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过燕无痕不安的面庞，寇志天向落地窗外远望，视焦渐散，若有所思。在这间巨型办公室里，似乎每一根神经都被他一人牵着。
“燕小姐，我对你印象深刻，很深刻！杰儿爱你，我从没见他对哪个女孩这么用心过……”寇志天像是正在开启记忆的匣子，可燕无痕却不打算与他共同追忆，不客气地打断，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非恩怨早已了断，不必旧事重提了吧，无论对谁，那都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真的吗？”
“嗯！我选择去美国，其实跟这个有关。”
“你误解了，我是问，是非恩怨真的早已了断了吗？”燕无痕脸上的不容置疑瞬时弱下来，她明知道，别说是彻底了断，如今连回头正视的勇气都匮乏得可怜。这几年来，从没有人这般逼迫着她去回忆，校园里的一幕幕再次一股脑地涌到眼前……
还是大三那年冬天。
与谢雅莉不同，燕无痕讨厌足球，许文波打的比赛，她一场也没去看过，纵使雅莉三番五次生拉硬拽，终究没能使她踏进球场半步。倘若在许文波面前雅莉是超导材料做的，那么燕无痕干脆就是个绝缘体。没机会领略他在足球场上的风采，没有其他机会接触，就不可能对他心动，只偶尔对他的琴技抱着些赞赏。反倒是在听说他与寇杰在宿舍斗殴之事后，心里对他生出些鄙夷。许寇斗殴的消息先是传到了谢雅莉的耳朵里，谢雅莉回头传给了燕无痕。
谢雅莉是这么跟她描述的：“寇杰真是混蛋哦，摆明是嫉妒——嫉妒文波样样都比他强——居然动手打人，哼！”
可燕无痕从其他同学那里了解到的，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她听说，是许文波先动的手。于是，她不赞同地说：“你又知道？天下哪会有这么巧的事？我跟寇杰刚看完电影，两个人就打起来了！”燕无痕讲这话时，恰好正与寇杰冷战——为了他电影院里的那一连串下流动作，“算了啦，懒得去求证，我看没人是无辜的。”此话明显是没看好许文波，她想，只有无能之辈才会以武力解决问题，更何况，友谊也好，爱情也罢，靠打架始终赢不来。
“可怕，实在太可怕了！”谢雅莉瞪大了眼睛。
“什么？”
“不晓得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你实际上已经有立场了，而且……很鲜明、很坚定。”
“少来，我就事论事，客观公正，倒是你哦……唉，不说了。”
“我？你是想说，有立场的人是我对吗？”
“知道还问！好，雅莉，那你倒讲讲看，有还是没有？”燕无痕朝雅莉挤眉弄眼，想借题发挥，好好戏弄她一番。
“当然有！燕子，你大概都已经忘记了吧？最初是谁介绍谁给谁认识的？怎么会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呢？唉，让人好胸闷哦。”
“看你说的，程咬金就没权利爱吗？就因为他是‘半路上杀出来’的？你以为是学校食堂里排队买饭啊？还要分先来后到？”
“那……那也要分是谁了，他寇杰，那种人我看就算了吧……我问你，他以前的事你都了解吗？”
“他以前什么事？”燕无痕得意的眼神顷刻间瓦解，耳朵却于警觉中竖了起来。
“没什么，反正你也未必想听。”雅莉佯装无趣，漫不经心地理了理床铺，接着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往床上一躺。
燕无痕逼至床前，终于憋不住了，凶道：“跟我卖起关子来了，不讲我打你哦。”她真的抡起了掌。
“哈哈！好吧，那我就来好好揭发揭发这个人面兽心的坏小子。”雅莉像只弹簧样的弹坐起来，“他曾经追过一个女孩，老外，十八岁，荷兰外教家的女儿，把人家肚子弄大了，结果又甩了人家，害得女孩寻死觅活，后来还是伤心地回了荷兰。”又向前凑了凑身，“还有，你知道他是单亲家庭里长大的，父母好多年前就离了，从小跟着他妈，他爸爸和叔叔早年都去了法国，现在回来了，摇身一变都成了大富豪，有一次，他爸来学校找他，有同学看见他对老头子大打出手，真的！不止一个同学看见呢。”
“哦，都是道听途说吧？这年头，想抹黑一个人多容易啊？眼见为实啦。”
