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年节,京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又赶上天子嫁皇女,嫁的还是那位云和公主。一时之间,这十里红妆便引来了无数人围观。
朱轩姝到了熊家后,就一直在后宅里头待着。宫里头来的是太子妃,只略坐一坐,撑个场子,也就回宫去了。里里外外倒都是朱轩媖在忙活。
虽然忙得脚不沾地,朱轩媖心里也高兴。除籍后,她同宫里其他手足来往得少了,又因不能入宫,父皇和郑母后的面也见的少,慢慢地感情也淡了。唯有宫里头回回寻着由头往徐家赏东西,倒叫朱轩媖心里高兴。到底还是没将自己给忘了。
这回感情最好的妹妹再婚,朱轩媖说什么都要过来帮忙。偏正好熊家人赶不到京里来,都叫她一个人给挑了担子。
能见到皇妹有了可意之人,朱轩媖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先回嫁高家,她虽然替妹妹难过,却也是劝过安生下来,和高玉海好生过日子。不过感情这事……到底还是拗不过来的,最后朱轩姝选择和离,朱轩媖倒也没说反对。
只心里头难受。
若是先太子和母后还在,便好了。
不过很快朱轩媖就苦笑着摇头,看着徐光启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小女儿,还有徐骥领着弟弟徐骏。低头再看抱着自己腿撒娇的大女儿,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姝儿固然有父皇和郑母妃撑腰,还有一众兄弟为她出谋划策。可若她自己不是个这般刚硬不妥协的性子,哪里会有现在的好日子?何况,就是先太子还在,他也做不到给自己出头。母后也是个温和的人,怕也只会让自己一再退让而已。
朱轩媖低头将大女儿抱起来,拍抚着她的背,嘴里哄着。本就是不同人,哪里能指望同命?当初是自己开的口,点头嫁到徐家来的,怨不得旁人。
也没什么可怨的。朱轩媖也并不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过得哪里有不如意的地方。徐骥已经考中了秀才,虽然没进国子监,也没去义学馆,但听上回来家里的太子说了,父皇有意想办法给他谋一职,只待他考中举人便行。
只徐光启不同意,想让儿子再去试试会试。若屡次不第,再厚着脸皮去求一求宫里头。
前几年公公也走了,夫君又一味地由着自己。这家里头全由她一人说了算,便是连着生了两个女儿,也无人敢挑是非。
朱轩媖在熊家的内堂招待着女子,心中念着,只盼着妹妹往后事事顺心。
宴席散后,熊廷弼一身酒气回到婚房里。他今日高兴,多喝了几盅,酒气上了脸,映得红红的,越发显得人喜气洋洋。
朱轩姝在里头早就呆不住了,偏那么多规矩拘束着,由不得她去见熊廷弼。扳着指头算一算,打开始备婚后,这都好些日子没见人啦。
不过今日后,他俩就能日日对着脸,再不怕见不着,就担心日子长了,人家心里看腻味了。
虽然没了公主府,但吴赞女还是奉了郑梦境的命,带着几个老成的嬷嬷做了陪嫁。此时见驸马进屋来,她向熊廷弼福身,领着屋内的侍女退出屋去。将门带上后,她叮嘱了守夜的侍女好生听着里头的动静,自己先去茶房略坐一坐。
茶房里头漫着烟气,带着浓郁的茶味儿,叫人闻着心里也舒坦。边上小茶壶里的水滚了,扑扑地推着盖子,想要跳出来。外头的喜乐早就停了,偏它不消停,延续着热闹的喜乐。
吴赞女捧了杯茶,揉了揉酸胀的腿。今儿她心里也高兴,已经许久不见殿下这般模样了,对未来的充满了期待。从昨儿起,眼睛就没合上过,一晚上没睡,躺在床上也不消停。幸好今儿起来精神还好,眼睛底下也没黑。
隔壁婚房里,朱轩姝忍着全身的酸疼,从边上抽了个隐囊垫在腰下,让下身抬高。熊廷弼见了不觉好笑,他先前从不见原配做过这般事,不由问道:“殿下这是做什么?是宫里头的规矩?”
