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林佩佩不足十四岁，故而没为官奴。林羽的两个儿子已沦为太监。”
相较林氏兄弟俩的命运，林佩佩算是好的。
因为是帝王信任的臣子，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因是帝王忠信的臣子，也因帝王没落，一个有过，全家陷难。
这，便是自古以来的通理。
一朝君子一朝臣，历来如此。林六本不应伤感，可思至此处，如芒刺在心，隐隐作痛，痛得刺骨，痛得绵长。
林六长舒一口气，还记昔日离开大兴，所有人都在暗自欢喜，不曾想，到最后他们的命运比自己更惨。
乱世之中，命似蝼蚁。于越国，林羽是忠臣能臣；于燕国，却是不可原谅的敌人。林家女眷、后人的命运可想而知。无论男女，皆不能逃脱国破家亡，贵体变贱身的命运。
“市井有传言，说越殇帝的后妃……她们……”（沦落风尘），曾经何时林倩倩讥笑她的母亲是青楼娼人，而今她亦如此，只是林六怎么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越殇帝的贵妃、淑妃如今成为当今皇上的才人。越殇帝的皇后因其无才无貌，当今皇上本要赐她一死，可她竟贪生怕死，龙颜大怒，贬为官妓。”
传言未必是真，传言也未必是空穴来风。
林倩倩自小飞扬跋扈，赐她一死，本是恩赏，可她居然惧死。
死，总好过活着受辱，她这不是自找的么。如此一来，就算她想死，只怕已是不能。
“对于效诚投靠的大越旧臣，皇上一律重用，但对于十余位越殇帝的宠臣、重臣，其家眷下场令人感叹。贵妃、淑妃能成为皇上的后宫才人，皆是因为她们的父兄对我大燕一统天下立有微功。”
所谓微功，不过是他们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更在大燕攻陷大兴、洛阳一带时，识时务，上降表，示忠心，投燕帝。原谅一人，也原谅了这些降臣的家人、家族。
但，并不是所有的前越旧臣都有这样的机会，被燕帝列入不可纳降的前越旧臣依旧有十余人之多。这些名入名册的臣子家人、女眷一并充为官奴、官妓，男子也充入军营效力。
林倩倩的父亲因得宠于越殇帝，因父之过祸及其女，林倩倩才会在无依无靠之中沦为官妓。
“昨夜本是林皇后接客之日，因她不甘受辱，昨日黄昏，已悬梁自尽。”
“死了？”
最初赐她一死，她不死，现在却死了。
这让林六听起来有些费解，以她对林倩倩的了解，她是一个惧死之人才对。居然会为了保住名节而悬梁自尽，仅此一点，也值得林六敬重。
“吾皇感其忠贞，封为殇国夫人。着人厚葬！”
林倩倩就比她年长一岁，而今死了，对林倩倩的怨与恨，也随着人性命的终结而消失无踪。脑海中掠过林倩倩的模样，那般的泼辣、刁钻，可最后终是逃不会宿命的安排。
“沈公子，请帮帮佩佩，替她赎身。”
沈思危会意一笑，以怨报德，即便她们曾经百般的刁难，当得知她们下落的一刻，林六还是选择了原谅与尽力相助。
良久，他道：“我所了解的你，便是如此。”语调皆是赞赏。
他拊掌一拍，外间传出一声惊哭，却见一个绿褂丫头奔了过来，近了林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姑姑！小姑姑……”
林六微微一愣。
原来，他早花银子替林佩佩赎身。刚才那番话，只是他的试探。
“佩佩！佩佩……”林六俯身，面前是一个挽着丫鬟髻的少女：一袭暗红色的短裙，着绿色小褂，这样的打扮分明就是一个奴婢模样，只有这张面孔亦如往昔，一张满月脸上嵌着一双明亮的乌黑眼珠。
因为数月来的奔波、身份转变，泪水涟涟。林佩佩早已泣不成声，再见林六，竟如久旱逢甘霖。
“小姑姑，我总算找到你了。小姑姑，你能救我，也想法救救我娘吧，我求你了！”
林六黯然：“佩佩，我连自己亲娘的下落都打听不到，又哪里能救你的娘？”
林佩佩抱住她的双腿，仰起头来，望着她漂亮的面容：“小姑姑，杨姨婆不会有事的。”
“你怎知道？”
林佩佩道：“记得城破那日，府里乱成一团，我娘去佛堂找她，让她和我们一起随殇帝迁往巴蜀，可杨姨婆却说：她要在京城等一个人。”
等谁？
母亲的一生都在等，等着那个将她视为棋子，视为工具的无心男子，甘愿被那人毁去一生，也甘愿为那男子等候一生。她等的是谁？爱的是谁？林六心头明白。大兴城破，不是林家人不带她一起逃走，而是杨氏不愿意跟着他们走。大兴城破，满城权贵、臣子惊慌逃散，唯独母亲不逃，却在等，林六能感觉到母亲的欢喜。
