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泰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叫来管家,“我们账上多余的钱还剩下多少?”
管家告了声罪,回去账房将账册拿过来,沾着口水边翻边和郑国泰说:“江陵的地差不多都让咱们买或租来种桑了,这一块儿的租赁钱就不少。”说罢,顿了顿,“不过广元王名下还有一大块连着的良田,原是辽王府的,让他……”
“我知道,这个不必说。”郑国泰举手示意管家接着往下说,“今年的租钱都给地主了吧?”
管家点头,“给了。另有一笔大的,便是工人的钱了。咱们织坊铺子里的伙计,还有负责织布的工人,需得留下一笔钱来。”这里头还得包括了各种分红。
“唔。”郑国泰点点头,“抛去所有的,还有多少?”
管家翻了翻账册的最后几页,略皱眉,很快松开,“还有两万一千二十三两银子,大头都是在钱庄里头存着,余的那些留在账房。”
他不知道郑国泰问这些做什么,但出于这个东家人还是不错的份上,出声提醒道:“若是东家要用钱,至多挪出一万两来,旁的最好还是别动。”开铺子,没有周转的银子可不行,这个数包含了所有的周转银子。
郑国泰眯着眼,“你觉得……广元王手里的那块地,按寻常租赁银钱来算,会是多少?”
管家心里掂量了一会儿,回道:“难说。那一块都是良田,得有好几十亩吧?东家要是全租下来,怕是一年钱得有这个数。”他举起手,比了个三,“没有三千两,广元王怕是不会点头。”
“现在咱们的织坊和铺子,一年加起来能有多少进项?除了给地主的田地钱,还有伙计的钱。”郑国泰心里估量了个数,“两万两总归是有的吧?”
管家点头,“能有这个数。不过近来江陵做织坊生意的多了,往后怕是不好赚钱。再者,东家先前不是想去武昌府开个新铺子?那也得有一笔钱。咱们前几年亏得有些多,两万两也不过是刚补了先前那些窟窿。”
“我知道了。”郑国泰沉吟一番,“你上钱庄去一趟,取一万两出来。”他特地叮嘱,“要银票,不要现银。”
管家有些疑惑,银票不如现银保值,一个不好,很容易贬值。为何东家会有这番嘱咐。不过该说的,自己都说了,东家应当自有主张,自己也不便多说什么。他拱了拱手,就下去办事了。
钱庄离郑宅有些远,到了傍晚的时候,管家才将银票带回来给郑国泰。
郑国泰接过银票,装在一个小盒子里头,又吩咐:“送个帖子去广元王府,就说我明日上门叨扰。”
“哎。”管家应了一声。他差了人将帖子送去广元王府后,又令人备好轿子,预备着明日郑国泰出门。
郑国泰将妾侍派来的丫鬟赶回去伺候,独自一个人用了晚膳。这个时候,他分外想念远在京师的宋氏,和自己的几个孩子。女儿虽然出嫁了,不过几个儿子还在家中闲着没做事。
也不知宋氏对儿子们可有安排。若是没什么旁的,怕是自己得向妹子讨个面子,好让儿子们有个着落。
商贾在大明朝到底放不上台面。郑国泰虽身负国戚之名,可至今在家中尚不敢穿绸缎。怕的就是被人见着了,告去官府。
若是放在以前,郑国泰根本不会在意这些。自己的妹妹是当今皇后,满宫里就没有比她更受宠的女子了,外甥又是皇太子,还有什么可怕的。但现在见多了世面,便知道宫里的那些个贵人,都是不容易的。自己能有现在的家财,还都是靠着他们,自当谨小慎微,不给他们添乱子。
看看文忠公一家子就知道了,不就是因为当年文忠公不注意私德,才招来大祸的吗?人的嘴巴,看着不过上下两个皮子,却比刀子还渗人。
郑国泰不敢赌,甚至连妾侍撒娇想要穿丝戴金都给狠狠骂了一顿。幸而这妾侍还算是个机灵的,挨了训斥,就收敛了。不然郑国泰就得给人灌下堕胎药,赶出府去了。
第二日一早,郑国泰起来先去看了一回昨夜没见自己而使性子的妾侍,用过早膳,又上铺子和织坊去看了一回,才施施然地回府坐上轿子,上广元王府去。
广元王昨日接了帖子,就一直寻思着郑国泰的用意。这人虽然中宫的嫡亲兄弟,当今国本的舅舅,不过身上丝毫没有寻常国戚的跋扈。从来行事都是滴水不漏,自己好几次想要拉拢,却都被不冷不热的软钉子给挡了回来。
这回主动上门,怕是有什么事有求于自己吧?
