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创大厦在南京西路与石门一路的交叉口上，那是燕无痕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地段。东北角是有些年头的“少年儿童书店”，她小时候只要攒够了零花钱，就喜欢到那里去买书。当然没钱时也去，只看不买。旁边有个老字号“王家沙”，每次从书店出来，她一定会进去吃一小碟两面黄。大厦南面是昔日热闹非凡的小吃排档一条街“吴江路步行街”。大学那会儿，文波会在周末带她来吃东西，价格便宜又美味。
车子开到吴江路口时，放慢下来，文波见车前有个行色匆匆的身影闪过，条件反射踩刹车、揿喇叭。可他很快就认出了那人，正是前晚交大门口偶遇的师弟黄冼，仍旧那身职业装束，手里还拎着那只黑色考克箱。文波不情愿跟他打招呼，可已经晚了，黄冼被喇叭一惊转头来看，也认出了文波，掉转头跑过来，还扬招着手，夏风一般的热情。这是个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路口，文波只得就近靠边，放下车窗却不敢推门下车。
黄冼隔窗看见燕无痕，眼睛一亮：“燕姐也在啊。”
“你好。”燕无痕不认识他，面露尴尬。文波忙跟她介绍：“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黄冼，交大师弟，那支口红就是他送你的。”
燕无痕不得不再朝黄冼补了个客套的笑。
“两口子这是去哪儿？”
“正要上楼找个人。”文波指了指大厦顶楼方向。
黄冼顺着他手指望上去，眼中大放异彩：“找寇杰？”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黄冼狡黠一笑：“嘿嘿，总算是校友，今年上去过两次了呢。”
“哦？找到人没？”
“没，连吃两回闭门羹。”
“你小子真是无孔不入，做销售做到走火入魔，那种人你也去惹，真服了你了。”
“谁也不巴望跟谁做朋友，生意只不过是生意嘛，今天真叫机缘，碰上你也找他，那就沾沾你光哦，紧跟师兄，成竹在胸。”
文波心想，这小子是真不了解他们之间的不共戴天之仇，知道了准不会凑这热闹，可转念一想，带他一道也并无大碍，相互还能有个照应，最不济，见证人他总当得起。“好啊，那就一道上去吧。”
燕无痕的眼睛似在埋怨，显然不乐意有外人介入她的家事，何况吉凶未卜。可已经晚了，黄冼已上车。
他们把车停到地下车库，然后三个人一起上了顶楼。一出电梯，“东铭集团”四个大字映入眼帘。一行三个人来到前台，文波自报家门，前台小姐将他们领至接待区，“请稍坐一会，等下，会有人领你们去见寇总。”
坐定下来，文波环顾四周。这是个环绕电梯井的办公职场，电梯井位于大厦的纵向中心轴上，开放式办公格局，职员们不是在隔间里埋头做事，就是穿梭于狭窄的过道之间，公共走廊的尽头，有几间玻璃隔成的部门经理办公室，门上标识着经理的英文名。
不一会儿，有人来找他们，竟然是徐丽。她好像也很惊讶，但转而又变得冷漠，用傲慢的女中音道：“跟我来吧，寇总已经等候多时了。”
文波牵着燕无痕的手，跟随徐丽往走廊深处走去。徐丽走得很慢，不时扭头侧目，用余光偷视身后。
经过那几间透明玻璃门办公室前时，文波不经意瞄见其中一间有人影闪动，那间门牌上写着“Anthony”。透过百叶窗帘望进去，文波的头皮阵阵收紧，太阳穴像被人重击了一拳，那个晃动的人影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把他害惨的卧底助理。燕无痕觉察到他的手在抖，以为他是临阵紧张，反过来用力握了握，试图从娇弱的身躯里输出些能量给他。
大约绕着职场转了小半圈，他们来到一个安全出口，门内一片昏暗。徐丽忽然加快脚步闪了进去，于暗处回身向他们招手，示意他们快点儿。三个人加快脚步跟了进去。
“躲都躲不及，你还自己找上门来？昨晚我短信里跟雅莉讲得很明白。”徐丽强抑着嗓音，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浑厚，从昏暗中透出一股阴森的寒意。