林佩佩回忆着：“我娘劝不动她，只好带着我们上了马车。我们出城不久，京城，不，是大兴城就被燕人所占。自那以后，我们就失了消息。”
沈思危听到此处，道：“我已经派人查了那几日的事儿，当时京城很乱，恭亲王带兵严谨，抓捕了遗留于大兴的官员及女眷，但并未为难家奴、丫头，而是尽数还他们自由。所以，我想你娘应是那时以家奴身份离了京城。”
“天下这么大，她会去哪儿？”林六并不记得母亲有什么亲人，因为这么多年从未听她提及过。唯一的希望，就是母亲能等到那个人。
“小姑姑，杨姨婆不会有事的。我娘后来还常说，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跟爹爹随殇帝逃往巴蜀，或许如此，当日还能如杨姨婆一样得到自由，虽然往后不能大富大贵，倒也能平安度日。”林佩佩一面悲啼，一面道：“小姑姑，你帮帮我娘吧，呜呜，听人说她被贬为营妓了。”
沈思危想了一会儿，道：“这次被贬为营妓的从十七八到四十多岁的人不等，据说有千余女子，如果要查找她的母亲，并非易事。”
“这些日子，辛苦沈公子，请受林幽兰一拜！”她提着不长的裙子，深深一揖，正要下跪，被他一把止住：“林姑娘，在下绵薄之力，怎堪如此大礼。再则，我不是还没帮你找到母亲吗？”
“有劳沈公子。”
“林姑娘勿须多礼。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城，你们姑侄再好好细聊。”
沈思危别了寒友草堂，次日再来时，就带了几身女子换洗的衣物，有两身还是新的，虽不是什么上等绸缎，却也鲜亮干净，另外两身是给林佩佩的，也是寻常小户人家姑娘的衣物。
林佩佩夜里睡得很香，眼睛闭着，一个劲儿地胡言乱语，一会儿是惊惧，一会儿又唤娘，一会儿又吵着“不要”……
如若，她未曾先一步来到燕京，又会有怎样的遭遇。
是今日林倩倩的下落，亦或是贵妃、淑妃的结局？
清月挂在天边，柔光倾泻而下，穿透窗棂，化成朵朵光花，缀饰寂寂空屋，也在她空阔的心上染上了冰凉的如水月华。
窗外，月色荡漾，景影扶疏。是一幅让人看不透的夜色美景，静在眼下，迷蒙心头。
林六难以入梦，以前从未和林佩佩在一起睡过，没想到这丫头一睡着就是没完没了的梦话。
她披衣下床，站在桌案前，看着空垠的天空。
“小姑姑，他们都说大姐悬梁自尽了，可我不信。”
“哦……”
林六佯装不明白。
林佩佩倒吸一口寒气，脑海里浮现出不堪入目的画面，虽然她是殇帝的皇后，可那些大燕将士只拿她当发泄的工具。林佩佩也曾一直以为大姐是胆大的，到那当口，她才发现，林倩倩实在太胆怯了，就连那些身份卑微的嫔妃都敢怒斥，她却不敢。林倩倩为了保命，居然会识趣的解去罗衫，让自己的身子一丝 不 挂地横陈在那些北燕的将士面前。
一个怕死，一个为了生存，连名节和尊严都丢弃的女子，怎可能是自杀。
林佩佩道：“大姐最是贪生怕死，若想死，许早就自尽了。从益州到大兴，再转至燕京，一路这么远，途中也死了很多殇帝嫔妃，益州被围时，她曾有过自尽的想法，可刚将白绫缠在脖颈就吓得发抖，所以她不会再悬梁自尽。一路行来，他们对她……对她……”
“怎样？”
林佩佩的样子很是惊怕，忆起林倩倩的所为，林佩佩道不出是怨、是怒，总之，她不敢想像。却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小，否则，那个被凌 辱的人就是她。亦或，她也会像林倩倩那般，为了保命，解下自己的罗衫。
林六似猜中了其间的遭遇，不再追问，展臂将她拥在怀中，低声慰道：“佩佩，一切都过去了。”
“小姑姑，往后我们真能平安吗？我害怕，我不想住在这茅草屋里，也不想穿这样的粗布衣衫。”
在乱世之中，能平安地活下去什么都重要。茅草怎样，至少给了她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粗布衣衫又如何，至少可以蔽体。
“佩佩，你怎么能这么说，这些衣服都是沈公子给我们找来的。这里是山野，如果我们穿得太好，反而和身份不符啊。从今往后，我们做个山野女子，这样不是很好吗？”
林六又安慰了一阵儿，林佩佩这才睡熟。
又几日，一切都好像回复到了平静之中。近来林六似乎对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事没事就弹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