广元王确信自己的猜测无错,便想开了去。江陵当地自文忠公后,再没有出过什么大官儿了。郑国泰于张家曾有恩,到了江陵后,一直与他们走动勤快,在当地遇着什么事,张家都能出面给解决了。
张家虽然自清算后一蹶不振,但在江陵当地,那还是数得上的官宦人家。官府和旁的乡绅,还是愿意给他们几分薄面的。凡事留一线,日后有求于人的时候才好上门。
广元王虽然是郡王身份,可在当地的话语权,怕还比不过张家。他有些想不通,究竟有什么事是连张家都搞不定,非得来求自己的。
到了郑国泰上门,广元王暗暗打量着对方。郑国泰面上的表情滴水不漏,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他心里也就越发疑惑,甚至有几分沉不住气,想要主动开口询问。到底还是昨日广元王妃的那番话叫他给收敛住了心思。
“王爷。”郑国泰笑吟吟地拱手,“今日上门,乃是想同王爷商量一件事。”
广元王笑道:“郑公有何事?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必是有什么大事。”
郑国泰将带来的那个盒子打开,推到广元王的面前,“我想租下王爷在江陵的那块地。”
“哦?”广元王一听是这个事,有些兴致缺缺。这些事他一概都是不管的,王府自有管家、账房去做这些,所有的账目都由广元王妃过目。不过等看到盒中的银票后,他愣住了。
郑国泰今日上门的目的,绝不是租地的事。
广元王就是再不通庶务,也知道自己从辽王府昧下的那块地一年至多只能收五千两的田租。这还是不厚道的做法。
一万两,这是个什么概念?
郑国泰面露诚恳,“这几年江陵的布匹生意不好做,我想抢在旁人下手前,先行租下王爷的地。”
有银子摆在自己面前,不收就是王八蛋。广元王自然不会和钱过不去,他欣然收下了银子,将木盒的盖子盖上,当即叫来管家,和郑国泰签下租赁契约。
王府管家一边看着郑国泰丝毫不在意地签下名字,按下手印,一边不断偷偷瞟着自家王爷。看来王爷的敛财手段又高了不少啊,连郑公的银子都敢收。现在武昌府正闹着呢,就不怕引来京师的中宫和皇太子之怒吗?
“好了。”郑国泰取过布巾,擦了擦沾上印泥的指头,“往后每年都按着这个数给田租。”
管家暗中咋舌,这不就是给自家送钱吗?都说这郑国泰是江陵的财神爷,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万两在他眼里,简直就是九牛一毛啊。
广元王收了钱,心情自然大好。他本就没什么事,自然将郑国泰留下一起用膳——还等着郑国泰说正事呢。说着是地租,其实不过是变相对自己行贿罢了。
正事,还在后头呢。
果然,郑国泰在花厅和广元王一起品茶赏花时,不经意地道:“近日宫中送了封信来。”
广元王立刻耳朵竖得高高的,等着郑国泰后头的话。河南试行了宗亲除籍,湖广的武昌府又闹出楚王身世不明的案子,他一直提心吊胆着,不知天子是不是想要开始削藩。可惜他在京中没什么人脉,得不到消息,只能自己干着急。
倒是这个郑国泰,给他这个渴睡之人递了个枕头来。
“不知陛下同娘娘可是担心江陵也会有楚宗之事?本王同郑公能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没有。”话音刚落,广元王就想给自己一个耳光,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郑国泰摆摆手,“并非天子对王爷生疑。”他目光如水,“王爷大可放心,我先前去信时,就曾提过,王爷在江陵的人望那是一等一的好。辽府宗人,哪个不佩服?”
