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轩姝一直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上,等着吴赞女回来。见人上了车,问道:“怎么样?”
“事情都办妥了。”吴赞女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殿下,我们这是回府吗?”
朱轩姝摇头,“不,入宫。”她将脖子上的那颗东珠又拿出来仔细看了,“我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父皇和母后了,也正好入宫去找他们说些事儿。”
说的是什么事儿,吴赞女心里确是有数的。虽然她和娘娘一直都说着、想着,让殿下早日和离。
可这事儿,哪里是动动嘴皮子这么简单的事。
正到了眼下这一步,又觉得事情根本不会简单。陛下能点头?还有太子,太子平日里虽然和殿下的感情好,可遇上这等事……
男子,到底是男子,能有几个人打心底地会怜惜女子在这世上的遭遇,真的为了她去谋福祉呢?
吴赞女知道自己是劝不住朱轩姝的,只默默在一旁陪着她。
朱轩姝催着车夫不断加快速度,马车的帘子随着行进而飘动。朱轩姝透过帘子下头的一点缝隙,不断地看着。
离宫里近了,又近了。
终于,停了下来。
朱轩姝在吴赞女的搀扶下,从车上下来。她站稳后,认真地看着这个地方,她在这里出生,长大,出嫁。
现在,不,以后,也许都会像她的姐姐一样,再也不能进来。
肩舆是早就备好的,朱轩姝坐上去后,吩咐道:“上翊坤宫去。”
请轿长们一起将肩舆抬起,稳稳地向着翊坤宫的方向走着。
路上经过快要竣工的坤宁宫时,朱轩姝看着有些出神。和她记忆中的坤宁宫几乎如出一辙,不过她心里明白,母后是绝不会住进去的。这是对孝端皇后,还有先太子的那一点愧疚。
旁的不能做出弥补,这一点却是可以做到的。
朱轩姝的嘴角勾起,微微笑着。小的时候,她经常打一醒来,就念着要上这处来寻皇姐玩儿。那时候姐妹们亲亲密密的,什么烦心事都没有。
若是一直能像小的时候,该有多好。
皇姐自小性子就好,凡事总让着自己,总会在自己做的不对的时候,从旁提点自己。这样好的皇姐,便是婚事上也有那么一些些的不如意。可现在,却是过得美美满满的。
和自己截然不同。
朱轩姝在来的路上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甚至有过那么一瞬间,想要叫车夫掉头回去公主府。
自小,她就拥有着父皇最多的关注,是唯二两个活下来的皇女中,最为受宠的那个。她的母后是整个宫里,最受宠爱的女子。她的兄弟是皇太子,是国本,将来的帝皇。
她拥有了皇姐这辈子都无法拥有的东西。
可她还是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很糟糕。诸事似乎都不怎么顺心。
朱轩姝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缘故。是她的性子?还是……命中注定,合该有这一劫。
肩舆在翊坤宫停了,朱轩姝扶着吴赞女的手下来,款款走入了主殿。
望着还在榻上躺着的母亲,朱轩姝有些说不出口。她知道母亲大病初愈,正是不能受刺激的时候。虽然嘴上是说着,等有朝一日,好让自己和离。
可她并不想和离。她想的,是义绝。彻彻底底的,和高家断绝一切关系。
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朱轩姝没有想过,也不想去思考。她现在只想过好眼前的日子,把握住当下的幸福。让自己从一直不开心的生活中,脱离出来,重新做回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
郑梦境手上正捧着书,见女儿过来了,就放了书,将人拉过来身边坐下。“今日怎么念着要来瞧瞧我?”
朱轩姝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强撑起笑来。“我……想母后了。”
“想了就入宫来便是。”郑梦境摸着女儿的发髻,“难道这宫里,还能不让你进来?”她目光温柔地看着女儿,“说吧,遇着什么事儿了?”
朱轩姝咬了咬唇,“母后,我……我想义绝。”
郑梦境一愣,旋即将目光投向了吴赞女,“怎么回事?”