“宫里哪有这样的规矩。”朱轩姝红了脸,“我听人说,行房后垫个东西在下头,可以更容易受孕。”她垂下眼,有些忐忑,“我已经二十三啦,年岁不小了,怕往后子嗣艰难。”
熊廷弼起身替她将腰轻轻抬起来,扔掉了隐囊。“这样睡着多难受。”见朱轩姝似乎有些担心,劝道,“子嗣的事,还得看菩萨。殿下年岁还小,很不用担心。”
原本他以为朱轩姝和高家婚后无嗣,不是因为那高玉海之故,就是朱轩姝的身体原因。方才落了红,才知道原来这两人压根就没圆房。
“我听过不少女子已是做祖母的年纪了,还受了菩萨恩惠又怀上的。殿下往后也会有的。”熊廷弼乐呵呵地道,“有无子嗣,都没关系。光我们两人过日子,也舒坦。”
朱轩姝听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方才的酸疼似乎一下子都没了。好半天才平复了心思,钻进熊廷弼的怀里去。她用指尖戳了戳熊廷弼身上的肉,硬邦邦的。又怕指甲划疼了人,改用指腹一点点地摩挲。
皮肉下血液的滚动,强有力的心跳带动着周围震动。很有生机的感觉。朱轩姝只觉得心里有越发喜欢眼前这个男子,与绝大部分文弱男子不同的魁梧身躯也好,偶尔说话略有些武人的粗鄙也罢,她全都喜欢。
越来越喜欢,怎么爱都爱不够。
朱轩姝使劲地把自己贴在熊廷弼的身上。菩萨对自己真好!竟赐了这么个人给自己。父皇母后也好,最终还是叫她如了愿。两个弟弟也好,帮着她想法子。大姐姐也好,明明方生产不久,还没养好身子呢,就来帮自己。
心里的花儿一朵一朵地绽放,好似天上地下,就没有人不向着自己,帮着自己的。
熊廷弼被她的指腹摩挲地有些痒,一把抓住她的手,沉声道:“别闹了,该早些歇了。”他心疼朱轩姝是初次,怕自己的莽性子将人弄伤了。“再闹下去,我可要忍不住了。”
朱轩姝正巴不得呢,可哪里敢说。只将身子缩得小一些,再小一些,一双眼湿漉漉的,直勾勾地,盯着熊廷弼不放。
熊廷弼只作怀里这个是个瓷娃娃,小心翼翼地搂着,强迫自己合上眼,硬声道:“好了,睡了!”
朱轩姝把脸埋在他怀里,不住闷笑。呼出的热气喷在熊廷弼赤裸的胸口,像一把毛刷子制成的小钩,一下下地勾着他的心。
熊廷弼粗喘了几声,一把撩开被子,将朱轩姝转了个身,从后头搂着她,咬着耳朵。“还闹?”