“那是,本王向来亲厚同族,赏罚分明。”被人一捧,广元王立刻就飘飘然起来,得意地摸了摸两撇八字胡。
郑国泰细观着他的神色,“陛下这几日一直担心武昌府的事。娘娘也怕误会了楚王,所以特地来了封私信,想问问我,究竟楚地有没有这等传言。王爷知道的,我不过是个无官无职的平头老百姓,哪里知道宗亲的事。所以今日特地上门,想问一问王爷,宗亲之中,可有这等传言。”
广元王一愣,眼睛飞快地四处乱瞟着,就是不去看郑国泰,心里不断地揣测着对方话语中的意思。
这是希望听到自己说有……还是没有?
郑国泰见广元王的神色,就知道对方心中正在天人交战。他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慢悠悠地道:“先前皇太子殿下来信曾提过,辽王府总是这般空着,也不是个事儿。”
广元王的心中一滞,旋即飞快地跳动起来。他的喉头不断地上下滑动着,想要开口向郑国泰确认,是不是天子有意在辽府中提拔一位郡王为新任辽王。那个人选可会是自己?可张了口,又将嘴边的话给咽回去了。
他总算明白过来郑国泰今日这种种举动,全都是在给自己下套。
若是此时自己不表明态度,不选择向着天家,怕是转头那份田租契约就会被连夜送往京城去。以当今天子对中宫的宠爱,必会过问此事。有那份契约在手,谁还不信自己敛财敛到了郑家头上去?听说郑国泰的织坊中,可还有五皇子的银钱。
到时候别说被提为亲王,就连现在的郡王都保不住。
被算计了!
广元王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想要重重锤在桌上,却看见郑国泰似笑非笑地捻须看着自己。他慌忙地将手收回袖中,转过身子,神色不定地犹疑着。
江陵……却是有听说过关于武昌府那位楚王身世的传言。但广元王先前并不放在心上,只当作是楚府宗人对那位心怀不满放出来的。何况两地相距并不近,楚王出了事,对自己并没有任何损害。
广元王心绪纷乱到了极点,索性一口应了。“是,本王确是听说楚王乃楚恭王妃自娘家抱来的。”
将话说出口,心头的烦乱就消散了。便是谎话又如何,自己选了天子,又能得银钱,又能提为亲王,没什么不好的。
“既如此,那还有劳王爷将此事上报天子。”郑国泰拱手,“混淆天家血脉,可不是小事。辽府宗人也应该人人知晓才是,以儆效尤。不过王爷一定会将此事办妥的,哪里还需要我这草民多说什么。”
广元王面色微青,这是要在江陵制造舆论吗?他们……果真要对楚藩下手?!
