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开?”郑梦境咬了下唇,有些不确定地问,“陛下……想做什么?”
朱翊钧将她靠在自己怀里,“慌什么,难道朕还会做什么对溆儿不利的事?不过是……”他沉吟了一会儿,想着要如何对郑梦境解释,“溆儿太过激进了。朕不好总是在明面上站在他这边。一旦连朕都成为朝臣攻讦、弹劾的对象,谁来替他保驾护航?”
郑梦境觉得心里有些憋闷,用手指抠着他衣袍上用金丝绣成的龙爪。
“莫要担心,”朱翊钧笑着拍了拍她,“事情总会往好的方面去走的。我们也算是结缡二十一载,多少风风雨雨,还不就是这么过来了?”又道,“不过现在溆儿还有一事,得让他努力努力。”
郑梦境抬头,看着朱翊钧的下巴,用手扯了扯他的胡须,有些扎手。“什么事儿?”
“溆儿已成婚数年,也该有个子嗣了。”朱翊钧垂首,用胡须的尖尖儿去戳郑梦境的额头。见她有些恼地挥开胡须,不由笑了。“他既为国本,理当繁衍后嗣。先前朕就同他提过,慈庆宫光一个太子妃是不够的。可他却拒了。”
朱翊钧犹豫了一下,“先前那回,确是朕的不是。朕也没想到太子妃竟然有了身孕。不过这都过去了好些日子,也该养好了身子吧?”
郑梦境心里有些明白过来了。的确,朱常溆自册封后,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挑战着群臣的底线。纵然他是皇太子,却到底受着许多束缚。何况一旦群臣受不了这种挑战,开始对他反击,任何一个弱点,都会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尤其是子嗣。
届时就连身为太子妃的胡冬芸都会牵扯其中。
郑梦境对这个儿媳妇还是挺满意的,同时出于心中对女子的怜悯,也很是看好儿子身边只有这么一个懂事温顺的女子。莺莺燕燕不过只能分了他的心,若是真叫妖艳之人入宫,可就成了一场祸事。
郑梦境现在算是体会到了当年慈圣皇太后对着自己的不满。在慈圣皇太后看来,即便天子不亲皇后,那也该亲近自己为她特特挑选出来的王恭妃——都给了二选一的选择。
偏朱翊钧哪个都不喜欢,就爱腻在翊坤宫。慈圣皇太后能不气?
“这事儿奴家自会去同太子妃说的。”郑梦境向朱翊钧保证。她也不忍看着太子妃扑扇着一双小鹿眼睛,那样灵动的目光,合该追随着自己想追随的对象,而不是用来哭的。
朱翊钧在她脸上亲了下,“朕就知道,小梦是朕的贤内助。这事儿就交给你了、”他环顾了一圈里殿,“在乾清宫呆着还习惯吗?朕早该将你从翊坤宫搬过来了。放在眼前看着,多好。”
“是好啊。”郑梦境白了他一眼,推了推人的胸膛,“周夫人入宫来,不知同奴家说了多少次。外头对这事儿可说的厉害,让奴家赶紧搬回翊坤宫去呢。”
朱翊钧不高兴了,“听他们说什么,我们就过自己的日子还不成吗?”他撇了下嘴,“宫里头这么多的宫殿,才住了几个人?你想住哪儿,就住哪儿。”
能日日见着朱翊钧,郑梦境心里自然高兴。从前的时候,她就一直想着,有朝一日可以黏在朱翊钧的身边,时时刻刻都把人给放在眼中。现在可算是美梦成了真,哪里就肯轻易回去。
郑梦境靠在朱翊钧的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轻轻地摇着,戏谑地道:“对了,治儿画了努尔哈赤的像给奴家看。”
朱翊钧拉长了脸,“他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一个北边儿的蛮夷。”有些不自在地将腰板挺直了,做出一副伟岸男子的模样来,“难道还能比得上朕不成?”
“自然——”郑梦境抬起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比得上。”她戳了戳有些沮丧的朱翊钧,“人家常年在马背上跑着,精神气就不一样。可奴家不喜欢那样的,还是觉得陛下好。”
朱翊钧听了心里高兴,哪怕是假话也觉得飘飘然。他将人压在身下,额头相贴,声音很是温柔,“说说看,哪里好?”