朱轩姝的耳垂被轻轻含咬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冷气罩在身上,有些冻,起了鸡皮疙瘩。她忍不住将身子往后贴,冲新郎撒娇,“冷呢。”
“这般抱着就不冷了。”熊廷弼用脚把褥子勾上来,盖住他们,“来日方长,慌得什么。往后我们还有的是日子。”
朱轩姝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轻轻应了一声,再不敢作夭,只贴着熊廷弼睡去。两天一夜没睡了,心头一松,倒是睡得快。
却可怜了熊廷弼,睁着眼睛好一会儿才觉得困意袭来。
第二日一早,吴赞女在外头等了许久,才听见里头的响动。她清了清嗓子,带着笑音儿地问道:“殿下、驸马,可是要起了。”
熊廷弼正压着朱轩姝挠痒痒,听见吴赞女的声音也不好意思继续赖床。“起了。”他从朱轩姝的身上起来,又颇不甘心地轻轻拧了一下腰上的痒痒肉,“再闹。”
“不敢了。”朱轩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搂着熊廷弼的蜂腰,趁侍女们没进来前,先在熊廷弼的脸上亲一口。而后飞快地掀了被褥下榻,偏又因酸痛的身体没了往日的灵活劲儿,险些要摔了。
熊廷弼眼疾手快地从后头一把捞住她的腰。“仔细着些。”心里叹道,说是二十三的年纪了,却无论是长相还是心性,都同十六七的小姑娘般。真怕哪日自己老了,不中用,配不上这人。
嗯,今日开始每日加练一套刀法,不可沉溺美色之中而懈怠了。
朱轩姝还不知道往后自己日日都能看到夫婿英姿飒爽的雄姿,只顾着后怕。这要是方才没叫人给扶着,脸先着地,怕不得坏了容貌。
吴赞女推门进来,就看到云和公主与新驸马的动作,还当他们在玩闹。心里高兴他们夫妻和谐,却也不得不板起脸来轻咳。“殿下、驸马,该洗漱了。”
熊廷弼应了一声,小心扶着新妻站稳了才松开手。他不惯有人服侍,挥退了下人全部亲自动手。
朱轩姝扭着脸去看,见熊廷弼赤着上身,不仅又是脸红。
偏又觉得看不够,不断拿眼去瞥。
吴赞女面无表情地往她视线那处一站,垂眼去看满面羞意的殿下。
朱轩姝抿着嘴,把笑意都遮了,见不着熊廷弼才专心洗漱打扮。一定要将自己妆点得美美的,才不叫外头的小妖精把她的驸马给勾了魂去。她可知道呢,有些官儿是会养外宅的。
新婚之后腻歪了三天,朱轩姝在三朝回宫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和熊廷弼在宫里分开。
出来后,朱轩姝有些奇怪。她忍不住在路上问熊廷弼,“上回我听父皇和太子说,要降低学子的优容,怎么事儿都过去了那么久,还没个影儿?条鞭法似乎也一直拖着,飞白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熊廷弼但笑不语,食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我们回家里头再说,马车上说话,声音会透出去,免得叫有心人听去了。”
朱轩姝微微歪了头,瞪大了眼,“用得着这么仔细?”
“事涉朝廷,还有……总有些说不得的事儿。”熊廷弼浅笑道,“回了家里,关起门来,姝儿想说什么,我都告诉你。”
朱轩姝点点头,心里乐得不行。她就是喜欢熊廷弼什么都不瞒着自己的样儿。不像先前那个高玉海,也不像自己的父皇和弟弟,凡是涉及到什么朝廷大事,就闭口不谈了。是人就免不得会有好奇之心,就是自己帮不上忙,多知道些也不是什么坏事啊。
熊廷弼见她有些不高兴,便拿话儿哄着她,“陛下因新婚,允了我十日的休沐,明日起就没什么事了。若是天气好,又转暖,我们去京郊玩一回,好不好?”