“什么？”燕无痕没料到徐丽会这么说。
“什么什么？雅莉呢？”
“她出事了，就在刚才，割腕自杀。”
“啊？”徐丽惊呆了，愣了几秒，不容置疑道，“那我就更不能带你们上去了，刚才不方便说，走廊上到处都是监控探头……其实这就是我的任务，把你们从这里带上楼。”她指了指向上的楼梯，“假如你们上去了，可能就下不来了。”
“那现在怎么办？”
“不能再犹豫了，原路返回不可能，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监控了，只有从这里下楼梯，连下三层，你们会看到一个直通地下车库的货梯，快跑，离开上海，越远越好。”
徐丽正欲推搡燕无痕。可没等徐丽的话音落地，门外迅速闪入一个黑影，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往墙壁上猛力撞去，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徐丽像只断了线的木偶，毫无反抗地倒在地上。几乎是同时，楼梯上下又蹿出三个黑影，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擒住三人，捂住口鼻，一股刺激性气味过后，三个人竟同时瘫软，大脑瞬间失去了意识。
这就是他们遭遇绑架前的最后一幕。这些都是谢雅莉无从得知的。后来，谢雅莉从许文波那里知道这些后，她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最终，徐丽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人。可此后数年间，谢雅莉却与徐丽鲜有来往。
让我们再回到绑架现场。
寇志天显然是被许文波刚才的电话求救激怒了，他嘴角抽动，盯在许文波脸上看了好半天。“这就是许先生不懂规矩了，好吧，从现在起，你们中的任何人，不再有机会跟外界联络。”寇志天依然极力克制着，两根拇指于胸前捋了捋吊裤的背带，正色道，“到了揭开谜底的时候了，其实燕小姐的担心是多余的，我想尽一切办法把你请回来，不是想要你的命，恰恰相反，只要你点头，你将得到一个王国。”说完，他起身踱到正对面的板台前，用手抚摸矮柜上那只奇异的罐状物，“整个故事的结局就在这里面了。”
屋内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尊容器上，连趴在地上的夏冲也不例外。
“正如许先生刚刚在电话里了解到的，杰儿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才含恨离世。其间，我和他母亲一直陪在他身边……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所以，在脑子还算清醒的那两天，把我叫到病床前，握住我的手，第一次开口叫我爸爸。”
寇志天终于禁不住老泪纵横，比他带着电视摄像镜头去探视残疾儿童时要真实百倍，“杰儿临终前有两个遗愿，一是希望将个人名下八千万财产全部赠给燕小姐……”
屋里顿起一片无声的骚动，众人面面相觑，都被寇志天口中的天文数字震惊了。
燕无痕也不例外，对她来说，八千万是什么概念？八千万又能帮她实现多少梦想？这是不言而喻的。每每想起在美期间的那些艰难日子，她的心就会痛……
为了供自己继续研读下去，她四处找工打。开始两年还稍好一些，累是累点儿，洗盘子之类的工作不难找，可近一年的金融危机改变了一切，美国人民的日子也不好过，餐馆生意越来越差。好在时常能找到汉语家教的短工，多是华裔的后代，但收入微薄，勉强维持生活。她平日只有两件事，除了打工就是读书，根本没有娱乐时间。三年里，她没有走出过洛杉矶市，甚至没机会走出学校五公里半径。那晚，雅莉因她不知杰克逊的死讯而嘲笑她是外星人，却不知她平常连电视都不看。
她与一位来自台南的女生张倩合租一间地下室。两个人经济条件相仿，文化上又同根同源，所以相处得十分融洽，并肩走在校园里，分外惹眼。黄皮肤女孩当中，就数她俩最漂亮，如同当年交大校园里的她与雅莉，她经常将这种关系戏称为“国共合作”。张倩一听这个就有话讲：“我们家也有绿营，让我想起来脸都绿了。”