“哪里都好。”郑梦境放软了身段,手指顺着朱翊钧脸上的轮廓划过,“奴家的陛下,便是在旁人眼里什么都不好,在奴家眼里也是好的。”抬起身子,在对方的脸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就是哪里都好。”
从来威严的乾清宫内,好似在深秋之中开满了一室的春花。怡人,而又生机勃勃。
朱常溆回到慈庆宫,就把自己给关在了殿里。胡冬芸自翊坤宫探望朱轩媁回来,一进门,就见殿内宫人都是噤若寒蝉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胡冬芸招来被关在殿外的单保,“单大伴,殿下今日视朝,是叫人弹劾了?”
单保上前作揖,“娘娘回来了。”起身道,“却是不曾。”他朝紧闭的殿门看了眼,“视朝后,殿下叫圣上给说了一顿。这才不高兴的。”
原来是父皇。胡冬芸垂下眼,“我知道了。”她朝单保扬起一个笑脸,“大伴上茶房去歇歇脚吧,且不用伺候了。”
单保躬身称诺。只要太子妃在太子身边儿,就没他们这些宫人伺候的份,大小事宜全都一手包圆了。
对宫人而言,确是好事。整日在主子跟前杵着,自己的两条腿也酸涩得很,谁不想躲个懒,偷偷闲。尤其是主子发怒的时候,一个不留心,就是一顿板子。这皮肉之痛,能不受,自然还是不受的好。
胡冬芸将身边的都人摒退,上前敲了敲门。里头却没人应。她试着推门,却发现原来根本就没锁,便径自进去了。
朱常溆正坐在窗边,怔愣地望着窗外的一小片竹林子发呆。竹叶已是枯黄,落了不少。
“太子?”胡冬芸柔柔地唤了一声,走过去福身,“奴家回来了。”
朱常溆回过神来,“哦,回来啦。”他朝胡冬芸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回来了就先歇着,别太累了。媁儿是个小磨人精,定是把你好生折腾了一番。”
“媁儿活泼可爱,跟着她一道玩,奴家心里也高兴。”胡冬芸在他身边坐下,轻轻问道,“太子叫父皇说了?”
朱常溆沉默了好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嗯。”
“原来是这样。”胡冬芸故作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奴家还当是叫朝臣又为难了太子,既然父皇,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朱常溆一愣,扭头去看笑眯眯的太子妃。他有些转不过弯来,难得露出傻乎乎的模样,“为、为什么这么说?”
胡冬芸夸张地叹道:“大明朝重士,叫朝臣骂了,能有什么法子?难道还真的当众廷杖不成?那样有理也成了没理,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父皇可就不一样啦。”她揽着朱翊钧的胳膊,“哪有父母不说自家孩子的。便是奴家小时候,也没让家里人少说,还挨过打呢。”
“若是往后,奴家有幸,为太子生下皇嗣,就是太子也会说他两句不是?”胡冬芸低垂了眉眼,“太子,奴家已经知道了。上一回,根本不是癸水,是奴家小产了。”
朱常溆一愣。太子妃……怎么知道的?是哪个多嘴的说出来的?!