吴赞女上前福了身子,低声将高家的事儿给禀了。“或者是旁的物什,兴许殿下还不会动这般大的怒。”她看了眼埋在母亲怀里抽泣的朱轩姝,“偏是四殿下送给殿下的。”
郑梦境拍了拍女儿,“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深吸一口气,坚定着自己的念头,“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想,母后一定会帮你办到的。”
“但是父皇,还有溆儿,他们会肯吗?”朱轩姝怯怯地抬头,母亲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那一根救命绳,“治儿说过,会带我走。可我、我不想为了此事,让父皇和溆儿不快。”
朱轩姝低低地道:“从来,父皇就没为了什么事同我红过脸。我、我不想叫他生气,对我失望。”
郑梦境摇摇头,扬声唤来人,“上启祥宫一趟,若是陛下不忙,就让他过来。”她拍了拍女儿,“就说是我有要事同他商量。”
朱翊钧来得很快,过来后,见女儿也在,还觉得奇怪。“怎么今儿个想起要入宫来的?”又细细看了看,“哭过了?谁欺负的你?”
朱轩姝用力揉了揉眼睛,“没呢,谁会欺负我。”
朱翊钧不信,还想问,被郑梦境给拉住了。“奴家有事要同陛下商量。”
“说吧,什么事。”朱翊钧撩了外袍,屈了一条腿在榻边坐下。还不忘笑话女儿,“都多大的人了,还腻在你母后怀里。”
郑梦境拍了拍自己怀中微微发抖的女儿,一脸平静地道:“姝儿要和离。”
朱轩姝小心翼翼地纠正,“是义绝。”
朱翊钧一愣,看看女儿,再看看郑梦境。“怎么回事?”
“高驸马的脾性,陛下想必是知道一二的。”郑梦境淡淡道,“我听治儿和溆儿说,似乎他家那个老大,在官场上也是个钻营之辈,想来也不会是什么能臣。高大人倒是个好的,可惜不会教儿子。”
朱翊钧默然,他承认小梦说的话没一个字是错的。自上回高玉海回去后,他倒是有对高家在朝堂上的父子留心。为父的,还能算是差强人意,这儿子,却是差劲了点。
“但、但这也不能成为和离的理由啊。”朱翊钧很是不解,“姝儿嫁去了高家,每岁都是有岁禄的。不独她的,驸马也有。”
朱轩姝小声反驳,“是义绝。”
郑梦境揉了揉女儿,示意她稍安勿躁。不管是和离还是义绝,只要达到目的就行了。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是朕不知道啊。”朱翊钧严厉地盯着女儿,“说,究竟怎么回事。”
朱轩姝咬了一下唇,“他们先前偷了母后送我的那一匣子珍珠,现在又偷了洵儿送我的东珠。”她将那颗东珠从衣服里头翻出来,“我托了溆儿,替我想法子找回来的。”
“岂有此理!”朱翊钧磨着牙,“堂堂官宦人家,朕是少了他们的岁禄,还是少了他们的俸禄?竟做出这等下作之事。”他瞪着郑梦境,“你是不是先前就知道了?”
郑梦境点点头,“先前只知道偷了那匣子里头的珍珠,也就一颗。不过本就不多,所以一对数儿就知道不对。还是三朝回门的时候知道的。”她看了看女儿,“这次的东珠,却是今日方知道的。”
吴赞女福了身子,“殿下在高家发了好大的火气。”
朱翊钧想说女儿行事不仔细,怎得叫人给随随便便就偷去了东西。又舍不得骂她,那副委屈的模样,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又恼恨高家这匪寇般的行事做派,一点都不磊落。想来想去,最后竟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反正我不管,我就是要义绝。”朱轩姝强调,“是义绝,不是和离。我再不要同那样的人家扯上干系了。”
朱翊钧叹道:“别说义绝了,大明朝自开国,哪里出过和离的公主了?姝儿,夫妻本就需要磨合……”话说一半,又将后面的话给咽下去了。现压根就不是小两口的事儿,而是整个高家。
这根子就是烂的!
郑梦境按下他的手,“依着奴家的意思,也是和离的好。总好过让姝儿一辈子陷在这种家里头。若是这第一回,也就罢了。可有一就有二,瞧瞧,这不就有了第二次。往后这一回回的,难道就不嫌烦?姝儿这辈子,这心得有多寒?”
