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六挽着衣袖，若是他不过来就准备扒胡子，无量道长站起身，走到跟前，捻着胡须，细细地瞧，细细的赏。
“无量师伯，你且慢慢的瞧，过两日我再过来。改日天晴时，不妨在太阳底下再瞧瞧。”她笑得灿烂。
无量道长透过的眼睛，看到了一泓明亮清彻的潭水，无忧无欲，无悲无喜，“难得！很难得啊！”他将目光移到绣图上，“幽兰，你带什么人来了？”
“就我一人。”
无量道长思忖起来。
林六看看外面的天色，道：“师伯，时辰不早，我回去了。”
“幽兰！”无量道长眯着双眼，细细地看着绣图。
林六抱拳道：“师侄告辞！”
她踏着轻快的步履，离了青阳观，进入密密的林荫。
走了一程，她放缓脚步，几只夜鸟扑飞，虽然她没感觉到周围的人，但无量道长是多高的武功。
“你给我出来！”
夜狼听到声音，从树梢纵身跃下，停落在她的面前。
果然跟着她，看她进入青阳观，“你在跟踪我？”
他带着几分委屈地道：“你有五天没来见我。”
原来等待一个人会是这样的煎熬。有时候，他会想，当他去做生意，她就这样静静地呆在客栈里等候。
“我说过，待月圆之时，就把那绣图带来给你。现在还没到月圆时。”
他像个孩子，低垂着头，不敢正视她的脸。“给我取个名字吧？”
“名字？”她呢喃着。
“是，给我取个名字。”
她道：“你不是有名字，你叫夜狼！”
“不，那不是名字。”他反驳着，“义父说，我的母亲本是凉国的贵族小姐，凉、燕两国交战，凉国大败，燕国人就把我母亲贬为营妓，让她任由人践踏。在我三岁那年，母亲染病身亡。后来，义父收养了我，他叫我夜狼，他说我有一双长得像极了狼的眼睛。”
“你母亲姓什么？”
“我义父没有告诉过我。当年，他从那飞狼营里带走了好几个孩子，他们也和我一样。”
面前的人，有着最卑微的血统，却成了令整个江湖闻风丧胆的杀手。
“凉的贵族有轩辕、乞颜、耶律、金……”她细细地想着，“往后你就叫轩辕夜吧？”
“不行。轩辕是凉国皇族的姓氏，我不可以用这个姓氏。”
“那你……就叫李夜！我唤你夜，可好？”
他谦卑地抱拳：“小姐，谢谢你！”
“你不用这么称呼我。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夜，知道么？我娘曾经是青楼女子，十六岁时，被人当成我爹的生日礼物，将她下媚 药之后放在床上。我娘是我爹的小妾。”
“可你……还是小姐，是我的小姐。”
他敬重她，就像是敬重自己的义父。
林六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不要叫我小姐，你和其他人一样唤我幽兰吧，这是几年前师父给我取的名字。”
他道：“我想唤你一个特别的名字。”
他的样子，显然就是已经想好了。她问：“什么？”
“六、小六。”
“你……”她有些生气，这是在林府时别人对她的称呼，她想让他变得自信，可他却唤她卑微时的小字：“随你。”
素女门古墓就在前方，只要她走不到半炷香就到了。她快，他也快，他紧紧地跟在她的后面，就像曾经她跟着他。
“你还没有找到安身的地方？”
“有。在一个小山洞里。”
“既然找到了，为什么还跟着我？”
“小六，我想再多看你几眼。”
林六很生气，他居然敢这样和她说话。正在发火，他纵身一跃，以极快的轻功消失林荫之间。
“这个家伙真是越来越过份！”
叫她小六不算，还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听他说这样的话，她的心里会觉得欢喜，虽然意外、虽然生气，可心跳却莫名地加快。
不，她怎么可能喜欢一个不爱言语的人。怎么可能，喜欢这个冷冰冰的家伙。
林六想着，攀上悬崖，进了古墓。
他并没有走远，就呆在一片丛中，看她小心翼翼地爬上古墓，然后进去。
他抬起头来，望着天上的明月，什么时候月才能圆？真希望天下的月早些圆，这样他就能早些见到她。
静幽的山谷里，银巧在月下沐浴。
山谷里除了凉亭、绣楼，还有单独的厨房，亦有零散居落的三处院子，一处是林六所居，一处是银巧所居，还有一处便是金针道长的。哑婆婆住在厨房里，厨房很大，里面又分有杂房、柴房。哑婆婆就在杂房里支了一张床，一住就是一辈子。
山谷里有天色的温泉，还有一块不大的菜地，闲下来的时候，哑婆婆就蹲在菜地折腾她的菜苗，一年四季，那地里总长有菜。划成一块块地畦里，总有吃不完的菜，从白菜、萝卜、到茄子、豆角……