“太子,奴家是女子。女子的事,只有女子才最明白。”胡冬芸叹道,“就像云和皇姐婚事不顺,想要和离。奴家也不觉有何不妥。小产的事,奴家便是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没想明白。现在长了年岁,自然也会知道。”
朱常溆压低了声音,“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胡冬芸摇摇头,“宫里头的外命妇常来常往的,奴家陪着母后一同接待她们,闲谈之时,总会说起。奴家又不是傻子,听了也会往心里头去想。”
朱常溆默然,双手在膝盖上揉搓着衣服,有些不知所措。这个时候,自己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好让太子妃心里好受些?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胡冬芸将手按在朱常溆的手上,带着几分娇嗔,“衣服都要叫搓坏了。”她有些怅然,“没能将皇嗣护住,是奴家的不是……”
“不是的!”朱常溆忙道,“和芸儿没有关系。若是没有小人,也不会……”
胡冬芸摇头打断了朱常溆的话,“可事实上,就是奴家这个为娘的不仔细。这点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朱常溆哑然。
“所以太子才会顾念着奴家的身子,一直不愿同奴家……行、行房,是不是。”胡冬芸的脸通红通红,“其实奴家也盼着,可以早些为太子生下皇嗣。这是奴家的心愿。不能白叫父皇和母后待奴家好。也不能叫太子担心。”
重要的是,娘家人已经提点过自己了。再不生下皇嗣,必定会重开选秀,慈庆宫就不会再是现在的模样。今日没了刘淑女、赵淑女,过几日就会有李淑女、陈淑女,天底下就不会少了容貌秀丽,姿容端庄的女子。
想要独占太子,可不能仅凭自己现在的好容貌。做的饭食再好吃,也会有吃腻的一天。眼下感情再好,也终有一日会厌倦。胡冬芸并不认为自己能有中宫那样的能耐,占了天子数十载,尚且不失宠。
她不是郑梦境,朱常溆也不是朱翊钧。他们是两对不同的夫妻。
孩子,唯有生下拥有他们两人共同血脉的孩子,让这个孩子成为他们的羁绊。这才有了此生此世都斩不断的情缘。
“太子,再赐一个孩子给奴家好不好?”胡冬芸将朱常溆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奴家想要生下太子的孩儿,在他身边,看着一点点长大。便是淘气一点也无妨,太子会教他,奴家会训他。他一定会成为这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朱常溆放柔了眼神,在胡冬芸的腹部来回梭巡着。他也打心底希望自己可以重新有一个孩子,前世他是一个失败的父亲,现在一切重新来过,让自己有了新的开始。
这一次,他绝不会落入手刃亲子的下场。
“好。”朱常溆将胡冬芸揽在怀里,“我们就再生一个孩子。”
胡冬芸在他怀里笑开了,“要是春时就能有好消息,那便好了。春日繁花盛开,最是吉利的日子。”想了想,又道,“炎夏也好,这样算来,生产的日子就是在冬天,听说坐月子会舒服些。”
又想了想,还觉得不满意,“还是秋日里头好,累累果实,更为吉利。”
“什么时候都好。”朱常溆笑道,“只要是芸儿怀上的日子,便是好时候。”
单保杵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他冲身后的宫人们努努嘴,示意大家都散了去做自己个儿的事。
慈庆宫虽不大,可只有两个主子,却是冷清了些。若是能多几个皇嗣,添些热闹,就再好不过了。
单保也不希望慈庆宫再多几个主子,实是前回的那两个淑女心眼太多,为了争宠,都把命给争没了。主子觉得心累,他们底下人也未必轻松。现在这样就不错,太子妃是个和气人,御下并不严苛,是这宫里头除了中宫娘娘外,最叫宫人喜欢的主子了。
朱常溆奏请重开浙江明州舶司一事,悄没声息地就下去了。无人支持,也无人反对。
朱常溆事后重新去找了一回父亲,向他请罪。“确是我思虑不周,叫父皇担心了。”他向朱翊钧行了个大礼,“往后儿臣做事,定当再仔细些。”
“倒也不是说你提的就不对。”朱翊钧伸手,亲自将儿子扶起来,“只眼下非绝佳之时。”他叹道,“要做的事还多得很。开关,总有一日能成的。”
朱常溆点头,又想起先前前往义学馆庆祝馆中学子高中时的事来。“说起来,曾有一位楚藩的宗亲向儿臣提过一事。”
“哦?什么事?说来听听。”朱翊钧领着儿子去偏殿,“该用午膳了,今日有你喜欢吃的。你母后渴睡,就先让她歇着,我们爷俩自己吃。”
朱常溆撩了袍子,跨过门槛,“说的是北上之时,有学子与商贾私下交易,利用优容,为其避税。”他冷笑,“这可真真是笑话了。天底下最鄙视商贾的,是这起子人,偏现在又利用人家牟取私利。”
朱翊钧脚下一顿,转过来问他,“当真?”