“本王自会办妥。”广元王已经不想和郑国泰呆下去了,心里万分后悔方才竟将人留下来用膳。
郑国泰见好就收,“铺子里还有事,今日就不多叨扰王爷了。”他起身告辞。
广元王见他扬长而去的身影,气得牙痒痒,转回后院去找广元王妃拿个主意。
广元王妃听了前因后果,皱眉道:“现在郑国泰手里有把柄在手,我们便是不点头,也得点头。”她心里和广元王想的一样,就怕楚藩不过是个借口,天子真正的目的还是在于削藩。
不过她到底要比广元王镇定些,“藩王可没那么好动。”她眼珠子转了转,“大约是陛下听闻楚宗频传对楚王不利的传言,想要平息楚府宗人的怒意。辽府自王爷暂代后,可一直没出什么大岔子,应当不会惹祸上身。”
想要削藩,首先也得有个由头。他们自身站得直,并不怕什么。
“依奴家的浅薄之见,想来郑国泰意在武昌府。只是江陵乃是他熟悉的地方,手伸不了那么长。他真正想让王爷做的,并非是在辽宗宣扬此事,更希望王爷可以让人在武昌府掀起波澜来。”
楚辽两地都是在湖广行省地界,两宗交往也算多。广元王自己就和武昌府的不少楚宗宗亲有私下往来。
广元王妃眼睛里透着精光,妙目一转,“若是再往前一步,便是在整个湖广都传言楚王的身世不明,好让天子有由头能顺理成章地扳倒楚王。”她见广元王面露担忧,不仅安抚道,“王爷不必慌,天子未必就会对我们赶尽杀绝。到底都是朱家人,没有这样的道理。”
广元王长长一叹,“兔死狐悲啊。”他有些惆怅,“而今的天子倒是颇有几分嘉靖皇帝的手段了。”尽其所能地利用自己所能利用的对象,只要能达成目的,丝毫不考虑手段下不下作。
“受制于人,能有什么法子。”广元王妃心里也不舒坦。任谁被利用了心里都不会太舒服,偏还不得不去做。宗亲看着高人一等,其实生杀大权悉数全在天子手中握着。
自成祖登基后,宗亲全都没了屯兵的权利。想要起兵反抗,可比当年难多了。就是有钱能买通当地的卫所,可独一家也难以成事。现在的藩王,早已不是当年的藩王了。多年荣养下来,半分杀伐气都没了。卫所便是一时看在银钱的份上,愿意被驱使,可时间久了呢?
谁会乐意被个草包指挥。
何况天家做事并不绝,就拿先前于河南试行的除籍来说,也不过是给低阶的宗亲一条活路,丝毫没有干涉到上层宗亲。就是要反,都名不正言不顺。
广元王妃越想气越不顺,“就这样吧。王爷且按我说的去办。将这事能闹多大就闹多大。”反正他们自己看热闹便是了。
广元王得了主意,搂过王妃狠狠亲了一口,“我要是没了你,可怎么过哟。”
广元王妃斜了他一眼,“王爷少纳几个妾侍,我就心满意足了。”她不仅抱怨道,“后院的那几个,就是每日的吃穿用度都不少。”
辽王府原本的银钱早就存封起来了,动不得。广元王府上下的用度,还是靠着自己的那点岁禄,人一多,就显得不够用了——当地的官府还屡屡借口田赋不足,不给拨的。郡王与亲王不同,亲王的岁禄都是国库发放,郡王都是当地官府拨给的。
广元王脸微红,“往后都听你的。”他清了清嗓子,“要是有哪个不听话的,你只管打发出去就是,不用过问我。”
广元王妃冷哼,“要是你哪个心尖尖被赶出去,头一个要来跟我闹的就是你。”她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多年夫妻做下来,早就习惯了。拨了拨鬓边的碎发,“事不宜迟,王爷赶紧去办事吧。”
广元王应了一声,出了门才叹气。这郑国泰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事儿做做。看来清闲日子是倒头了。
可想一想兴许即将到手的辽王头衔,心中又雀跃起来。
京中的朱载堉想了许久,最终挑了当初没有和朱华赿一起联名上疏的那些郡王们。这些人既然心存念想,必不会说实话。看来看去,最后挑了一个楚宗内极为边缘的郡王去信。
信走得并不快,朱载堉已经没了亲王头衔,信并不是走的官道,都是靠熟悉的人带过去的。等信到了武昌府,整个湖广都已经传遍了朱华奎身世不明的事情。
楚恭王妃在传言兴起的时候,就开始闭门不出,整日在佛前跪着念经。
王氏在夜里头都睡不好,只歇了一个时辰,就起来用了一碗清粥,又照旧在佛龛前跪着了。她身边的老嬷嬷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可也拿不出个办法来。
自古三人成虎,现在外头越传越不像回事。甚至还有说楚王及其双胞胎兄弟是王氏和其兄长乱了人伦生下的。天可怜见!身为王妃,日日身边都是有大批人跟着的,哪里有什么偷情的机会?再说了,当日确是已故的宫人胡氏生下的孩子,生产时,不少人都在产房外头候着的。
嬷嬷只得和王氏一样,在佛前跪拜,祈求菩萨能开开眼,还她们主子一个公道。
也不知是谁说的这些混帐话!还传的有鼻子有眼的!