其实几颗珠子,在天家看来,并不值当多少钱。这也是为什么头一次郑梦境没发火的原因。虽然那匣子珍珠是她特地寻来给女儿做嫁妆的,可不过是死物,若是轻轻放过,高抬贵手,能叫人往后不再有坏心,拿了也就拿了。
东珠之于朱轩姝的感情是不一样的,这是日日惦记在心上的弟弟,特地选了给自己送来的,也不知这里头花了多少的心血。更重要的是,人家似乎并不领情,得手一次后,觉得容易,就又来一次。
反正天家就是冤大头,不拿白不拿。烂在公主府的库里,还不如给自己去花用。
开口要,人赏了,和不问自取,这是两码事。前者彼此还能在心里落个好,后者,却是叫人心冷如数九寒冬。
朱翊钧摆摆手,“这事儿,不能这么说。”他站起身,在榻前来回走着,“朕的皇姐皇妹,还有那些皇姑姑们,难道就过得顺心了?还不是咬咬牙,就这么过来了?这、这过日子,自然就烦心些,也是正常的。”
“可我不要烦心!”朱轩姝推开母亲,站了起来,“难道父皇就想看我心烦意乱,积郁成疾,早早……去了吗?”
朱翊钧一愣,想要驳斥女儿不许说这样的话,却又念起大明朝的确有不少公主就是因此而早逝的。望着女儿倔强的泪眼,无数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朱轩姝用袖子抹了泪,“我知道父皇母后待我好,疼宠着我。我自出生起,什么都是拣最好的,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孝端母后生的皇姐姐,也没我过得顺心,过得好。”
“可是,父皇可曾想过,婚姻大事,并不是这样的。便是给了我最好的,指了个状元给我当驸马,合不来,就是合不来。何必要我一生都消磨在这种痛苦之中呢?”
朱轩姝的话触动了郑梦境的心,她望着朱翊钧,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朱翊钧有些恼,“这等事,别人能忍,怎么你就不能忍?”
“过日子这事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凭什么别人忍了,我就要忍。”朱轩姝反驳道,“日子是自己过的,又不是给别人看的。凭什么我就要为了别人忍下去?没有这样的道理。”
朱翊钧气结,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步伐越发凌乱起来。
郑梦境适时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父女俩的,说的都是体己话。不是一家人,谁会说这等话?都消消气。”她将身子从榻上探出去,拉了拉朱翊钧,“陛下也别气了。”
“朕有什么好气的。”朱翊钧斜了一眼女儿,指了指她,“你呀你呀,被我们给宠坏了。”
朱轩姝不服气地道:“难道我不是拿来宠,是拿来出气的不成。”
郑梦境皱眉,“别同父皇这般说话,过了。”又道,“你说要和离,那可曾想过,和离之后,又要怎么过活?”
朱轩姝一时没了话。
郑梦境就知道她没想过,摇摇头,“这宫外现下如何,你比我更明白。你瞧瞧有哪家的闺秀和离了,还能经常出门子的?还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闷在家里头,出去了就叫人指指点点地说闲话,指不定去赴个宴,也有人背后说小话。这等事,你想过没有?”
趁着朱翊钧心烦意乱,没留心自己,郑梦境赶紧同女儿低声道:“总得拿出些什么来,好叫你父皇知道你对以后的日子是有安排的,不是一时气了,才嚷嚷着要和离。那就是小孩子脾性了。”
朱轩姝了然地点头。她侧头想了想,“父皇,我不觉得和离的女子就同旁的女子不一样。婚姻之事,不独是夫妻二人的磨合,重要的还是感情,不是吗?”她带着几分怯意地望着父亲,“父皇和孝端母后,不就……有些不和吗?”
朱翊钧停下了脚步,侧头看着女儿,眼神很是复杂。的确,无论自己现在和小梦感情多好,都无法掩饰曾经与孝端之间的相敬如冰。
“如果说,女子的一生,只有出嫁这一件事。那对女子而言,不是太过可怜了吗?这样的时代,对于女子而言,也太过黑暗和悲伤了。父皇,我不想这样。”朱轩姝看了看推着自己往前走的母亲,鼓起勇气走到父亲的身边,“父皇,即便是和离,我也有自己能做的,想做的事。”
朱翊钧叹道:“你说说,你能做什么?”