“当真。”朱常溆道,“我观那学子的模样,不似作伪。听二皇姐说,他母亲初来京时,还是她救的人。现在那位老妪也在云和公主府上做事。于情于理,天家都是施恩于人,他既为读书人,心里总有几分知恩图报之意吧。况且这般污蔑不相识的人,也说不通。”
朱翊钧点头,若有所思地道:“说的有理。”脚下一转,重新走向偏殿去,“朝廷向来对学子优容,偏人心不是个知足的。”
“总要给他们几分颜色瞧瞧。”朱常溆道,“可惜还不是时候。”
朱翊钧笑道:“总算是知道怎么忍了。”他在位置上坐下,向王义示意,将饭食都端上来,“现在知道做太子和天子的不易来了吧?你父皇啊,就这么做了几十年了。”
“滋味是不怎么好。”朱常溆心中一叹。前世他只尝过做天子的难耐,现在成了太子,也算是把这两种不同的苦滋味都尝了个遍。
且当作不枉一生了吧。
用完了午膳,朱翊钧又带着儿子看了会儿奏疏,阁臣就和九卿一起到了。内阁现在空了两个缺,需要补人。朱翊钧让他们在午前处理了政事,午后过来进行廷推。
在正式廷推前,大学士们就和九卿一起商量了递交上来的名单。在大明朝,能入阁的皆非凡人。第一条,三甲进士就得扼腕。而后需得有进入翰林院,做过清贵之职。另有一条,名单上的人必须曾为六部侍郎,或以上的职位。
这便是所谓的熬资历。
倒也不是没有三甲进士,或不曾为翰林之人入阁。实在是少则又少。开国时,许还有,越往后,这样的人就越少了。
朱常溆立在父亲边上,眼睛往递交上来的名单瞟了一眼。
李廷机……这个倒是不错。朱常溆对这个人挺有好感的。前世此人也算是为舆论所累,最终不得已多次上疏要求致仕,而后郁郁而终。从他死后礼部定的谥号——文节,就能看出朝廷对此人的看重,还有李廷机自身的官声。
果真,朱翊钧指着李廷机的名字道:“李尔张不错。朕记得他为礼部侍郎的时候,多次为部下争取福利,以高薪养廉。”
“正是。”沈鲤颔首,“李廷机为人极是善,在京中为官屡次对乞讨之人施以援手。”说到这儿,却又笑了,“每每经过其家,总能见着不少乞儿围在门口,一见他出来就伸手讨银子。”
朱常溆微微皱了眉,却没说什么。
朱翊钧对这位善心人很是满意,“心存善念,便是利于万民。处事又是个刚正果断的。可。”他用朱笔在李廷机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下面这位……
朱常溆凝眉,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该出言否决。身为皇太子,虽然没有最终的决断权,可是提提意见还是能做到的。
而皇太子的建议,谁能不重视。只要不是诸如开关这等牵扯广众的,朝臣也乐于卖这个未来天子一个面子。
说,还是不说。
朱常溆拿不定主意。
就在他心里头纠结万分的时候,朱翊钧已经报了名字。“叶进卿。”他放下朱笔,“朕……似乎没什么印象?”他扭头看着还在纠结的儿子,“溆儿可知道这位?”
朱常溆当然知道,不仅知道,就连这位叶向高以后的官运生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叶向高不仅在万历年间曾任首辅,还在天启年间也重新起复,出任首辅。是个两进宫的能臣。
而且最终礼部给他定的谥号,乃是文忠。要知道,前一个文忠,还是帝师张居正。
要说叶向高无能,朱常溆说不出口。他在万历三十年,推荐好友沈有容出任福建水师参将,取得东沙大捷。光这一点,就可见其人看人有毒辣的眼光。这一点非能人,做不到。并在前世的天启年间,敢于向权倾朝野的魏忠贤抗衡。这就更不容易了。
可朱常溆心里对叶向高别扭的,却是叶向高和东林党之间那点不清不楚的事儿。
天启五年时,魏忠贤的同党左副都御使王绍徽仿照了《水浒传》,撰写了一篇叫做《东林点将录》的文章。魁首便是叶向高。
要说叶向高和东林党有什么交情,其实也并没有。
叶向高乃万历十一年的进士,高中后授庶吉士,而后提升为翰林编修。随后就调任南京国子监司业。现为左中允。
和东林书院八竿子打不着。
可他在日后东林势起之时,为东林人说了话,之后就同人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朱常溆也明白,叶向高从来秉直,也不屑和东林党来往,当年不过就事论事。可在他心里,日后的东林党就像魏忠贤一样,是个祸国殃民的东西。他一点都不想看到任何与其有关的人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
“溆儿?”朱翊钧再次出声催促,“你可认得叶进卿?”