虽然传言最初是从广元王口中出来的,可实际上,真正说得没边儿的,是那些传话的人。谁不爱说道贵人家中的阴私事呢,就连富户家中的都没少说。真要去寻由头,哪里寻得着,都是一个传一个,越传越离谱。
王如言和妹妹一样,从听到传言开始,就未曾出过家门。日复一日,族中子女不断有被悔婚和退婚的。有些厉害些的人家,甚至将嫁出去的女儿给送了回来,直接休弃。而几个男子的妻子,娘家也不曾消停,不断地上门要求女儿回家去。
王如言坐在书房内,胡子拉渣,头发也脏成一络一络的。他已是多日不曾洗漱了,也没有那个心思。
都是那个孽女搅出来的事!
王如言将手掌盖住眼睛,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在指上滑过后,留出一道痕迹,显得与其他地方分外不同。
朱载堉收到回信后,苦笑,看来不用自己出面了。现在光是整个湖广的舆论,就能将楚王给压死的。
朱常溆也不曾想到,自己的舅舅竟有这份能耐,将这件事办的如此妥当。
夜里的慈庆宫,在巍峨的宫殿中越发显得不起眼了。朱常溆独坐在书房,手里捧着一本书,嘴角上翘,无声地笑着。
除去朱华奎,不过是第一步。后面还有许许多多的事,等着楚宗的人去做。
他相信从来彪悍的楚府宗人绝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只是可惜了现在的那位湖广巡抚。
果然如朱常溆所想的那样,审案的官员虽然坚信朱华奎的身世清白,可在强大的舆论重压下,不得不低头。送来京城的案卷上,最终是写着朱华奎身世不明,极有可能是王家之子。
兴许是良心过不去,和卷宗一同送上来的,还有一道密疏。疏中字字句句,几乎泣血地指明这是有心人在背后推动,希望天子在最终判断时,可以慎重考虑。
两份文书,朱常溆都看了,不觉冷笑。“又想顺着舆论,又想表明自己的态度。哪里来那么好的事。”他的指尖在密疏上划过,被锋利的纸张边缘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沾上了密疏。
若是被人奉为“海青天”的那位还在,兴许朱华奎还能有救,可惜海忠介公早在万历十五年就过世了。现在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朱华奎。
朱翊钧也对这名官员的行为很是不感冒。若是真对舆论不满,自当坚守自己的原则。可这位呢?又想要搏个民望,让人觉得自己断案公正,又觉得楚王实在其情可悯,被舆论造势所毁。
他要真摆明了态度,朱翊钧倒是还会认真考虑。可现在却是有些怀疑,是不是收了朱华奎的重金贿赂。要知道,楚藩那是富的流油,能用银子将命给保住,丝毫不会吝惜。
不过仅仅朱翊钧一人,还不能彻底做出决断。这件事实在太大了,朱翊钧细想后,唤人招来内阁的五位学士,但却被得知赵志皋今日早早地就出了宫回家去了。
朱常溆见父亲皱眉,便替他问道:“可是赵阁老身子不舒坦?”内阁五位大学士,都已经年纪不小了,就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很正常。
跑腿的太监回道:“今日赵阁老在阁中不知为何,竟厥了过去,王元辅见他身子不好,便让他早些回去了。”
朱翊钧和儿子对视一眼,不由面色凝重起来,“可有宣太医看过?”