“好。”朱轩姝眼睛弯弯,“上父皇的皇庄里去跑马吧?我们家里头小,养不了多少马,也跑不开。庄子上大,飞白可算能尽兴了。”
熊廷弼笑道:“到时候我教姝儿如何骑马。”他点了点朱轩姝的鼻尖,“想不想学?不过有些累,可不能怕。”
朱轩姝自然想,小时候见几个弟弟能出阁听学,又有武学课,只能被拘着学绣花儿的自己最是羡慕不过。“飞白,你对我真好。”她腻上熊廷弼,抱着手臂蹭,“我是有些娇气啦,到时候你可不许嫌我。”
“不嫌。”熊廷弼轻轻抚摸她的手,唯恐自己手上的粗茧子磨破了这羊脂般腻滑的皮肤。“不嫌。”
回到家里头,朱轩姝就迫不及待地让吴赞女和下人们出去忙活,拉着熊廷弼在院子里说话。
熊廷弼见她亲自调香烹茶,眼睛微眯。他心中有意日后奏请调去边疆,兴起让朱轩姝学会骑术,也是有这一层的考虑。倒不是说让这个天家女上阵,而是怕边境战事吃紧,若有疏忽之处,求人不如求己,学会了骑马,也算是能有一条保命的路。
只不过边疆哪里有这等闲情逸致做风花雪月之事。
熊廷弼有些担心,怕朱轩姝不习惯那里的生活,也很担心他们会因此而生出分歧来。
情浓之时,自然万般都好。待日久情消,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熊廷弼决定暂时不将自己的盘算向朱轩姝道明,日子还久,往后还是有机会慢慢说服她的。公主虽然性子娇惯了些,道理却是知道的,并非蛮横不讲理的人。
观当日乾清宫中舌战群臣,一字一句都是铿将有力,不似那等娇弱之女。自己总能说服得了她才是。
朱轩姝拿出了全部本事,想在熊廷弼跟前显摆。却在泡好了茶后,发现熊廷弼若有所思的模样。“怎么了?可是父皇和太子说了什么?还是都察院又有哪个碎嘴的?”
“哦,不是这些。”熊廷弼打起精神,将方才的念头都抛在脑后,“方才路上,姝儿不是问我,为何父皇和太子都不曾实现当日之言吗?我现在就同你分说。”
朱轩姝乖乖点头,坐在他的对面,却嫌弃隔得远了,赶忙站起来换了个座儿,挨着熊廷弼。“你说。”
熊廷弼略一思索,反问朱轩姝,“姝儿可知道,父母官调任后,当地百姓会赠万民书?”
“这个自然知道。”朱轩姝点头,“父皇回回听说这等事,还会列为楷模,下旨封赏,要求天下百官学习。”
熊廷弼脸上淡淡,“那殿下可知道,赠这万民书的人,究竟是谁?”
朱轩姝一愣,这本是自己知道的,想来所有人都知道。可既然熊廷弼这么问了,就必然与自己知道的相悖。她想来想去,还是没个头绪,只得不确定地问:“可是当地百姓?”
“自然是当地百姓。”熊廷弼一笑,“当地乡绅,也是当地的百姓啊。”
朱轩姝托腮,不明白了。
熊廷弼道:“万民书都是那等乡绅送的,要说他们是当地百姓,自然也是真的。可真正穷的吃不上饭的百姓,压根儿没有那等闲钱闲心做这劳什子的事。”他的眼中迸出厌恶的目光来,“在我看来,耕农虽为良民,实质上却不过是乡绅的家奴罢了。”
朱轩姝闻言,惊呼一声,赶紧捂住了嘴。怪不得刚才在车上驸马不肯说,这样的话,一旦叫人听了去,怕是后患无穷。“真、真有这么严重?”她皱眉,“我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父皇和太子,还有治儿也从来没说过这事儿。”
“那是因为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熊廷弼正色道,“朝中百官,如我这般真正出身寒门的人,其实并不多,绝大多数都是乡绅出身。”
他板着指头,“远的不说,你看张文忠公,祖上曾有从龙之功。已故的张文毅公,家中乃当地盐商。沈一贯,书香世家,寻常人家连饭都吃不上,哪里能顾得上买书看,更遑论是藏书了。王文肃公出身太原王氏,自唐起就有的大族。朱阁老的父兄也皆为官宦。”
朱轩姝咽了咽口水,她一直在后宫之中,出嫁后也是独居公主府,没人和她说这些,她也无从去了解这些当朝百官的身世,而今听熊廷弼一说,却是心惊。“这么说来……岂不是,朝中皆为乡绅之后了?!”