朱常溆动了动嘴,还是点了头,“认得。现为南京左中允,理国子监司事。”
沈鲤补充道:“以叶进卿之能,本该调任京师授官。可他曾与沈一贯有旧,一直被压着,不让其升任。这才埋没至今。”
只要搬出沈一贯来,朱翊钧哪里还有不点头的道理。“就他了。”
朱笔落下,在朱常溆的眼中变成了一个极慢极慢的动作。
“就这么定了。”朱翊钧将名单交还给阁臣,“令李尔张、叶进卿即刻赴任。”
今日的廷推非常顺利,大学士和九卿都不曾想到。他们在过来前,还在担心,会不会天子和皇太子重提开关一事。见廷推落幕,不过只定下了两位新任辅臣,自然心中高兴。
谁能乐意去得罪人?何况虽然沈一贯已去,群龙无首的浙党势力仍在。谁愿意去触霉头?
大明朝言官的攻讦,不是说笑的。只要群起而攻之,管你是首辅,也给照样拉下马来。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高中,又得个官身,能实现年少时的抱负,谁愿意就这么被赶回老家去。
等大学士和九卿离开后,朱翊钧便问起儿子来,“方才看你神色,可是有何处不对劲?”
朱常溆连连摇头,“没有。”他在心里不断安慰着自己,顾宪成和顾允成俩兄弟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东林书院早已势颓。哪怕真有东林学子入仕,也绝无可能再有先前那般汹涌。
叶向高……在前世一直都是好的,不过是叫魏忠贤和东林党所利用,大势所趋,非其本性。
朱常溆咬了下唇,自己这个多疑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了。
朱翊钧看到儿子的下唇被咬出一道白白的痕迹来,轻笑着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但有事,说便是。”
朱常溆大力点头。
李廷机和叶向高分别收到了从京师送来的圣旨。他们实是没想到天子竟然会点了自己入阁,当下整装进京赴任。
这两位,便是放在后世,也称得上是清吏能臣。整个大明朝,似乎又朝着与历史相悖的方向前去。
而此时的努尔哈赤却是处在痛彻心扉的时候。
去岁自大明朝纳贡回来后,他就着手安排了迁都一事,并在翌年成功迁都至赫图阿拉城。这不过是他野心中的第一步,往后他会在这个地方称汗,进而立国,向大明朝宣战。
这里将会是他集结军队,南下征服汉人的第一个地方。
可这份高兴并没有维持多久。
跟随努尔哈赤一起前往赫图阿拉的孟古哲哲因这趟迁徙,病得越发厉害了。她不断地向努尔哈赤请求,希望自己可以在临死之前,再见一见自己的母亲。
这回努尔哈赤却不是仅仅嘴上应承了。虽然他不通医理,却也看得出来,孟古哲哲真的病入膏肓,就是神医再世,也绝无妙手回春的可能。不得已,他向叶赫部低头,请纳林布禄将自己的母亲送来。
可是遭到了纳林布禄的反对。无论努尔哈赤如何派人过去,都没有点头。最后,只勉强同意让孟古哲哲的乳母丈夫南太替代他们的母亲前往赫图阿拉。
孟古哲哲临死前唯一的愿望也没能达成。她怀抱着这份遗憾,最终殒命。
皇太极身穿素服,站在阿玛的身边,不断擦着脸上的泪。虽然年纪并不大,可他早就知道额娘的病是治不好的了。无论阿玛请了多少个大夫来,额娘喝下多少药,都没有用。
往后就只有他自己了。阿玛不是他一个人的阿玛,他还有无数的手足。可那些手足都不是亲的。额娘只有他一个孩子。
努尔哈赤在孟古哲哲过世后,悲痛万分,令孟古哲哲身边的四个侍女生殉,又让一百匹牛羊殉葬。最后犹嫌不足,在自己的院中葬下孟古哲哲。
看着父亲的痛苦,皇太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阿玛的身边总有无数的女子,他从不认为阿玛心里最重要的,是自己的额娘。可现在,阿玛表现出来的悲苦,却令自己觉得,唯有他的额娘,才是阿玛心里的唯一,只有自己,才是阿玛心里最关心的孩子。