那太监摇头,“并不曾。赵阁老很快就醒了,王元辅本要为他请太医,不过被谢绝了,只道是回家歇一歇就好。”
朱常溆向父亲道:“儿臣这就带着太医上赵府去看一看。”
“好。”出了这档事,朱翊钧也歇了立即让大学士们过来的念头。他叮嘱儿子,“过几日便是你大婚的日子了,早去早回。”
朱常溆点头应诺,立即让单保带着赏赐,另又着人宣了太医过来,和自己一道去。
这时候天色已是不早,离宫门落锁不过一个时辰。朱翊钧担心儿子会在宫外耽搁段时候,特地发了道手谕,让儿子随身带着,“若是被拦了,就给人看。”
“嗯。”因这次出宫急,所以朱常溆并不打算摆出皇太子的仪仗来,轻车简行得上赵家去。
到了赵家门口,单保上前敲了门。过了许久,一个白发妇人才出来,“是谁啊。”在看到单保身上的衣服后,愣住了。
朱常溆上前道:“听说赵阁老病了,我来瞧瞧。”他让开了身子,叫后头的太医过来灯下,叫人看得清楚,“父皇特地宣了太医来,让人给赵阁老好好看看。”
单保在一旁补充道:“这位乃是当今的皇太子。”
那穿着单薄的妇人赶忙要跪下行礼,被朱常溆给拦住了,“先给赵阁老看病要紧。”
进门后,朱常溆打量着这所住处。很是简陋,不过两进。灯笼也不够多,门前只一盏破了几个窟窿的灯笼挂着。里头屋子的顶上还是茅草铺盖着,也不知道下雨挡不挡水。
朱常溆趁着还没见赵志皋的空档,问道:“敢问夫人是?”
那妇人微微弯了僵直的身子,“奴家是赵汝迈的内子。今日骤见皇太子,礼数不周,还望海涵。”
朱常溆点点头,环顾一下四周,发现并没有其他人出来,屋内也没有人声或是倒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心中猜测大概赵志皋并未纳妾,便道:“夫人与赵阁老伉俪情深。”
赵夫人摆摆手,提着一盏烛灯,将朱常溆迎进去,“老爷,殿下过来瞧你了。”她侧过身子,让朱常溆进去。
还未进屋,朱常溆就闻到了屋子里散出来的药味儿。他忍住取出手绢捂住口鼻的冲动,细问道:“赵阁老早就病了?还是今日才煎的药?”
“早就不大好了,只是朝中的事,老爷心里放不下。”赵夫人将破旧的帐子撩起,用生了锈的铜钩子勾起来,“老爷。”
赵志皋咳嗽了几声,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他有些艰难地张开眼,“是太子来了。”他艰难地想要起身,一口气上不来,几乎又要厥过去了。
朱常溆连忙按着他,不让起身,又催着太医过来看。
太医把脉后,迅速地写了方子,“速速取药煎了。”
身边的药童接了方子,略扫了一眼,不觉大惊。
太医催促道:“快去!”
药童慌忙收了方子,出门去。
朱常溆一直在旁看着,见这番动作,心中大叫不好。恐怕赵志皋的病并不容易好了。
内阁的人,又要变动了。
这并不是个好事。
朱常溆对赵志皋很有好感的,一个敢于说真话的老实人,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赵志皋看着朱常溆的面色,苍白地一笑,“自己个儿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不过了。”他朝妻子挥了挥手,赵夫人点点头,将烛灯放在桌上,径自上厨房去准备热水,给朱常溆泡茶。
朱常溆见他欲言又止,心知这是有要事。他将屋中的人挥退,独留下自己和榻上的赵志皋。“赵先生,有何事要交代?”