“这都是有人亲眼看见的哦，你要不信，直接问他本人好了，反正你们天天见面。”
“我才没你那么无聊，这两天都没怎么见了呢。”
“不过说真的，我要是你，有男生为我打架，呵呵，开心死了呢。”
“好！你说的！明天我就去帮你摆擂台——比武招亲。”
“去你的，不一样的好吧！”
听了雅莉的“揭发”，燕无痕对寇杰的情感陷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挣扎境地。她感觉，寇杰应该是个很有个性的男孩，敢爱敢恨，不扭扭捏捏。但他对外教女儿的始乱终弃又为燕无痕所不齿。不过，燕无痕想，那毕竟是传言，未必真实。所以，她一厢情愿地把这条信息过滤掉了。她深知，自己最缺的也许就是“勇气”，尽管她也很叛逆，但只叛逆在心里，行动上多是委曲求全。而寇杰的叛逆往往体现在行动上，这给他的性格平添了一份不羁与洒脱。这竟令燕无痕多少生出些仰慕。也正因如此，燕无痕的人生轨迹即将发生不可思议的偏离。
寇杰与许文波几乎是同时进入燕无痕的视野的。回头再看那时的许文波，虽然他的音乐天赋令燕无痕艳羡，也曾为他那首《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而动容，并在收到那封情书后，心弦如同系到了他的琴上，被痒痒地拨弄了好一阵，但她终究是清楚的，优秀的男孩可以远远地欣赏，却未必适合她，心理的天平竟因此而微妙地向寇杰一边倾了过去。
相比之下，寇杰的性格更突出，缺点更明显、更真实，更有血有肉，给燕无痕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也更能激发她的了解欲。
其实那场男生宿舍里的角斗，在她心里早已分出了胜负，只不过从心里到嘴巴，她都不肯承认。当然，也只有她自己最清楚，还有最为关键的一条：世间万事万物总是平衡的，这个角度不平衡，另一个角度却是平衡的。就好比两种残缺的结合，虽远不及阴阳八卦式的平衡，却起码落了个心理平衡，也正所谓心安理得吧。
也不知怎么了，在许文波那类男孩面前，她会有莫名的自卑，也许因为他太优秀，同时也太单纯，她怕会伤害他。她宁肯掩藏自己的残缺，仿佛可以保留些自尊……
那晚“看电影”与“打架”发生之前，许文波曾几次托雅莉约她见面，每次都被她以不同理由推了。其实也说不上讨厌许文波，就觉得他的斯文压倒性地掩盖了雄性特征，且最让她感到无趣的是，他的脾性宛如一杯温吞水。燕无痕心想，若换成寇杰，才不屑托人传话，不管她藏在哪个角落，准能被他“不经意”间撞见，“哟，这么巧，这算不算缘分？你说，算不算？”尽管那是寇杰一贯的油腔滑调做派。
每次在校园里见到许文波，总是风格近似的装扮，身上足球衫，脚下足球鞋，大冬天也不例外，还时常抽风似的在路上煞有介事地运球，忽跑忽走、忽左忽右，蹦蹦跳跳像个初中生。其实，他一点儿也不像个运动员，依燕无痕的理解，运动员怎么也得是个身材健硕的肌肉男吧，尤其是踢足球的，腿怎么也不能是那样——宽大的足球短裤下露出麻秆样细的一双小腿，实在难以想象，就凭这双麻秆，别说在场上纵横驰骋了，立一旁充当个角旗都脆弱了点。
燕无痕清晰地记得，那天是2004年12月3日，周五晚饭前，燕无痕在草坪上看书。许文波又是一身足球运动员打扮凑近过来，看得出，托人不成，他确实下过一番决心。他其实是想邀她晚上一起去礼堂参加“倒计时”活动——上海申办世博会成功两周年。那年夏天雅典奥运刚结束，北京奥运的脚步仿佛一下子走到了眼前，从夏至冬，校内校外，奥运、世博之类的倒计时活动特别多，两大盛事还未见皮毛，激情已在狂欢中被商家们消费得差不多了。
燕无痕那晚其实没有说谎，她真的要去校外做家教：“抱歉了，你也晓得的，我最近特别忙……”
但许文波悻悻地前脚刚离开，寇杰后脚就跟了上来，就像一直躲在暗处盯着似的。他是来约她看电影的：“票都已经买好了，去吧，还有些事儿想跟你聊呢。”
燕无痕一皱眉，只犹豫了片刻，便借他的手机跟孩子家长请了假。
那晚，两个人先是到上海影城对面一家避风塘吃东西。边吃边聊，气氛倒也十分融洽。寇杰要跟燕无痕讲的事，无非是许诺等她毕业后，为她争取去法国继续深造的机会，说不必为费用担忧，他也会跟去陪读。这话燕无痕是相信的，但她不置可否，只微笑着频频点头：“还早，规划得太远，就有些盲目，再说吧。”
这个态度令寇杰失望。沉默了一会儿，他故作神秘，问：“还记得那封情书吗，许文波写给你的？”