努尔哈赤带着皇太极打马离开赫图阿拉,往叶赫部的方向跑了一段后,停了下来,眺望着。
总有一日,他要让纳林布禄为今日的所作所为赎罪。
大明朝的京师,叶向高刚刚到任。还没在大学士的位置上坐稳,他就先上了自己的第一道奏疏。弹劾辽东税监高淮,在当地横行不法,大肆侵占饷银,强迫当地将领厚馈,并在当地私养死士两千余人。
朱翊钧没想到叶向高是个这么闲不住的性子,看过奏疏后,便交给了一旁的朱常溆。“你也瞧瞧。”
朱常溆看后,不由笑了一声。叶进卿的脾气还真是没改,哪怕沈一贯按了他这么多年,还是这样的性子。
“父皇,今岁云南腾越,以及江北一带,皆因税监而起民变。辽东乃兵家重地,一旦当地将士离心,恐怕将来会对和女真开战有所不利。”朱常溆道,“父皇,该将税监统收回来了。”
朱翊钧很是为难,把人收回来,他也有这个心思。实在是闹得太不像样。可这些税监收上来的钱,却是为私帑所用。为了继续推行除籍,私帑的钱还远远不够用。国库的税收虽略有增加,却也是杯水车薪。
无钱寸步难行。
“父皇,”朱常溆瞳孔微缩,“长此以往,税监的横征暴敛会激起更多民变。努尔哈赤还在辽东一带虎视眈眈,他今岁迁都赫图阿拉,不就是为了以后打算吗?我们万万不能继续激起国内百姓的不满了。”
后面的话,朱常溆不敢说出口。还是有几分忌讳的。
内忧外患,亡国之兆。
朱翊钧也听懂了儿子的未尽之言。他咬了咬牙,“拟旨,召回所有税监。”他有些烦躁地将叶向高那封奏疏往桌上一丢,“都什么事啊!”
朱常溆沉吟一番,道:“父皇所虑之事,乃因国库、私帑空虚。此事并非无法可解。”
“哦?”朱翊钧有了兴趣,“你有法子?”
朱常溆点头,“大明朝的税制,早就应该改了。先不说对商贾的商税,多年来不曾提高,不知少了多少进项。且说先前那宗亲学子所言之事。士林与商贾勾结,光是这一项,就让国库少了许多商税。”
“再有,先前沈一贯的案子。吕氏不就因沈氏屯田,而结下的仇吗?”朱常溆微微一笑,“早些年,张文忠公定下的条鞭法废弛已久。看来有许多人已经忘了。合该重新启用。”
朱翊钧敛目,“莫非户部上疏,奏请有司重新奉行条鞭法,是你的意思?”
“儿臣哪里有这个能耐。”朱常溆笑道,“不过是大势所趋,明白人还是不少的。”
朱翊钧点了点桌子,“召大学士们过来,商讨重开条鞭法。”他朝儿子指了指,“你呀。”
“儿臣很好啊。”朱常溆晃了晃脑袋,“难道父皇不认为,趁着沈氏落马,恰好是将朝堂清洗一遍的机会吗?浙党为首久矣,气焰也太嚣张了些。明岁便是京察,且看今岁的甲辰科,能有多少人考中吧。”
万历三十二年,甲辰科开科在即,举国学子纷纷涌入京城,摩拳擦掌,期待着自己能一举高中。
恰在这个时候,宫里也传出了好消息。
就像胡冬芸期待的那样,春日里,奇花争艳,她如愿以偿地重新怀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孩子。
消息传来的时候,朱翊钧和朱常溆还在视朝。这下子朝也不上了,丢下陈矩和单保,赶紧往慈庆宫的方向去。
朝臣聚集在乾清宫,等着太子妃的消息,谁也不肯离去。
皇太子都成婚多少年了,总算是盼来了子嗣的消息。皇太子有后,乃是国祚绵延的征兆。
大吉,大利。
郑梦境先他们一步到的慈庆宫,这时候正坐在榻边,同榻上的胡冬芸细细说着孕事。见两个男子毛毛躁躁地过来,不免埋怨上了。“手脚轻些,仔细吵着太子妃。”又朝面带喜色和羞意的胡冬芸道,“男人们呐,就是这样。”
朱常溆赶到胡冬芸的面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说话也结巴上了。“什、什么,什么时候……”
郑梦境用帕子捂了脸,拉着朱翊钧笑得高兴。“得得,我们走,叫溆儿先把舌头给捋直了说话。”出了殿,又细细招来了慈庆宫的总管事单保,“仔细看着太子妃,出了岔子,本宫头一个拿你是问。”