熊廷弼无奈地点头,“寒门子弟真想在朝中为官,不提会试、殿试,就是想考童生也殊为不易。姝儿你不知道,参加县试、府试两场科考,才能有资格称作童生。可想要参加,是需要保人的。”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五位保人。”
“保人自己还必须是有功名的。”熊廷弼叹道,“我当年也算是运气,偶遇一位家道中落的老秀才,得其青睐,才有勉强参加科考的资格。”
朱轩姝心中乱如麻,有些担心自己当日殿中之言是不是给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带去了麻烦。如果真如熊廷弼所言,事情可有些糟糕了。
而今天下良田,非是耕农之手,亦非天子之手,绝大多数都是在乡绅手里的。乡绅家中又有数位秀才、举人,或是在朝为官的家人,获有大量的优容。
而失去了这部分田赋的国库,则进项越来越少。而且还有许多乡绅为了逃避税赋,将田地瞒报,记于官宦人家名下的。万历年间百姓人口不断增多,可耕地却一点都没比国初多出更多来。这其中的耕地都上哪儿去了?
这便是当年张文忠公施行条鞭法的由来。他深知其中的猫腻,亦知这大明朝乃天子与乡绅共治,所以束手束脚,只敢对在朝官员出手,却不敢动天下的乡绅一分一毫。
而今没了张文忠公这么个人物在上头顶着,仅靠现在内阁,熊廷弼并不看好。他甚至觉得,即便重启条鞭法,也于事无补。乡绅出身的官员,又岂会对自己动手?
这其中牵扯到了太多的利益,一旦爆发,就动摇了整个大明朝的国本。
“那……那就没有一点法子了吗?”朱轩姝急切地问道,“飞白说的,我都明白了。一旦将学子的优容免除,或者降低,就会掀起轩然大波。恐怕之后父皇也不得不迫于形势而收回成命。但,就这么眼看着国库空虚,朝廷日渐衰败吗?”
她擦了眼角沁出的泪花,只觉得扑面而来的是亡国气息。她不敢说,甚至不敢去想,可这逼真的感觉令她心惊。
熊廷弼沉吟一番,“自然是有的。不过也不易。”他道,“而今国库的税银太过重于田赋,一旦遇上天灾,又不得不进行优免。国库本就少进项,这么一来,岂非越发不堪?以我之见,唯有重商,才是可行之举。”
“重商?”朱轩姝一愣,“可太祖不就定了规矩……”
熊廷弼沉声道:“不错。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说不易。”他一叹,“只看陛下和太子的能耐了,此事仅仅说动阁臣,还不行。阁臣虽权高,亦为舆论所困。张文忠公因舆论遭致清算后,所有的大学士们皆因此而束手束脚,不敢大动。”
“国无能臣啊。”熊廷弼仰天长叹,“我入朝为官多年,冷眼看着,真真是文忠公后,再无能人了。”
可惜这能人,最终也没落下个什么好结局来。
熊廷弼爱怜地看着不断落泪的朱轩姝,伸手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我既为国之肱骨,心中早已定下死而后已的念头。姝儿你甘心下嫁,我虽心悦,却不知对你是幸是灾。”
“悲也好,喜也罢。”朱轩姝抓住熊廷弼在自己脸上摩挲着的手,“我都心甘情愿的。当日我便说了,只得你一句话,无论刀山火海,我都甘之如饴。”她用力擦了脸上的泪,“只要飞白其心不变,一意为国,为天家女也罢,熊家妻也好,都是我合该做的。”
“你想做什么,只要于民于国有利,放手去做便是。我、我……”朱轩姝犹豫了下,这时候她发现自己身为女子的诸多不易来,很多事竟然都帮不上忙。“力所能及之事,我都愿意去做。虽然,也帮不上什么忙……”
熊廷弼得她这句话,先前心里的忧虑就全都烟消云散了。“能得你为妻,幸也。”
朱轩姝想了想,“方才飞白说的重商,是你觉得,能解眼下之局的法子吗?要不要同父皇他们去说?若是你有顾忌,我去说也成。”
“父皇和太子自然知道的,毋须我们去说。”熊廷弼一笑,“只不过他们现在碍于局势,身处其中而不得知,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可想要破局,必然有舍有得,狠不下心,哪里套得着狼?”
