁着女儿不留心,赶紧翻开徐光启的掌心亲了一下。
徐光启被闹得手心痒呼呼的,伸手去抓朱轩媖,却抓了个空——人早就躲在远远的角落里头冲自己笑。
宫里,郑梦境拉着朱轩姝正说着话,“这么说来,媖儿也跟着一道去漳州了?”不免有些担心,“那么远的路,也亏得徐光启放心。”又叹,“当年孝端娘娘走的时候,我就答应了她,必会好好看顾媖儿的。现下这般远的路,真是……”
“母后替大姐姐看住了义学馆那两个小子不也成了?”朱轩姝笑道,“儿行千里母担忧,现在是大姐姐行了千里路,可心里头还不得记挂他们?”
郑梦境点点头,“说的也是。”她看了看左右,见人都离得远,拉着女儿往自己这边凑,“你知道不知道,洵儿好几次寄信过来,说是要请了徐光启去辽东。不过你父皇都没准。”
朱轩姝眼珠子转转,眨巴了下眼睛,“家书里头都没提起啊,母后从哪里来的消息?”她哪里能不知道,熊廷弼天天下朝回来同她说这些。她也乐得听。不过这事儿吧,父皇和驸马都说了,不能和母后说,怕她给误会了。
“我就是知道。”郑梦境不自在地别开眼,有些心虚。可不能出卖了太子妃。要不然往后就没得信的地方了。“你说说,熊廷弼和你提过没?这徐光启怎么就不能去辽东了?我觉着挺好呀,就是防着李家,也不是说就不要辽东了不是?”
朱轩姝抿着嘴不说话。
郑梦境看着她的模样,笃定地道:“你一定知道。”她拉着女儿的手,“我就是怕,洵儿久不在身边,你父皇心里会情淡了,再不记得这是他儿子了。辽东地势险要,朝廷又不能拨款研制火器,这、这,难道往后就眼睁睁的看着……打过来?”
朱轩姝看她有些急,不得不道:“父皇不是这个意思。”话说出口,觉得自己中了套,“母后可别同父皇说啊,否则我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我知道,我知道——”郑梦境拉了女儿的手,“我这心里啊,一是担心洵儿,二呢,是怕女真。”这事儿她有对朱常溆旁敲侧击过,不过对方并没有给出直接的答复。只说前世李成梁曾经弃了辽东六堡,直接对努尔哈赤拱手相让,也是之后萨尔浒之役惨败的开端。
郑梦境哪里不明白,辽东实在太过依赖李氏了。可武备起不来,辽东照样还是守不住啊。总不能因为疑心李家,就一直这么干耗着吧?何况武备起来了,在那边的儿子也能更有活下来的可能。
战场上的刀枪不长眼,一个不小心,就送了命。
朱轩姝侧头,想了想,“飞白同我说,辽东那边,大大小小的火器加起来,大概有五千多吧。”她不大确定,“最多的好像是佛郎机炮,往后就是一些鸟铳什么的,不过辽东的兵士不爱用,那个容易炸膛。”
其实是因为鸟铳更适于用在近战上。炸膛是一方面。但鸟铳的使用并非全靠火药炮弹。将人用弹药打晕了,再上去用鸟铳一甩,把人从马上给打下来。
这和刀枪有什么分别?实在不够干脆利落。唯一可以取胜的,则是火药威力足够威猛,若是准头好,可以一击毙命。可鸟铳的准头并不好,射程也短,能确保射中致死的距离是十步。
对辽东的兵士而言,有这劲头,还不如多练练弓箭。就是每日多耍几套刀法枪法,多学学骑马,也够用了。火器也不是人人都能用的。
嘉靖年间,朝廷曾经监制了九万把火铳。看着是多,可当时所有的大明军士加起来,足有百万人。
九万的火器,一百万的人。这哪里够用?
彼时还不若现在这般,严嵩父子倒是在朝上斗得厉害,但好歹还有徐阶、高拱撑着,张居正也正准备入阁。大明朝的形势大好。之后又有隆庆中兴,根本不用太过担心,火器不够用,也就不够用了。
等万历年间,张居正一走。没多久哱拜就乱了,之后又遇上朝鲜求助出兵复国,播州的杨氏之乱。连着三次打下来,没了钱,没了人,没了火器。
郑梦境按着女儿的手,“五千多,是够用,还是不够用呐?他们不爱用,那必定是武器不称手。你想呐,这没有称手的武器,哪里能抵御外敌?李如松这不就让洵儿在想法子改良吗?我看着是好事,怎么你父皇,就是不允呢?”
朱轩姝嘟囔了一声,郑梦境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朱轩姝摇头,“现在徐光启被史公公请去了漳州,他总不能一个人分作两份,再给洵儿送去吧。”
这倒是。郑梦境皱眉,“朝廷也不是没有善于火器的,可那些,却是不能够了。”
徐光启没有官身,充其量不过是个自由的良民。他何去何从,除非犯了法,否则不需要过问。
若是朝廷派去官员,这意义就不一样了。不仅要出人,还得出钱。总不能让李如松一个人耗资研制吧?最后有了结果怎么算?是朝廷的,还是李家的?李氏虽是官身,却也没有资格占了火器,还是得归朝廷。
可朝廷没出一分钱,朱翊钧还是要脸面的。怎么敢承这个情?今日承情,往后再想秉公处理,可就难了。
朱翊钧至今拖着,一方面是担心李氏坐大,另一个原因就是没钱。
有钱,什么都好说。派个人过去,再令按一个督工,或是调脾性刚硬的,对李家看不顺眼的官儿上辽东去任巡抚,也能够李氏喝一壶的了。想整人,难道还没法子吗?
可没钱,却不是能凭空变出来的。
朱常溆也知道辽东要紧,心里一直惦记着日后的萨尔浒之役。光凭现在那五千多火器根本就不顶用。
努尔哈赤没点能耐,哪里敢在十几年后向大明朝宣战?他定都赫图阿拉,为的就是能让惯于游牧的女真安定下来,而后兴起皇图霸业。在萨尔浒之役时,后金就已经自行研制出了威力强大的火炮,甚至比大明朝的更好。
而彼时久经废弛的大明朝在萨尔浒一役中尽损精锐,其后更是节节溃败,再无力抵挡。而自封闯王的李自成,也趁着这个时候崛起。
朱常溆的心急切了起来,赶紧开关,有了商船课税,他就有理由提出改革商税。减轻耕农的负担,将举国商人纳入到税赋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