单保哪有不应的份儿。他嘴巴都快咧到耳朵边上去了,“娘娘放心,奴才两个眼珠子,一定分毫不差地盯着太子妃。”
郑梦境满意地点头,对朱翊钧道:“让太医一日三班,就在慈庆宫住下。”嘴上又对朱翊钧抱怨,“要不是先前陛下行事鲁莽,这回奴家也不用这么担心。”
先头那一回,胡冬芸年纪就还小。郑梦境一直担心小产后,就再难怀上。孝端皇后便是小小年纪就大婚,此后多次流产,好不容易才怀上了朱轩媖。
朱翊钧自知理亏,“朕是有错,回头就大赏胡家。”
“且不忙。”郑梦境将他拦下,“差了人去太庙求祖宗保佑才是正经事。”又令刘带金领了自己的懿旨,前往京中各大庙宇供奉。“让云和也一道去,心诚则灵。”私心里,却是想给一直闷在家里不得出门的女儿一个放风的机会。
哪怕是去庙里,也比整日呆在那一亩三分地的公主府好。公主府就是再大,这么久,逛也逛得差不多了。
朱翊钧哪有不知道她心思的,当下就允了。还道:“让徐光启的夫人也跟着一道去。”俩姐妹一同说说话,权当是踏春了。
“恐怕媖儿去不成了。”郑梦境捂嘴笑了,“陛下还是叫陈矩跑一趟徐家,给媖儿送些东西去吧。”
朱翊钧奇道:“媖儿怎么了?”他张口想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见郑梦境的笑意,却又觉得不会是坏事。
郑梦境比了个手势,“媖儿又怀上了,这都第三个了。刚三个月,可别折腾她。这事儿就让姝儿独个儿去就成。”
她凑到朱翊钧的跟前,咬着耳朵,“这都快考会试了,不知多少青年才俊齐聚京城。万一……有姝儿看中的呢?”说罢,推了推朱翊钧,冲他使了个眼色。
朱翊钧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原来你心里头还打着这个主意。”
郑梦境翻了个白眼,抖了抖裙子,一点点往台阶下头走。“能不打,嘛,姝儿的事儿,难道陛下不挂在心上?就忍心看她一个人孤苦一辈子?”
朱翊钧能忍心?当然不能。只是先前高家的那一场婚事,令他有些后怕。现在反而不敢放开了手脚去挑人。
“不过姝儿那性子,若非自己看中的,必不会依。”郑梦境立在阶下,回头向朱翊钧伸出手去,“且让她自己挑人吧。我们呐,只帮着掌掌眼。”她撇嘴,“这回要是再不好,可没脸说我们的不是了。自己个儿挑的,自己个儿想法子去。”
朱翊钧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别扭,“自己挑人?这、这……是不是太不合乎规矩了?”哪里有女子自己去挑夫婿的?
郑梦境挑眉,“怎么?陛下不乐意?还是陛下想姝儿一辈子就关在公主府里头,都出不来?自己个儿的女儿,陛下不心疼,奴家可心疼得很。”又对刘带金说,“你跟着去,眼睛放亮些。凡是云和多看了两眼的人,统统都报来说与我听。”
刘带金低头憋笑,福身应下。
郑梦境得意地扭头冲朱翊钧笑,“奴家都在佛龛前求了这么些年,也该姝儿有个人伴着啦。”
“成,都听你的。”朱翊钧笑了。
今岁的甲辰科,不独开了文举。因皇太子朱常溆提议,将武举也一并在今岁举行。只是碍于有些学子可能会都参加,所以并不在同时举行。
朱轩姝得了母亲的话,收拾行装准备去给太子妃祈福。不过这段时候京里头赴考的学子太多,马车堆在了一起寸步难行。
朱轩姝闷在车厢里头,不断地用帕子扇风。外头全是人,她就连挑开帘子都不敢。又怕扰民,所以并没有摆公主的仪仗。
“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动静?”朱轩姝催着刘带金,让她出去瞧瞧,“好嬷嬷,去看一回吧。今儿我们要跑三家庙呢,这才头一个。要是晚了,另两家就误了时辰了。”
刘带金还没答应下来,外头就响起一片喧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