熊廷弼沉思着,“不过……的确得有人从后头推一把才是。且要看机缘。”他担心的不仅是北境的战事,若内安,外自不必忧。不知究竟是哪个人,能破眼下之局。
只希望这人,这一天,能来得越早越好。
茫茫无际的海上,史宾站在甲板上远眺着漳州的方向。再过不久,他就能重新站在坚实的土地上了。在海上漂泊得久了,总会开始怀念陆地的平稳。
这一回,史宾投下重金,买了一艘大船。他已经不满足于紧紧在大明朝周围进行海商贸易。得知佛郎机人一直与大明朝的私船进行走私,他决定铤而走险,远离大明朝附近的海域,去往更远的地方进行贸易。
令他感到满意的是,这一步他走对了。虽然耗时耗力,但赚来的银钱比起先前的足足有十倍、二十倍之多。
史宾甚至在谋划着,接下来可以尝试着逐步走得更远。为此他决定这批货物售卖得来的银钱,暂时不往京师运送,而是另卖几艘更大的船,积攒更多的货物,等下回一起出海去。
林海萍有些痴迷地望着史宾的侧脸。她知道这个男子的心越来越大,自己也越来越无法居于他的眼中。
可只要有一席之地,一个角落。她就满足了。
林海萍这个时候觉得,当年听了史宾的话,愿意被大明朝招安,还成了漳州水师的镇抚,实在是再明智不过的事了。否则自己哪里能同现在这般,可以借着护航的名义,随时随地呆在他身边呢。
顺着史宾的目光,林海萍也一同眺望着漳州。先前在佛郎机,史宾说等回了漳州后,要给自己一个惊喜,不知道是什么。林海萍摸了摸心口,跳得厉害。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颊上,看不出发红,扬起的嘴角却透露出她心中的雀跃。
一发炮弹落在船边不远处,打破了这美好的宁静。
林海萍面色一冷,旋即飞快地喊道:“遇袭了,速速备战!”正说着话,手上就动作了起来,向漳州方向进行示警。
现在只希望留在漳州的方永丰可以快速带兵前来救援。林海萍已经看到了敌军的船队,人很是不少,仅凭他们眼下的战力,恐怕难以抵挡。
“先调转了方向,全速回月港。”史宾凝眉,偏这回因自己跑得远,所以并未有其他商船跟着一起。却又是感到庆幸,没有累及旁人。
敌军是谁,史宾和林海萍心中都有答案。自史宾进行海事后,又有林海萍这个强力帮手护航,在海上打击了不少假倭。佛郎机人也因此而担心,怕大明朝会在海上崛起,和他们争夺利益。
这回史宾买下大船,第一步就是前往佛郎机进行贸易,彻彻底底地激怒了盘踞在马六甲的佛郎机人。
因大明朝只开了广州、漳州两地港口,实在僧多粥少,不少沿海乡绅眼热海商的巨大利润,铤而走险行私船,勾结假倭护航,与佛郎机人做生意。马六甲的佛郎机人就靠着走私大明朝的瓷器、丝绸、茶叶,赚得了大量银钱。
史宾也是因为看到了其中的利润,才考虑尝试远洋贸易。只没想到,就这一次罢了,让佛郎机人恼羞成怒。
炮弹接连在商船附近落下,大船不比小船,行驶速度要慢上许多,而且掉头也不易。偏今日天公不作美,向着漳州方向的风是逆的。
林海萍纵横海上多年,第一次开始发抖。逆风逆水,想要逃命都难,更遑论是保住船上的货物和银钱了。
“轰”的一声,炮弹击中了船舱。
“进水了!”船工大呼。
史宾当机立断,“弃船,先逃了再说。”
林海萍抓住他的手,“那船上的货物怎么办?难道都不要了吗?”她虽然知道保命要紧,却也心疼。“再等等看,也许永丰就来了。”
史宾沉着地道:“来不及了,万一到时候人命都没了,要这些死物还有什么用。”他扭头让陈恕赶紧将带着的小船放下去,好让船工逃命。
这样的情况不仅发生了一次。因大明朝的海师太过孱弱,每每遇上敌军,大都选择弃船逃生。史宾因此受了许多损失,陈恕也不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命令了。
很快,船工都上了船,飞快地向着月港的方向视去。
最后一条船,是留给史宾他们自己的。
“上去吧。”史宾回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佛郎机人,咬着牙,“总有一天,我要将这些人统统从大明朝的海域给赶出去!”