“我想……开善堂。”朱轩姝皱了眉头,想着自己以后可以做的事,“上回治儿同我提过,有不少采生折割的乞儿,他们即便被救了,恐也不能归家。家里头要是穷得很,怕也无闲钱养活他们。我开了善堂,就能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
朱翊钧摆摆手,“这样的人能有多少?官府也有开善堂的,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朱轩姝有些无措,她的一生几乎都是被父母给安排好的,从出生,到嫁人。现在提起要和离,是自己头一回敢于向他们说出自己的想法。
可是,却被反驳了。自己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其他的话来证明,自己一定会做得很好。
郑梦境想了想,道:“京中也有不少和离,或者被休弃的女子,姝儿大可将她们聚拢在一起,也算是庇护她们,不叫受欺负。设个地方,由得她们做些活计,也能养家。都是同病相怜,自然也不会心生芥蒂。”
对于这个答案,朱翊钧还是不满意。他心里在意的,是自己的女儿,即将要成为大明朝第一个和离的公主。
无论是作为一个父亲,还是作为一个帝王,朱翊钧都认为自己很难接受这件事。
“今日盗物,焉知他日窃国。”朱常溆从外头走进来,“父皇,母后。”望着朱轩姝,他笑了笑,走上前给她擦去未干的泪痕,“哭的什么,我这个做弟弟的,总能为你做主的。”
朱翊钧没留心儿子后头的话,只想着前面的那一句。
尤其是窃国。
当年开国,太祖为了防外戚,特特定了许多规矩。宫中不见高门贵女,公主不嫁高官之子,便是其中最要紧的。
朱常溆拍了拍姐姐的手臂,示意她给自己让开路。“父皇已为皇姐开了先例,原为的是让皇姐能嫁个好人家。可落在旁人的眼里,就满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古来便有王莽篡政之事,放至今日,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可循之例吗?”
“可……你说的也太过牵强了些。”朱翊钧有些不赞同,“朕看高家的模样,不像是会有谋乱之心的人。”
朱常溆摇头,“今日没有,难保他日不会。今日他们凭借什么作乱?可几代后呢?都敢将手伸进天家的库房里了,对于这天下,还有什么不敢将其放入囊中的?”
说罢,他想母亲使了个眼色。
郑梦境点点头,道:“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他们既有偷盗之性,难保日后被养刁了胃口,所谋越来越大。”转了转眼珠子,“谁知道,究竟是不是会和白莲教有什么干系呢。”
“白莲教?”朱翊钧扭头去看她,“怎么又和白莲教扯上了?”
郑梦境一挑眉,“陛下难道是忘了,当年洵儿不就是在京里,天子脚下被白莲教的教众给绑了吗?可见这京里头还有白莲教的余孽。知人知面不知心,姝儿也不同高家人一起住,谁知道他们背地里在做些什么。”
“倘若真是白莲教的,怎得先前选驸马的时候没查出来?”朱翊钧觉得这个猜测未免有些太过于想当然了。
郑梦境翻了个白眼,“世上的事自来变化万千,陛下就能保证大婚后,高家和白莲教一点关系都没扯上过?”
朱翊钧自然不能保证。甚至只要一想到有这个可能,他的心就狂跳起来。将女儿留在这样的一个人家,是多大的隐患。倘或他们拿了云和做人质,要挟自己,又当如何?从了,帝王的威严扫地,不从,这是自己最为疼爱的女儿,难道要眼睁睁看她去死不成?
朱常溆和郑梦境对视一眼,彼此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来。
母子俩一唱一和,倒也不是叫朱翊钧全无怀疑之心。只是朱常溆太了解帝王心中所虑的事,找的理由实在是太有针对性了。
一个帝王,此生最惧怕的事,莫过于是成为亡国的后主。朱常溆重生了快二十年,前世最后的记忆,至今还是他的梦靥。对不是那么昏庸的帝王而言,比起自己有所作为,保住祖宗的基业,更为重要。
朱翊钧先前疑心儿子,不就是觉得儿子长大了,心也大了,觊觎着自己的龙椅吗?对于帝位的占有欲和保护欲,是深入骨髓之中的。对子如此,对旁人,自然只有更强的防备。
宁可错杀一万,绝不放过一个。
朱翊钧指着儿子,“这事儿,你去查清楚了。倘若……高家果真与白莲教有干系。”
“儿臣绝不放过。”朱常溆行礼,向朱轩姝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朱轩姝几乎要高兴地跳起来。这个弟弟做事,从来都是仔细的,没有把握,绝不会跟自己打下保票。
和离之事,定能成了!
朱翊钧让儿子去彻查高家,还觉得不放心,又对女儿道:“既有这嫌疑,你就先在宫里头住下,免得到时候叫人给捉了。”他嫌弃地看着女儿,“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一捏就断了。”
“还不是父皇养的好。”朱轩姝嘴角忍不住地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