赵志皋的眼角沁出一滴泪来。一句先生,叫他心生感慨。“老臣就是驾鹤西去,也自觉骄傲,能有殿下这样的学生。”他咳了几声,缓了缓气,带着几分长者的爱怜看着正意气风发的朱常溆。
太子,很好。能将太子教成这样的中宫,也很好。
只是可惜自己的寿数就到此为止了,再看不见这位登基之日。
赵志皋闭了闭眼睛,还有些事,需要交代。不仅是为了皇太子,更是为了大明朝的安稳。
朱常溆屏气凝神,等着赵志皋的话。他预感到,这位从不背后说人的老实人,即将会告诉自己一件很重要的事。
“沈一贯,受贿。”赵志皋再次睁开的眼睛里,爆发出先前所没有的精光来,“不独之前河南三藩的,还有楚藩的。”
朱常溆失笑,他还当赵老先生要说旁的什么。替赵志皋将被角掖好,“这些我和父皇心里都清楚。”
赵志皋缓缓摇头,“不独这一次。”
朱常溆皱眉,不知道赵志皋指的是什么。
“有些事,内阁收到的消息,要比陛下和殿下要快。”赵志皋慢慢道,“今日我晕厥之前,已是收到武昌府送来的消息。王如言于家中上吊自缢,送来的消息上,说法是,畏罪自尽。”
朱常溆呼吸一滞,再缓缓将浊气吐出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王如言的死,相当于是坐实了罪行,无论他的初心是想要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还是希望用自己的死,来借机摆脱楚恭王妃和楚王在这件事中的影响。
人总是对弱势更具有同情心。可惜王如言没有料到仅凭他一人的死,在舆论前,犹如螳臂挡车。
赵志皋闭上眼,“殿下不这么觉得吗?楚王,还会在疯狂一次的。以楚藩积攒之银钱,换得自己一条命,很划算的买卖。”
“所以……沈阁老,又收了一次楚王的重金?”朱常溆哑着声音。安排在沈一贯家附近的锦衣卫竟然不曾有消息传入宫中。
这意味着什么?!
赵志皋睁开眼,“不错。”他苦笑一声,“可惜老臣一直未能找到确实证据。现下便是殿下疑我,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我信!”朱常溆握着他的手,加重了力道,“赵先生说的话,我尽信!”
赵志皋的眼泪一涌而出,在满是皱纹的脸上纵横。他反手抓住朱常溆的手,用尽现在自己所能用的全部力气,“国有此蠹,大难当头啊!”
“赵先生安心。”朱常溆的眼泪停在了眼眶中,声音哽咽地给出承诺,“终有一日,会找到证据的。”
赵志皋因力气过猛,一下子松了力道,咳到几乎要呕吐。朱常溆赶忙替他拍着背,还不敢用大力气,生怕力道一重,手下这身子就要散了架。
“这几日赵先生就安心在家养着,朝中的事不必担心。”朱常溆安抚道。
赵志皋点头,闭上双眼,“有殿下在,哪里有不放心的。”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沈一贯之事,元辅理当知晓。”
朱常溆拧住了眉头。王家屏曾经向父亲暗示过沈一贯的恶行,知道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一直按着没动,想必都和赵志皋一样,苦无证据。
看来沈一贯果真不是头一次做这等事了,手段老辣得很,让人轻易抓不出错来。
朱常溆将太医留下,叮嘱他一定要仔细看着赵志皋的病。回宫路上,经过沈鲤的家,他撩起帘子朝门口看了看,冷冷清清的模样。
不知道这位,可清楚?
将帘子放下,经过宫门的时候拿出了手谕,侍卫将门打开通行。
单保在外头低声询问:“小爷可要去一回启祥宫?”
朱常溆想了想,“去吧,父皇一定也牵挂赵先生的病。”心里却想开了,赵志皋的话,究竟该不该对父亲说。
若是让父亲以为,赵志皋是病重时神志不清,胡乱攀咬人,怕是会不好。
朱常溆咬着指甲,心里拿不定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