去年四川大地震的消息传遍美国，两个人相约去了中国驻洛杉矶领事馆，将平日打工的积蓄全部捐了出来。因而，她们在接下来的半年中节衣缩食，艰辛度日。洛杉矶是个名流聚居、明星云集的国际大都市，生活成本自然不低，燕无痕只有精打细算。只有那么一次，过年的时候，她跟张倩一块去日落大道北面的唐人街看了一场舞狮表演，吃了一碗极不正宗的中国饺子……
可此时的燕无痕脑子还算清醒，她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预感那八千万很可能只是鱼饵。
“杰儿的另一个遗愿，就在这只容器里，这个叫液氮罐，里面可以长年保持零下近200℃的低温，知道它的用途吗？燕小姐。”
燕无痕瞪大了惊恐的双眼，预感将有令人作呕的答案：“我很乐意想象，你们寇家每个人都拥有这样一只高级的骨灰盒。”
“呵呵，你当然不懂，这是专门用来冷藏精子的。我一直这么说：世上什么都可以断，唯独家族血脉不可断。多亏我的杰儿有先见之明，才使我寇家的香火能够延续下去……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这里面保存着杰儿的种……”
燕无痕打断他：“流氓！遗产与我无关，我是不会接受的，其他就更与我不相干，你天天抱着骨灰盒睡觉好了，请自便。”燕无痕态度决绝，眼睛里却满是惊恐。
“燕小姐是位博学多才、知书达理的女子，有个简单道理想必你应该懂，那就是欠债要还。”
“废话！这个不需要博学，小孩子也懂，我要是欠债不还，你可以去告我，但这样来讨，你就犯法了！”
“好，刚才的道理浅了点，我再讲个深一些的，我说世上没有绝对的信念，就看交换条件够不够分量，这个，燕小姐认同吗？”
“完全不认同！能被交换条件收买的信念，那绝对不是真信念。”燕无痕一脸浩然正气。
“那证明你还不够博学。哦不，应该讲涉世不深，假如你面前不是八千万，而是多得多的一个数字，燕小姐又会作何感想？”
“没什么感想，这种假设本身就是荒谬的，我还不想拿这么残忍的选择来拷问自己的灵魂，尤其是在一个没有灵魂的人面前。”
“你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实际上你的信念已经松动了，你认为那种选择是残忍的，是触及灵魂的，这就是有收购可能的，只不过开价不能随随便便，对吗？”
“我说的是‘荒谬’……真的很想知道，你确定自己真的有信仰吗？”
“嗯，我很确定，有！”
“那么，请问你的灵魂可以被多少钱收买？”
“一百二十亿。”
“你不觉得这样的回答很无赖吗？谁又出得起这一百二十亿来收买你那‘高贵’的灵魂呢？”
“是没人出得起。但相同一笔收买，也可以反过来做，你可以设想，收购标的不再是我的灵魂，而是你的，怎么样？这世上还不存在想都不敢想的事吧？”
“OK，可以想，你说你有信仰，那我问你，在上帝面前我们的灵魂是完全平等的，这一点你同意吗？”
“完全同意。”
“那我的答案也就有理由跟你一样了，也是一百二十亿，请问，你出得起这一百二十亿吗？”燕无痕脸上原本仇恨的鄙夷，瞬间换成了胜利的欢庆。
“嗯，我想你一定以为我出不起，或者即便出得起，也一定不肯出，对吗？”
“这是毋庸置疑的！”燕无痕因扩大胜果而扬起更多的喜悦。
许文波后来告诉我，即使是身为现场观战者，当时的他也在心里为燕无痕的智慧而折服，进而喝彩。可事实却是残忍的。一位自负的哲学系高才生，久历沙场的骨灰级辩手，即将为一道涉及收买灵魂的诡异辩题而买单。后来我是这么跟许文波下结论的，燕无痕其实只输在了她不是一个商人……
“那么，我就来为你揭晓标准答案吧。”寇志天大手一挥，身后立即递来一份文件，那是一份十分正式的《遗嘱》，“燕小姐可以仔细阅读一下，看完后可千万不要食言。”他将文件转手递给了她。
满腹狐疑的燕无痕接过来仔仔细细那么一读，顿时傻了。《遗嘱》上清晰载明：寇志天死后，愿将其名下一切有形及无形资产赠予燕无痕，总值一百二十亿元人民币，条件只有一个，要求她通过人工授精的方式为寇家孕育后代，并最终顺利产下寇杰的亲生骨肉，而她作为孩子的监护人，可以享有和支配全部遗产。
燕无痕万万没有想到，这笔交易竟然是真的。