林六近来还没有心思绣图，她没想好到底该绣些什么，是绣花鸟，还是绣些山水图。她站在绣楼里，看着金针道长近年来的绣图，这些图就像是一幅幅墨泼的山水图，这让她不知不觉地忆起了无量道长的丹青，是这样的像啊！
明明是一对师兄妹，又同住在钟南山，相距不过一两座山，可从来都少有往来。无量道长每年中都会来拜访三两次，而金针道长从来理他，也从不出墓见他，每次来时，无量道长就坐在墓门前，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然后又离去。
好像是彼此早已经习惯，一个不见，一个还是来，来的人也不说求见的话，就在墓外说了几句禅语，多是林六和旁人都听不懂的，而金针道长回应他的也是同样的禅语，林六还是听不懂。
她知道，这是他们在用自己方式交谈。虽然不见面，但那些话，却足让彼此想许多。
林六小时候好奇，曾问哑婆婆，他们是怎么了？哑婆婆告诉她，说金针道长和无量道长年轻的时候，是一对夫妻，也不知怎么回事，无量道长就做了道士，而金针道长就住进了这古墓里。曾经的夫妻成了同门的师兄妹，虽住在一处，却少有往来。
林六常想，一定是无量道长伤了师父金针道长的心。因为金针道长时常说：天下的男人没个好东西，全都是些无情无义的狗东西。
看了绣楼里的锦图，林六总觉得师父的图不是不美，而是太雅，雅得超凡脱俗，也难怪她见了自己的绣图会说太俗艳。正因为有了那份俗，林六的绣图就显得雅俗共赏。
想到这里，林六突然知道自己该绣些什么，《盛世清明图》！
次日醒来，她就掏出了自己的小簿，取了一张很大的纸，开始描蓦草图。
金针道长进来，一眼就看到窗下忙碌的林六。
“师父，安好！”
金针道长瞧了一眼，带着好奇，看着她手里的图：“你这是什么图？”
山水不像山水，花草不像花草，还有房屋、街道。
“师父，我想绣一幅《盛世清明图》。”
“这会很难？”
“我知道啊，所以想试试。”林六舒了一口气，“我已经绣过一幅山水图、人物图，还绣过远山图，这些绣图，差不多把师父教我的一百多种针法都用上了，我想再试试。回头……”
金针道长瞅了一眼，道：“你之前那幅《远山春色图》去哪了？”
林六垂下眼帘，她不想骗金针道长，可又不能完全照实说，想了一会儿，道：“师父，无量师伯老笑话我们素女门，说我们的绣图没他的画有意韵，所以我就把那绣图拿过去让他见识见识！他的丹青有玄机，我们素女门的绣图也能有玄机！”
“这个老不死的，活了一大把年纪还瞧不起人！哼——回头我也绣一幅来，让他好好地见识见识。”
“师父，我们可不能任他瞧笑话。无量师伯说，我素女门的绣图都太小家子气，整日里都花花草草的，还说师父你……”
“那老不死的家伙说我什么了？”
金针道长很生气，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家伙碎尸万段。
“他说师父你这辈子没甚长进，绣了一辈子除了成名时的那四幅绣图，几十年了，也没再见有第五幅满意的绣图出来……”
“这个老匹夫，竟当我徒儿的面损我，这口气实在难咽。”
就算是咽不下，金针道长也不会去找他！
林六要的就是激怒金针道长，她一怒，一发狠，就会把所有心思用在绣锦上，自然就会减少对自己的看护，她出入古墓便又方便许多。哑婆婆自来疼她，必会由着她，只是金巧师姐看似少言少语，却也是一个不应付的主儿。
“好，好！改明日，我定要让他好好地瞧瞧！”
“师父，今晚，我再去道观，帮你打探打探，再拿一幅师伯近来的得意之作。我们倒要瞧瞧，他的长进又如何？我们一定要盖过他，否则尽被他说了风凉话。”
金针道长气愤填胸，坐到窗前生了好一阵子闷气。
正巧，银巧来向林幽兰讨要荧光线，林幽兰自己也不舍，怎耐之前答应了银巧。她转回自己的住处取了一些。
“你们俩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
“师父……”林幽兰轻唤一声，想要说，银巧生怕被金针道长知晓，忙道：“师父，没甚，没甚，我们姐妹说话。”
金针道长问：“幽兰手里拿的是什么？”
银巧一把将那个香袋夺了去，快速藏到身后，支吾道：“没……没什么？”
“拿过来！”
师命难违，银巧哪里还能不过去，近了跟前，只得把香袋双手递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