燕无痕愣住了：“当然！怎么了？”
寇杰狡黠一笑：“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
感情的邀约，无论接受与否，毕竟属个人隐私，他人怎能触得？燕无痕不悦，心里在说：你凭什么问？我又凭什么跟你说？她沉下脸来，不语。
“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比文波早，只不过一直没有勇气接近你，没想到被他抢了先。”寇杰一脸忧郁的腼腆，“他找我代写那封情书时，我矛盾极了，一边是兄弟，另一边是至爱……我在想，他真的比我优秀，也许你们俩才更般配……可你知道吗？我当时答应帮他写，写出来的却全是自己的感受，真的！算是一种寄托，呵呵……我好傻，是吧？”
这对燕无痕来说太意外了，她脑袋里突然浮现起《大鼻子情圣》里的那些画面，那曾不止一次深深打动过她……不过她此时的眼神里，质疑大于感动，还夹杂了些尴尬。
寇杰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道：“其实那封情书本来是有名字的，一直藏在我的心里，叫《忆浣纱》，那浣纱人就是你，这个连许文波都不知道。”
燕无痕的眼中瞬间充盈了梦幻般的神采与期待之光，她已深信不疑——情书确实出自寇杰之手，因为这个雪藏于作者心深处的名字是那样贴切。此前，她一直困惑于该如何将那浪漫的诗句与有些傻气的、运动型的许文波联想到一起。此时，她心中有种强烈的渴望，渴望听到原作者吟诵那些诗句！
寇杰的嗓音极富磁性，如果那些诗句从他的口中诵出，将是更富感染力的、完美的再现，那种生动的体验，定是阅读那张信纸时所难以企及的……假如真的如愿，她也许会感动得落泪，这等强度的求爱，才足以使她那颗孤傲的心降尊纡贵。
这是燕无痕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端详那张脸，那有着分明棱角的脸部轮廓，高高的鼻梁，深邃、忧郁且交织着丝丝柔情的眼瞳。
寇杰并没有如她所愿，先前的自信反而缩了回去：“我猜……你一定在取笑我自作多情吧……是，我的确配不上你，跟文波就更是没法比，所以啊，我只配站一边伺候笔墨，话讲回来，从小到大，一向很少有人看好我……”
“别这么说，我没那样想过……你有你的好。”燕无痕终于红着脸打断他，也许仅仅是不想被人曲解。
“我的好，你看得上吗？我要怎样才能赢他呢？”
“把我当战利品吗？你们男生为什么都那样争强好胜呢？你是要感情呢，还是要输赢呢？”燕无痕低下眉头，脸上红云更似火烧般蒸腾。
寇杰这就心里有数了：他已经赢了，且是完胜。他一把捉住她的双手，求道：“做我女朋友，好吗？从今天起，我的心只为你跳。”
燕无痕轻轻抽回双手，无话，慢慢地从头上摘下那枚发卡，那份矜持，仿佛真的只有传说中的浣纱女才“端”得出，她将发卡慎重地交到寇杰的手心，握紧。
那晚天很冷，饭后，他们只需穿过一条马路便可进影城看电影了。那是燕无痕第一次单独与男生一起看电影，她清晰地记得那部片子叫《少林僵尸》。没办法，假如能再过些时日，就能等到那些个贺岁档争奇斗艳了。过马路的时候，迎面扑来冷冷的夜风，燕无痕心里一个冷战，竟掠过一丝莫名其妙的牵挂——学校礼堂里的倒计时，扎人堆里欢呼的许文波……就连她自己也心生奇怪，非但不鄙视那个找人代笔写情书追女孩的可笑男生，反而在如此甜蜜浪漫的一刻……她暗暗怨着天气：脑袋都要被冻傻了……却又许愿般期冀：望他能找到个一样优秀的女孩来爱他……
燕无痕心底下终究存有一丝隐隐的亏欠。此刻，她的手已被寇杰暖暖紧紧地握住……
这些，当然不可能是许文波告诉我的，很多当年发生在燕无痕和寇杰之间的情感细节，首先是他不知道；其次是，他即便知道一些，也不太情愿跟我展开细说。其实，在认识许文波之后，我又认识了谢雅莉。那已是2010年春节前后的事了，是经许文波介绍认识的。有一阵子，我一直在观察许文波与谢雅莉之间的微妙关系。
说不好为了什么，只觉得燕无痕离开之后，作为一个局外人，内心挺期待他们俩能最终走到一起。当然这也是后话。燕无痕与寇杰之间的情感纠葛尚且悬而未决，眼下，思绪又不得不重返绑架现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