事已至此,林海萍还有什么可说的。她推着史宾,“赶紧上船再说。”
陈恕在他们之前先走了,最后一条船上就只有林海萍和史宾两人。
林海萍不断地朝着漳州方向看去,虽然知道这样会暴露他们的行踪,但无奈之下,只得又放了一次信号。
史宾并没有拦住她,飞快地观察着周围的形势。
佛郎机人不知为何,并没有分散开去追其他小船,而是紧盯着史宾他们,不断靠近。
史宾长呼出一口气,什么都明白了。今天怕是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他将船丢给林海萍,“你快些走。”
“你呢。”林海萍抓住他,“这里离月港还远得很,你一个人,能回得去?”
史宾笑得苍白,“能不能回去,得看老天爷。”他看着乌云聚拢的天空,“我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在入宫的那一刻起,就不是自己的。”
林海萍咬唇,眼疾手快地抓过漂过的一个木桶,将船上所有物资都丢在里面,而后不管史宾的挣扎抗拒,用尽自己所有力气将人推进去。“如果你的命不是自己的,那我就把我的命给你。”
“我曾经因为躲在木桶里,逃过一劫。我相信你也可以。”林海萍怕史宾爬回来,拼命地将小船驶离他,“若我们不能再重逢,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绝不许再轻言生死。”
史宾伸出手,用力划水,想要靠近林海萍。可木桶哪里能和船相比,眼见着林海萍越来越远,并渐渐向着佛郎机人而去。
林海萍将从史宾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挂着,假装船上有两个人。她若即若离地和敌船保持距离,只要自己能引开他们,方才所有人就都能逃出去了。
木桶顺着水漂着,史宾伸长了脖子,希望船可以离林海萍再近一些,他已经快要失去小船的踪迹了。
佛郎机人在小船附近不断地落下炮弹,都没能打中。林海萍咬牙,脱下外袍,跳入水中。她已经不打算活了,但死之前,怎么也得拉个垫背。
史宾眼睁睁地看着一艘佛郎机人的船沉下去,而后海上升起了浓烟,正是林海萍所去的方向。他瘫在木桶中,久久不能言语。
不知在海上漂了多久,被晒脱了皮的史宾终于等来了方永丰。
“是你!”方永丰在见到史宾的第一眼,就挥拳相向,“若不是你,海萍就不会死!”他坐的是大船,早就看见了海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史宾转回被打偏了的头,不言不语地擦去嘴边的血丝。是他害死的林海萍,如果自己当年没有说服她归降大明朝,也许此时此刻,她还在快快乐乐地坐着自己的海寇。她那么聪明,总会想出脱身的办法来。
可归顺了大明朝之后呢?海师毫无兵力可言,船上的火器也远比佛郎机人差。他们甚至不敢直接对上,回回都是险中求生。
方永丰还想挥拳,被陈恕给挡住了。
“公公已经够难受的了。”陈恕的眼中含泪,“大当家没了,谁心里都不好受。”
方永丰磨着后槽牙,挥开陈恕的手,梗着脖子道:“谁说她没了?还没找就说没了?”他的声音哽咽着,“她从来运气就很好,这一回也一样的。”
“找!给我派出所有的船,所有的人,统统都去找。找不回来,找不回来……”方永丰蹲在甲板上,泣不成声。
谁都知道,这一回林海萍真的是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